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过三日,朱翊钧在与伊殿的小庭院内,手持墨涎正武,郑妍诗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之上,看他矫健的身姿与墨涎同曲折,同劲直,不禁展露仰望豪杰的笑容。
他手中的那柄玄剑,黑至极点,剑身的炫金梅花熠熠灼眼,就似从黑暗中逃逸出来的光,可又没溢满剑身,所以是恰到好处地与之相得益彰。
只见朱翊钧用剑尖从半空斩断一片嫩绿的细长落叶,那叶子是一只飞过的小鸟口衔,无意松口,才缓缓掉下。又见剑尖直指分别载着两片残叶的石板之间,一丝银光随即闪晃而过。
一阵脚步从朱翊钧的身后响起,他警觉地一回头,见走来的人是觉树,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来这?”
觉树唏嘘了一声,说:“难道我还不能来与伊殿不成?”
朱翊钧迅速把剑一收,郑妍诗挽起衣袂,起身向他们走去,朱翊钧说:“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万一被别人看见你出现在皇宫内,怎么办?”
觉树扬嘴故作一笑,说:“都有谁知道大明朝的皇帝朱翊钧会武功?这要是被他人瞧了去,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朱翊钧听他这话,无奈只是一瞥眼,难以接话,郑妍诗说:“虽然与伊殿现在只有我们三人,但还是小心为好。”
觉树说:“他都告诉你了?”见郑妍诗一点头,转而对朱翊钧说:“所以,事情你都问清楚了吧?”
朱翊钧说:“这事没我们预想的复杂,他买那些女子,包括让妍诗去香庐,都只是为了治病。”
觉树说:“治病?什么病要强行买人来治!天底下怎会有这等事!”
看着觉树一步步向自己逼近,朱翊钧:“实情就是这样,你不得不信。”那双明目直盯着觉树怀疑的眼睛。
觉树说:“他……如何治?”在朱翊钧紧皱着眉头向他说明后,觉树既惊讶,又恨得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是明白了!这内阁首辅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可以为之,随意践踏了是不是?”
朱翊钧摇头说:“每个活着的好人对生命都有平等的权利,可是……他在我眼里不仅是一个忠臣,好官,还是一个智慧的先生,俗话一日为师终生为夫,弑父的事,我做不到!”
觉树说:“我不同你,好!你做不到,我去,他还欠我一条命,我定向他讨回来!”
看着觉树坚定的眼神,又看他正转身要走,朱翊钧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说:“你这样去,是不要命了吗!”
觉树回头看着朱翊钧,说:“我不会放过他,就算再拼一次命,我也要亲手掏出他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朱翊钧瞪着他说:“难道你要让倾尽所有而救你的人感到失望,还要觉悟再失去你吗?”
觉树为明白自己刚才的鲁莽一愣,朱翊钧看见他缓和了脸色,把手一放,觉树的手无力地自由摆回原来的位置,他说:“且不说我知道了真相,他害我差点失灵,可他现以在朝廷的身份,做了那不益之事,大明朝的皇帝可是你啊,你如何就能姑息!”
觉树的这一语让朱翊钧震惊到了心底,就算自己不能,也不愿做出违背母亲和先生的事,可一直以来,朱翊钧只是被他们逼迫着去做这样,做那样,他从没有真正感受过实在的握于自己这个皇帝手中的权利,说得难听一点,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停被操作的傀儡,于是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不爽,此刻更为强烈!
朱翊钧满脸的复杂情绪,说:“我是当今皇上,不会姑息此事,绝不会!”
见他语气低沉,满腹心事,郑妍诗对他说:“不用因此为难,顺从自己的内心就好!”
朱翊钧转眼看着她,心想:顺从内心,可我的内心是要摆脱他们的束缚呀。之后,他转身走向一个石凳,把剑往石桌上一放,闷气不吭声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觉树看着剑,感受到一股气流在指尖飞速窜过,说:“竟然是把通灵的剑。”
朱翊钧说:“这就是你说的那把黑剑,我从冯保那里拿来的。”
觉树一惊,忙走近,再仔细一瞧,说:“可那剑不是通体玄黑吗,这上面的金梅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说:“我也不知,在我触到它的那一刻,便现了金色。”
觉树讶异地说:“你?”他又仔细想想,说:“对一个真心寄天下的君主,也不怪,可你是如何把剑拿到的?”
朱翊钧扬起一边嘴角,故作一笑,说:“见金光闪耀,他便赠我了。”
觉树吃惊地说:“赠?怎么可能?这剑是十几条无辜的人命抵来的,冯保怎会就这样赠于你?”
朱翊钧瞪眼看着他,说:“你说什么?”觉树一愣,朱翊钧又说:“你说那十几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觉树平静的脸上慢慢浮现一丝笑意,说:“这你不必知道,仅一个张居正就已够你费心,剩下的还是我们自己来。”
朱翊钧说:“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
觉树看了一眼朱翊钧,不屑地扬嘴一笑,自然地拿起剑,朱翊钧一惊,立马起身,见觉树负剑正要走,朱翊钧迅速走到他的身后,扣住他的肩,夺过手中的剑,说:“你要干什么?”
觉树说:“这剑是冯保抢来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朱翊钧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要把剑归往何处,归入谁手?”
觉树说:“她救了我,所以我是应该将剑还回去,而就你现在的情绪,和你不能说太多!”
朱翊钧说:“你!不说,就别想把剑带走!”
觉树瞅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去,朱翊钧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郑妍诗说:“不要怪他,他心中的事,一定不宜开口才没有说,可看得出,他也是一个忠义之士。”
朱翊钧说:“这我知道,但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还不能让他对我敞开,说尽心事吗?”
郑妍诗说:“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有些事不是什么都能说的。”
朱翊钧扭头看着她,说:“他能有何苦衷?”
郑妍诗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了屋子,那里只剩朱翊钧手握墨涎站在原地,他皱着眉,不明白觉树只字不言离开,不明白郑妍诗没再说一句话就走入屋内!
为何?只因朱翊钧表现得有些过于优柔寡断,不是觉树和郑妍诗的问题,是他自己!
因为知道被自己暗下赶出去的觉悟又回宫中来了,所以张居正这天去了净阁。
“张大人!”觉悟憋着心中的一口气向走来的张居正说到。
张居正走过他,有意向四周看了一下,素然一片,说:“听说前几日,皇上封城将小师傅找了回来。”
觉悟故作一笑说:“那么大人这次来,是又要把小僧拉走吗?”
张居正一愣,然后笑了一声,说:“小师傅说笑了!可你应该知道,这里是皇宫,不是和尚待的地方,本官是和皇上商量后,才有了让小师傅离开的意思,你也知道,皇上要处理朝廷事物,繁忙腾不出时间来亲自请小师傅,所以本官是替他行了这事,让他们送小师傅出宫,但他们的行动是粗鲁了,才让小师傅受了点罪。”
觉悟又故作一笑,说:“原来是这样。”
张居正说:“可本官不知道为何皇上又把小师傅找了回来?”
觉悟说:“大人都不知道的事,我一个出家人又知道些什么。”
张居正笑了一下,说:“你可不是一般的出家人,能在宫中住下,能入文渊阁看书,还有被皇上亲点的净阁牌子,又听说你是若镜寺的僧人,那就应该是皇上从若镜寺带来的至交!”
觉悟说:“小僧只是曾经帮过皇上,就算是至交,可他有让我走的意思,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听他的话,张居正怀疑觉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说:“既然小师傅又回来了,还是皇上亲自寻回净阁的,本官就没有理由再让小师傅出宫去。”
见觉悟一笑一点头,张居正又说:“听闻和小师傅住在这净阁的,还有一个少年,怎么不见他?”
觉悟直勾勾看了他一眼,扭头说:“小僧也不知道,在净阁,他已经不见了数日,或许是厌倦这无趣的皇宫,早早出宫去了吧!”
张居正内心一喜,点头说:“嗯,在皇宫无事可做,确实会闲得无趣,不过能像小师傅这样耐得了性子的人,实属甚少。”
觉悟说:“出家人,本就该清心寡欲,耐得了性子,耐不了性子,其实都一样。”
张居正向他一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说:“不知小师傅在若镜寺,师承哪位方丈?”
觉悟突然想起汇善交代过,不要顺便回答别人的问题,可是想到是他将染上心邪的朱翊钧送到若镜寺,于是说:“勿相堂,汇善师傅。”
张居正一惊,说:“你是汇善的弟子?”
觉悟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吃惊的面孔,说:“是,张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张居正说:“既然如此,那你是不是知道皇上,他身上……”
见张居正停顿不语,觉悟说:“他身上的恶疾,其实是心邪,是我们一起找到降服心邪的办法,他才得以治愈。”
张居正说:“那小师傅知道他是如何染上心邪的吗?”
觉悟摇头说:“不知。”
张居正说:“哦!助皇上找到降邪办法,这事多谢小师傅。”
见他又向自己行了一礼,觉悟说:“张大人不必如此!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本不应再提。”
张居正说:“小师傅知道的这些,应该是会替皇上保密的吧?”
觉悟说:“小僧只是若镜寺的和尚,不会牵扯朝政,自是会保密!”
张居正一笑,说:“小师傅明此事理,便好!”
觉悟说:“张大人,这样看来,似乎您与皇上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君臣呐!”
张居正一笑,说:“朝堂之上他是君,我是臣,但私下他是我的学生。”
觉悟说:“难怪皇上提起张大人,总以先生相称。”
张居正一笑,说:“皇上也不过弱冠之年,该学的还很多!”
觉悟点头说:“是!”
张居正大笑一声,说:“本官该走了,下次再来和小师傅闲聊。”
觉悟说:“张大人,不送!”
张居正转身说:“别送!”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