楔子
三年光阴不过白衣苍狗,回头想想她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
如果这只是一场戏,她愿意一辈子演下去,但戏罢总有落幕的时候,曲终人散。待繁华落尽,只愿把韶华撰笺成书,上许一人之所爱,愿他一世所安。
一杯薄酒醉春烟,三两闲愁风缱倦。
一舞惊鸿入眼来,倾一世悲辛欢喜。
一曲杨柳晓春色,从此阡陌多暖春。
第一章雪满乾坤
天启盛兴元年,雪满乾坤。
三两宫女急行在走廊上脚步慌乱,踩破初雪洒下的寂静,廊外飞雪漫天,雪花打着旋荡荡忽忽落上琉璃瓦,拥入檐上积了三寸厚的白雪。
清灵怀中抱着白毛狐裘,眉心紧蹙,厉声向旁边两个丫头询问道:“姑娘去梅园多长时间了?”
宫女支支吾吾答道:“姑娘去了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清灵加快了步伐。心里窝火,不由得发起了脾气“也不知道玉阑轩怎么会养了你们这一帮蠢奴才,主子去了梅园也不近身跟着。雪下的这般大也不知道去给姑娘送件保暖衣物来。若是冻着姑娘让皇上知道定要揭了你们一层皮。”
清灵没想到内务府拨给这玉阑轩新的人这么不靠谱,不识轻重,都是个眼皮子浅的。不好好伺候着正经主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嬉笑玩闹,竟然把正事放在脑后。希望着姑娘千万不要惹了风寒,她可是皇上捧在心尖上的人,若是让姑娘着了凉这玉阑轩上下丫鬟都要跟着责罚。
两个丫鬟见清灵脸色不好才知道自己闯下祸事,心底战战兢兢。急慌慌解释道是唐姑娘不准她们近身服侍,所以才听话没一起跟着。
“那你们没瞧见唐姑娘腿脚不便吗?”
两个小宫女无话可说,双双低着头,有口难言。毕竟唐姑娘是玉阑轩的主子,主子有令,她们做奴才的也不敢僭越,现只恨当时没有偷偷跟在后面照看一二。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多言。
两个小宫女也是刚来玉阑轩没多久,不久前私下听嘴碎的丫鬟们有说这玉阑轩的主子不受宠,入宫近一年还将养在这偏僻的玉阑轩,连个名分都没有,以至于人人都唤她唐姑娘。奇怪的是这主子在玉阑轩不争也不闹,安静得很,很平日里只抱着个叫团子的白猫在那里自娱自乐,对外面的事仿若未闻,也不与各宫中走动。
但也有人说她们天启新皇后宫佳丽三千却独爱这玉阑轩里一人,送进玉阑轩的东西都是捡库房里最好的拿,镇海的暖玉,东海的夜明珠,以及泰衡山玉狐皮制的锦裘和西临的绞菱缎。每次唐姑娘驳回去后,隔段日子总会再完好如初地送回来,来回往复折腾的都是下人,后来唐姑娘就让人搁置锁起来,珠玉宝物各种玩件也从不动它。
许多人都想不通若陛下是真的宠爱这位唐姑娘为何当年废了她双足,让她从此不良于行,只能坐困于轮椅。既然宠爱她又为何不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独居这偏僻的玉阑轩中。
这唐姑娘单字一个梨,无父无母,是当年新皇还是王爷时身边的近身女侍,后来王爷称帝继承大统后便将她接到宫中,安置在了玉阑轩。半年前唐姑娘曾私逃出宫去,皇上大怒,重罚了玉阑轩上下所有奴婢,唐姑娘当时的两个近侍也被处以极刑。
新皇竟丢下江山国事,消失一个月后将唐姑娘寻回,接着便废了她两足,将她困于宫中。此后皇上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但唯独在这位唐姑娘面前温润如初,笑颜相对。
三人顶着风雪来到梅园,雪地上脚印串串,朔风攒动着,雪下的比刚才更紧了些。
梅花傲然枝头,像是燃烧在冬季的星火,快要点燃整棵树,簇簇红艳灼烫人心,在皑皑白雪中红得惊心动魄。
她也没感觉到寒气逼人,可能是天气冷了点吧,团子缩地紧,它个是怕冷的。猫儿朝她怀里又挤了挤,争取将它整个脑袋埋进怀里选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小憩。看着团子如此犯懒,唐梨好笑,好像猫儿冬天都是这个样子,沾到暖处就像一滩泥全没了形。
“昨天玩的不见影儿,怎得今天这般粘着我。”指尖撸了撸柔软的皮毛,雪绒绒的像个雪团,团子低喵一声像是否认昨日的贪玩,它还是心心念念着她这个主子的。
一枝红梅探出墙外,倾斜着身子一览墙外的风光,“你说那墙外是个什么样子,你去过吗?”唐梨问着蜷在怀中的猫,大雪飘过又是一年。
她也想出去看看,看看这座城外的风光,看看除了这死寂的银色囚笼外还有什么百媚娇红,只是再瞄向自己双腿,心头恍若落下的漫天大雪一样恢复初来的寂静,全然没了好奇的心思。
“应该没什么好看的,这墙外还是墙。”
团子像是安慰她在她怀里动了两下,膝上感觉这个小东西这半年来像是重了不少,倒没亏待她给它取的名字,私下里丫鬟们应该没少投食。
背后肩上落下厚重的衣物,脚步静地她也没发现。许是刚才心思都放在这小东西身上,“清灵你怎么来了。”
她来梅园时正值清灵出去置办东西,她留了口信。听人说梅园红梅开的正好便想出来独自静静,没想到清灵过了来。
清灵跟凝之很像,像的是性子,恍惚间总会把她误认为是凝之。清灵也是个尽心尽责的这些日子把自己照顾地很好,让她总会不经意想起以前和凝之在王府的葱茏时光。只是那人都已经不再了,再怎么像都不是她,真是难为他有心安排了这样一个人物在自己身边。
怀中的猫儿感受到动静,挣扎起来从膝上跳下去,一溜烟儿窜的不见踪影,跻身融进雪色不见了踪影。
“团子。”刚才的温顺乖巧仿若错觉,也不知它哪里受了惊吓。
来人替她紧了紧狐裘,顺便理了理耳鬓边微乱的发丝,指尖的温热灼伤了肌理,熟悉亲昵的动作让唐梨措不及防打了个激灵。
唐梨纤弱的手指搬弄着轮椅想转过身来,一只手先一步按住座椅扶手,云璟绕到前面。
“你怎么来了,不是有早朝吗?”
来的人不是清灵,而是云璟,怪不得团子一阵风似的撺掇了出去,团子怕冷也怕他。
“想你所以就来了,阿梨,冷不冷。”嗓音如玉润,云璟拢住那双冰凉的双手,送至嘴边呵出热气替她捂手。
感受到手间传来的温热,蜷住的指尖不经意动了动。
看着投来的视线,云璟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恰似朗月入怀。
唐梨眼睑微颤,以前从未见他舒心笑过,当初初见他时一身玉色宛若烟络横林,不苟言笑,时时感觉他是座冰山,让人三尺生寒。
唐梨看着他恍若错觉,她跟了他快三个年头,三年来他变了许多,有时自己也快分不清到底他是真的凉薄无情,暴虐狠厉,还是那只是假象,眼前的才是真的他,现在就像现在这样对着自己温情呵护备至。他对自己的好自己就小心翼翼接受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也变了很多,但每个人不都是再变化着吗。世上无一个常我,人非草木哪里又能真的做到无情无义。
“回去吧。”
“我想多呆一会儿,屋里闷。你先回吧,朝中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她可不想让他为了自己荒废朝政。
“你不走,我陪你。”
唐梨皱了皱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比以前好像多了些执拗,总是进退有度拿捏着她的脾性,吃软不吃硬。
脸庞埋在狐裘中,显得脸愈发小,黑貂皮顺滑温厚衬得她脸色白皙,脸色少了往日红润光泽,云璟觉得她好像一日日地清瘦下去,尖尖的下巴,单薄的双肩,只有眸光还明亮如初,带着小兽般的灵光。
她还在怨他吗,怨他废了她双足。可她不知道只有折断了她的翅膀,她这只百灵鸟才会留在他身边。
“你还在怨我吗?”
她怨他什么,是怨他一直利用她,还是他将自己弄成了残废。从见他的第一面她就已经知道结局,利用也好真心也罢,迟早都会走向这一步。只是最大的意外就是云璟会爱上她,这便是世界上最大的错误,所以她逃离,他断了她脚筋却又不惜在自己胸膛添了两刀,最后弄得一团糟,最后也不知谁欠了谁。
云璟弯膝倾下身子,将头枕放在唐梨双膝上面,没了那一身戾气,将满腔温柔都倾注在这一人身上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如此摸样倒像他们是人间最普通的一对眷侣。
他都如此服软,倒让唐梨无计可施,有心无力,往日的故意疏离拉开的距离顷刻间就被他破得粉碎,一拳打在棉花上,她能怎么办。
他像是累了,阖上双眸,听着庭外的飞雪声呼啸,全身心靠在唐梨膝上。
嘴里有以下没一下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唐梨颇为无奈地回应着“在”。
只有和她在一起时他才会感到莫名心安,鼻尖隐隐的梅香从她衣袖里传来,闻着格外舒心,也只有这次她没有主动推开他,多少有些欢愉,弯了弯嘴角。
好在这里还燃了暖炉,也不至于冻着他。指尖划过乌黑的鬓发,万千思绪密密麻麻涌上心间。
“昭儿身体愈发不好,我想让他跟着顾相衣回药王谷医治,毕竟那里环境清幽适宜养病。可以吗?”
她在征求他的意见,昭儿是他的侄子,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是她姐姐留下的孩子,身为他的姨娘唐梨对他很是疼爱,毕竟这孩子打出生就没了娘亲从小就吃了不少的苦。昭儿不该被自己牵扯进来落得一身病,唐梨多少有些愧疚。
“好。”语气里难得的温柔。
雪下的小了些,唐梨顿了顿,“听说昨日你在御书房又发了脾气。卫大人直言忠谏,是个良臣,你不该将他羁押天牢,那样做只会寒了臣子的心。”
“他该死。”云璟那双冷冽如冰刃的眼中迸发出狠厉。
可恨那卫良竟然直谏让他迎娶连蕊郡主入主长乐宫,立为皇后,在他心中他的妻子只有一人,哪里还有别人的位置,长乐宫只属于唐梨一人。
“做我的妻,好不好?”云璟抬起头看向唐梨,眼底中带着希冀。
唐梨一怔,一口老血差点蓬勃而出,那种热切的目光逼迫过来,看得她有些压抑。
好好的一个男主竟然让她养成了精分帝王,丢下女主反而要和她这个无敌炮灰成婚,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承认她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对貌美如花的男主心生爱意,残酷的事实却也告诉她继续下去只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所以她才非走不可。
原本多日前绕开的话题今天又被牵扯出来,害怕他再像上次那样精分发疯,便细语道:“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那件事我们不要提了好不好?”她嘴角浮出笑意,灿烂生花。
为什么不要再提,目光躲闪,笑意融融的样子偏生让他觉得有些寒凉,让他惶惶难安,她分明还有事情瞒着自己。原因,她不愿嫁给自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暗暗握紧了双拳。
云璟紧紧盯着她的双眼,“是不是伊浔?”
唐梨颇为头痛,揉了揉眉心,“不是,这与他无关。我是真的只把他当作弟弟看待而已,你不要多想。”
“积晨阁。”云璟不忘补充道,想让自己回忆起什么。
唐梨认真回想了一下,着实想不出积晨阁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竟然让他记怀到如今,那个地方自云璟登基后便将那楼阁推了,她也没多言语,毕竟伊浔离宫另寻他处,现在他又提起积晨阁又指何事。
提及这个地方云璟整个脸色骤变煞白,她不记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你会跟我一起离开,不会抛下伊浔,对不对。”
“当然,我怎么会舍得抛下你。”
“你不喜欢云璟对不对?”
“当然不会。”
她可以不喜欢他,但是她休想和伊浔一起离开。
见到唐梨久静无语眸光暗沉缓缓开口,“我会杀了他。”
温厚的手掌一边摸着瘦小的脸,动作轻柔恍若珍宝。她只属于他一人,任何人都不能肖想。
唐梨急急脱口,忽视了云璟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不要。”
云璟一身阴郁,指尖划过玉瓷般冰凉的肌肤,捕捉到她眼神中的惶恐,眼中映出出一丝血红,指尖钳住下颚,“为什么不要。”
“他与汪敏贞暗中勾结,毒害先皇,这些就足够他死上百次。对了,近日在城外郊林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你说他还回来干什么?”嘴角扬起,杀伐戾气周萦全身。
伊浔回来意图不言而喻,如果云璟抓住他后果不堪设想。
云璟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定,她为另一个男人忧心地样子刺痛了他的眼。
“我已经讲的很清楚,只是你不信我。如今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求你不要伤害他。”她已经说的明明白白,到底他还想要她怎样,剖肺挖心捧到他面前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忠贞不二的感情吗,她气笑何时自己也会被感情的事困到如此境地,这一切当真是作茧自缚。
“你知不知道留在原地等你的人一直都是我。”
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记得,云璟发了很大的脾气,她也放弃了解释,大脑恍惚。
耳边始终残留着这一句话,热烈而又悲怆,忽然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莫名的残忍,回想起来好像每次推开他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庭中传出的响声惊动了守在一旁的三人。刚开始进这风庭便见两人一副神仙眷侣恩爱摸样,没敢忍心打扰,于是便都退到外间静候,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便听到巨大动静慌忙过来查看情况,谁也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发怒踢到了鎏金铜炉,一地的灰屑,烧地暗红的兽金碳滚落出来,弄得一地狼藉,空中漂浮着扬起的灰尘荡荡悠悠。
眼前皇上暴怒的摸样不由得让清灵回想起四个月前那晚,夜雨雷击伴着玉阑轩传出的嘶吼声,让人心惊胆战,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唐姑娘待她不薄,忧心皇上再次伤到唐姑娘,清灵将怀里的玉狐皮裘交给两个宫女,让两个宫女退下,自己一人进来。
唐梨推动着车轮,原本裹在身上的暖袍逶迤落地,面色平静,见到清灵眼神安慰着她并示意自己无碍。
“滚。”暴虐狠厉挣脱束缚,他像只发了疯的野兽,任何不快都会轻易让他反扑举起利爪。
这一声显然是吼给清灵听的。清灵打了个激灵,咬紧下唇看向唐梨面带忧色,犹豫不决,听到唐姑娘温声吩咐出去,她又转身退了下来。
车轮碾过一小块黑炭,涂在织锦红毯上像是在地上生生挖了一个黑黝黝的窟窿。
轮椅行动起来难免有些“吱呀”躁声,声随着车轮滚动停下湮灭。行动起来麻烦又费力,这玩意比不上两条腿好使,唐梨无奈吐槽随后付之一笑。
皙白的手伸出云袖握上只垂下握紧颤抖的拳,探入掌心触到温热。
触感的冰凉使得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怔。
他虽是习武之人,奈何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气质天成。手掌骨肉均匀,十指修长,比女子的还要好看,其实摸起来也没有那么糙。
唐梨沉了口气,一字一句,“云璟,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嫁给你。”
大雁南飞,规律地振动着灰朦羽翅划伤灰沉低垂的天空,灰羽裹着朔雪渡过白野千里,留下的嘶鸣随着身影消弭,留下漫空的乱雪还在飘荡,不知归于何地。
雁南渡归之,三年之期日子也快到了,这次她保证是最后一次。
盛兴二年,上元节,普天同庆,皇上迎娶了骠骑将军的女儿连蕊郡主为后入主长乐宫,同时册封一位民间女子为贵妃,盛京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酒肆茶馆兴谈着这新的皇妃到底是何许人。
就在当晚宫廷盛宴,暖歌缓起之时,皇宫西北方向起了一场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火势迅猛如走蛇吞噬了一座小庭院,直到燃成房屋燃成灰烬瓦砾。
连着后面三天天启皇帝接连罢朝,朝野上下一片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