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姑娘,这间屋是‘雪落阁’,墨公子嘱咐了,您以后就住这间,婉晴姑娘住隔壁。我是总管阿蒙,有什么需要的您就派个人下楼通传一声,我立马过来。七日之后是芙蓉楼‘百花会’,也就是新人露脸秀艺的时候,还望姑娘好生准备着,争取一举成名。”
“这是,墨公子的意思?”秦淮小心翼翼地问到。
“墨公子的意思哪是我一介下人能揣摩的,我只是跟新来的姑娘们一一叮嘱罢了,可行与否,全在姑娘自己。只是以往我家主人从未让哪个姑娘住在这一层楼,如若秦淮姑娘无事,那阿蒙先退下了。”
“等等,还有一事望蒙哥哥告知”秦淮给婉晴一个眼神,婉晴立刻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利落地塞到阿蒙怀中,微微欠身,礼数周全。
“姑娘到底是懂道行的人,不知姑娘想知道何事?”言语间,阿蒙已经收好钱袋。
“敢问墨公子住哪里。”秦淮直言问到。
阿蒙一听,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开口道:“同层东南向的那间‘浅清堂’。”
这就怪了,老板姓墨,居所却名浅清,实在是有趣。
而为何偏偏要问一句墨老板住处呢?毕竟初来乍到,能抱老板的大腿自然是极好,若是抱不得,日日在他眼前晃悠着,总能有机会接近。
看着婉晴进了屋,秦淮倚靠在楼内栏杆上,又开始望着对边的浅清堂,思量着,她这一步走得到底对不对。
说到底,她想要的不过是查明父亲中毒真相,而这一步棋,走得看似波澜不惊,实际她心里压根没底。
在王家府里,她是被百般呵护的大小姐,自幼聪明,学什么都不费力,王老将军总说她是“王家祖坟升青烟得来的千金”。但在这里,她也只是一个青楼女,刀尖舔血,做一个风流人,撑起一具风流身。
她娘亲走的早,连自己都不记得娘亲是何时故去的,甚至许多小时候的回忆也所剩无几。
她能想起的最早的事,就是有一个小道士,曾经救过她的命,但那小道士叫什么,长什么样,说过什么话她却怎么也想不起。
回忆着,回忆着,秦淮渐渐觉得自己胸口发闷,脑袋眩晕,说不上是什么原由,接着开始喘气。
她双手死死握住栏杆,以免自己摔倒,但汗珠已经打湿了她的里衬,双眼渐渐模糊,朦胧中她好像看见对边浅清堂的门开了,但一直不见有人走出。
她无比期待着能看到某个身影,但颤抖的双手已经支不住沉重的身体,直到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也没等到门后有人走出。
墨挚就在门后,但他从未开门。
直到听到屋外有轻微的异响,他才出门查看,走过半圈连廊,见到匍匐在地上的秦淮,心头微微一颤。
墨挚附身将秦淮抱起,忽而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隔了一下,再一摸,竟然是一柄短刀藏在秦淮腰间,这丫头,怪了。
墨挚疑惑地望着怀中昏迷不醒满头大汗,口中还念念有词的姑娘,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耽误,一跃而起,飞至自己房间门前,侧身推门,将秦淮轻轻放到自己榻上。
接着,墨挚转身,坐在案桌前,抚起琴来。
一曲安神、一曲驱邪、一曲疗伤。
丹阳琴鬼墨子苏,民间相传,闻琴鬼一曲,可使死人活。这话虽是过分夸张,但足显琴曲间暗藏功夫,不容玩笑。
但墨挚知道,眼前的女子是王平康的独女。
王平康何许人也,那是当年背着江湖骂名,为了君臣情分,杀了青云阁阁主的人。于帝王,他是镇压五皇子结交江湖帮派企图反叛的功臣,但于江湖,他就是个背信弃义,残杀兄弟的叛徒。
若不是王平康自此退隐田园,既不入江湖,亦不居庙堂,只怕各类旁门小派或是当年围剿残部,都要誓死刺杀臭名昭著的王平康。
当年的淮左青云阁,本是江湖鼎立三大门派之首,在淮左一带只手遮天,呼风唤雨,其余稍弱两派分别是墨挚掌管的芙蓉派和佛道双修的木言道盛从其师傅手下继承的崆峒派,虽是不及青云阁霸道,却也能称一方霸主,比起旁门小派还是有不少地位。
芙蓉派与崆峒派积怨已久,历来不睦,反倒与青云阁关系紧密。
青云阁阁主与五皇子交际过多之时,墨挚还曾修书一封,劝慰他注意分寸,正是这封信,让芙蓉派在淮左之乱中幸免于难。
因五皇子与阁主私交甚好,免不得被谗言诽谤,说是企图谋反,皇帝天生多疑,从青海边境调大将前往镇压。
多年的挚友兄弟因谗言被杀,拿屠刀的人却是当初习武之时的同门师叔王平康,墨挚何其愤怒,他曾发誓,要手刃这一心做官的混账,可当王平康卸甲归田时,墨挚却犹豫了,原先他一直坚信无论是五皇子还是青云阁,都只是君子交情,并无谋逆之意,而王平康此举,让他不得不谨慎思考,淮左之乱,是否真的是一场由于帝王家多疑酿成的惨剧,还是,确有其事。
他无数次想问个清楚,青云阁与五皇子究竟是否有心谋逆?
但所问所求,都只能化为风尘,无人答疑。
世人说有,便有吗?
可我墨挚,是不信的。
墨挚思绪飘远,抚琴的心神不那么专注,连琴弦有异样都未曾觉察,怪哉,他的精神思绪从未如此飘摇不宁过。
忽而琴弦断裂,断弦凌冽伤了墨挚右手的小指,被一阵刺痛打回现实的墨挚,望着面前的姑娘,心想此仇人之女,何必救她,杀了便是,他手上的人命还少吗?
可望着渐渐安神的秦淮,墨挚一时不知所措。
他这半生,混迹江湖,好容易拼出个名堂,能镇守芙蓉楼,善恶皆行,褒贬均收。
好容易得挚友一人,却死于王平康之手。
好容易有机会替青云阁满门报仇,却不忍心动手伤这一个小姑娘。
说来王家府邸里芙蓉楼不过百里远,他却从未尝试去暗杀这个归隐之人,如今面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又毫无功夫的弱女子,他堂堂墨挚又怎么会为了十多年前的恩怨而动手,他表面上“侠义仁心墨长苏”的江湖雅称可不是白叫的。
只是,说来奇怪,初见这女子时,墨挚虽知晓这是王家人,但心中所想仅是不要让她出去生事,所以收留了。
而刚刚,看着昏睡过去的秦淮,墨挚居然就动了杀心,只那一瞬,却也凉薄寒冷的可怕,吓得墨挚连忙打坐,收心凝神。
墨挚习武练功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一直坚持一个准则,杀伐处刑,动刀动剑前都要问自己一回,这人究竟该不该杀,若是该,那便决绝不留情,若是不该,那便仁义为先,得饶人处且饶人,浪子回头金不换。
只是这一次,面对这娇弱的秦淮,他怎么会如此轻易,起了杀伐邪念?
空气中的檀木香淡了,墨挚不再看秦淮,他缓缓回头,见香炉里的檀木香已燃尽,起身去添新香。
就在这时,走廊里却传来两双急切匆忙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