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十字盾牌重重地打下一大块钢筋混凝土，露出其中扭曲的钢筋。楼层的破碎让这些原本能承受巨大压力的钢筋直接变形断裂，掉下来的碎石被玛修一脚踢进大洞，这是她刚才从楼下砸出来的，大得能让五个人并排走进去。
楼梯被循环结界封锁，走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上去，砸楼实属无奈，耗时耗力效率低，要不是寻找前辈，自己早已扬长而去，这种恶心的结界她向来不愿接触。
把盾牌丢进头顶上的大洞，黑漆漆的洞口里像有噬人的猛兽在狩猎，盾面发出的光芒已经能照亮一片区域。玛修一跃而起，攀住粗糙的断边翻身而上，锋利的碎石刺得她双手鲜血淋漓，长久握柄磨出的厚茧被刮烂，连玛修自己也没有想到强制灵基突破后会有这么大的缺陷。
除了体内魔力的瞬间补充，无论是身体强度还是灵活度提升的都比不上正常突破的状态，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只获得了完全形态不到一半的能力。
迅速抓起盾牌，玛修警觉地摆出防御姿势，一点点地探索周围状况。藤丸立香可以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一切，而她尽管有着灵基外骨骼装置，但在观察方面的能力还是较为薄弱，不过职阶的加成足以让她对上任何从者不落下风。他们的任务是进行十天的搜救，只有藤丸立香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没有玛修在他就是个战斗力低下的普通人。
充斥在空间里的黑暗无边无际。
如果没有暗色云层隐天蔽星，外面应该是月中光景，在街边的烧烤摊要几个铁签串，启一瓶酒，望着经过的车灯，听人面红耳赤拍着胸脯说明天那周扒皮来请老子都不去上班，那个谁又在哪里挣钱买上了车……吃饱喝足，回到那个从来不打扫楼梯的出租楼里定上闹钟倒头就睡。
当初在原本世界中，他们合力修复人类历史后，从者被英灵殿重新召回，突然在脑海里出现的场景正是他们一群人在人类社会里经过的一幕，又忽然出现在这个时候。
她挥去留念，刚要发出魔力探索，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个趔趄，下意识一个前滚翻转身举盾去看，那是一件红白底的破烂制服，上面是一条手臂，旁边是大半个人形轮廓，和黑暗交融在一起，即便被玛修踢到仍不为所动。
“前……辈？”玛修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扑上前摸着躯体的脸庞，还残余着温热的鲜血沾湿了她的手掌。
突如其来的翡翠刀刃掠过玛修的后颈，将她漂亮的粉色长发割断，披散在昏迷的藤丸立香身上，像是给他盖了一层薄毯，玛修此时半蹲在另一边，紧盯刚才突如其来的冰冷消失的方向。
在刀刃出现的瞬间，她就察觉到敌人的攻击目标，当即俯身闪避。刀身的冷漠足以让玛修确定对方就是打倒藤丸立香的人，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绝不普通，只有大厦结界的构造者才能在这里行动自如。
“谁！”玛修厉声喝问，同时架起十字盾做出防御姿态。对方如果回应，自己就能辨声找准方位，她没有因为藤丸立香的昏迷失去分寸，反而更加谨慎起来。
没有回应，没有响动，但玛修警觉起来，不再开口说话。
对方很善于隐藏，攻击速度又快。没有前兆，魔力探索无法探知，说明不是在近处发动的攻击，武器投掷么？没有触地的声音，要不然就是瞬间移动。
玛修的探索能力被梅林亲自修改，从普通的真名识破加强到知晓半径五米内的所有从者资料，单向搜索增加至十米，对于隐藏的单体探知更是达到入目皆知的程度，说她是探索能力最强的从者也不为过，唯一的缺点是近视。
黑暗中，仲颖的额头布满汗水，她细长漂亮的眉毛此时火烧般扭曲在一起；左手用力压住肋下，淌出的鲜血浸足了她的衬衫，又顺着线边短裤从她的大腿一直流进鞋里。右手死死握住刀柄，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慢慢把呼吸放缓，比起牙关的痛麻感，腰间持续的痛苦更加深入骨髓。藤丸立香之前的装模作样真的唬住了她，但很快就发现那是假的，正面对抗保不准他还有什么后手，速斩不至取他性命，但却是非常有效的攻击手段。
藤丸立香最后的反扑砍在自己的肋骨上，而这里已经被他肘击打伤，添了新伤后自己的能力急转直下，就连再次瞬间移动攻击都难以做到。
董卓仲颖有些低估了他，以前听说他击败过一个始皇帝的化身还不以为然，而现在却能在身中数刀的情况下仍然能冒着死亡的风险绝地反击，不论能力，光是这种不屈的意志就足以让她刮目相待。只可惜他们是敌人，再佩服再欣赏，砍下的利刃也不能有丝毫犹豫。
这就是战斗么，从出刀到死亡，拼尽全力地造成最大的伤害，简直像是线牵的人偶，永不停歇，直到虫蛀的朽木倒进尘埃，透明的丝线拉扯而断才能终止这一切，没有自由和本意，都被逼得走投无路。
如果还有别的退路，又有谁愿意争斗呢？在最后的要紧关头后退一步，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前进。
他们或许认识你，有的在临行前对你寄予厚望，拍拍肩膀豪气干云地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都是男人死怕什么。那样坚信和确定，觉得你会和他们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直面死亡。
然而你退了，得到了自己的海阔天空。作为代价，他们不会再回来。往后的日夜里，逝去的幽魂重现在梦中，咒骂与嘲讽填补了余生，到那个时候，才会发现真正的自己早就与他们一起，紧握长矛冲向了迎面的无边铁骑。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没有人逼迫，没有谁指使，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可以退缩，但却没有人这么做。为什么呢，能躲开的艰难，为什么要去面对？
请你回头看看，看看那些比你弱小的他们，带着悲哀与不舍，激励与泪水的人们。那里面有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挚友；或是你的敌人，你的对手，你的严师，如果他们可以，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代替你。
你可以为了自己退缩，但却必须为了他们前进。
……这一次的我，也不会停下步伐。
泪水骤然滑落，翡翠刀刃赫然出现在玛修的感知里，直刺她的后背。结束战斗其实很容易，只要她们两个之间再躺下一个就够了。
一人多高的巨盾挥动的速度远超想象，庞大的盾牌向后平挡像是在转笔，不协调的神速下是玛修清冷的瞳孔。火星溅落，她起盾斜切，圆桌盾的锋利在切开楼层中充填的钢筋混凝土时就可见一斑。炽热的鲜血喷洒在双臂上，灵基外骨骼装置瞬间发热蒸干大片血渍，将状态调整至最佳，可对方再次失去了踪影。
地上的断手因失去控制自然张开五指，指节细长而关节略粗，可以见微知著地想象出这只手的主人瘦且高，这样的一只手应该是非常有用的，可现在却被抛弃在这里，如果对方的回避再慢一些，留下来的说不定就是一整条手臂或者半颗脑袋。
“走。”
他起身甩甩蹲麻的右腿，眯起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遥遥相对的高楼天台，棕色西服迅速转为灰黑色，墨绿火焰附着在他的身体表面燃烧，顷刻间灰飞烟散。旁边的从者连同放在地上的火箭筒一接触碎裂的灰片便快速消失，他皱着眉掸了掸灰，随即也消失在风中。
“好了就走吧，我可不想看你哪天莫名其妙地死了，你手机上不是有地图么，去基地。夜里怪物行动慢，趁早走，别拖沓。”
寒风中的从者踢了一脚还没出打击里恢复过来的迟暮，忽然打了个哆嗦，目光看向对面那栋大楼，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难道实体化以后免疫力降低受了风寒？不至于吧，当年南征北战的也没见得过什么病，这冷风一吹就能感冒，环境这么恶劣？
他紧紧衣服，蹭掉了流出来的鼻涕，转身向天台的楼梯间走去，不再管迟暮。他会想明白的，就算现在不懂，以后也必须学会，因为人类的社会远比怪物来得恐怖。
仲颖踉踉跄跄地撞开门跌进来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但死死咬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边坐在地上的钟萤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又继续低头扯着绳子，对那滩刺目的鲜血没有半点反应。
她在这个本该刚刚开始了解生活中的危险的年纪里，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黑暗。
“萤萤……你还在，很好……”董卓扯出一个没有吓到她的微笑，用左手支起身体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鲜血滴滴答答，一步步稳住脚，伴随着她的前进，一道血路紧跟其后。
“我好痛。”仲颖颤抖着伸出滴血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发，眼中是病态般的溺爱，“但是有你在，就不会痛了。”
她的理智在疯狂与冷静之间切换，最后停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小钟萤的注意力渐渐集中，慢慢仰起脸看着面前这个尽力让她觉得心安的人，忽然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她也会受伤，现在也许要死了。
妈妈以前告诉她死亡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任何东西，所以死是很可怕的；但如果有人愿意为了拯救你而选择死亡，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去关心这个人，这是你必须要明白的。
钟萤不喜欢听这些东西，就偷偷爬到晚上睡觉的大床底下，那里面有个很大的木头箱子，里面有妈妈的旧照片和很多藏花弹珠，有一颗最大的，差不多有自己的拳头那样大的透明弹珠，她就把它放在眼前，然后趴着看。窗户里射过来的阳光会钻到弹珠里，旁边会出现一个亮亮的点。
后来妈妈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外婆告诉她妈妈去旅游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钟萤很生气地对外婆说下次我要自己去旅游不带妈妈。再后来，旅游的妈妈没有回来，很久以后，她才注意到那个床底下的空盒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更小的盒子，上面有一张妈妈的小照片。
“不痛。”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光一样。
仲颖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孩。
“不会痛的。”
她不会记得自己对她的逼迫，不会记得悲伤，她会因为流血而安慰，因为温柔而报以笑容。
仲颖的心忽然被刺了一下，只有久违才能形容这种感觉，久到沧海桑田，久到遥遥无期，可终究还是出现了，仿佛命中注定般的现身。
她觉得自己又有了活下去的原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这个孩子。
“谢谢。”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藤丸立香已经从结界中消失，那个持盾从者正在向这一层快速赶来。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这个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瞳孔如钻石般闪耀。
“乖，等姐姐回来。”她温柔地笑着，身体渐渐消散，绿莹莹的光点萤火虫似的飞舞，“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话音散去，飞舞的光点在钟萤的头发上凝聚，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许许多多的小萤火虫在头顶盘旋，最后慢慢消失。
“找到你了！”
声音把钟萤吓了一大跳，她抖着身体看向门口那个穿着铠甲的大人茫然无措。
“是幸存者么，我看这里有灯光就过来了，别害怕。”玛修提着盾牌走近，才发现是个被束缚起来的女孩，害怕地向自己看过来，应该是吼声吓到了她。
“没事吧，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玛修松了口气，却没有放下戒备，剩了点距离停下，举起捡回来的传送枪，对准女孩扣下扳机。
女孩消失在原地，玛修叹了口气。这样小的女孩都被董卓仲颖困起来，真该千刀万剐，不过她还没有露面，那就继续向上探索。这样强大又难缠的对手，必须要尽快消灭。
她转身离开，楼道里透过来的灯光下是黑暗中的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