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正月初三，按照芳芷家乡的风俗，要去坟地给逝去的亲人烧纸祭拜。芳芷一直都想去姥姥姥爷的坟前烧卷纸，磕几个头，如果可以，让她静静地跟这两位已经长眠地下的挚亲汇报几句话。
但她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姥姥去世的时候，正值芳芷紧张备战着高考，爸妈为了不影响芳芷至关重要的人生节点选择了对女儿隐瞒。
直到有一天芳芷从失去姥姥的噩梦中哭泣着醒来，头狠狠地撞到了墙上，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等到早自习一下课，她就立马跑到宿舍旁边的投币电话那里，爸爸接听的，芳芷问姥姥的病情有没有稍微好转，爸爸带着轻松的语气说，好多了，昨天还把老人家抱到轮椅上去院子里透气呢。芳芷听了，顿时觉得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一想也对，人家都说梦跟现实相反嘛，梦里情况越糟，不正好说明现实里的姥姥开始恢复得越来越好了嘛！看来自己真的是这段时间学习学傻了！
但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芳芷迫不及待的去找爸妈说要去看姥姥，刚要敲门就听到爸妈在屋里小声地说着话。
“都到这个时候了，肯定瞒不住了，也没有在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何爸的声音。
“可，让我怎么开口……小芳这孩子太容易……”何妈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这事，必须你这个当妈的去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说话的方式，看怎么把妈去了的事情尽可能平静地跟孩子说。”
“我怕芳怨我，连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让她见。”
“孩子已经大了，一些事该以成人对话的方式对她讲出来了，不管她接不接受，都要学着接受，这才是她真正长大的开始，从失去开始。”
“你别光在我面前言之凿凿的，你这个做爸爸的就只会做面子好人！”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你说啥就是啥。”
“我先去做早饭吧，我再考虑考虑。”
“尽早跟孩子讲明吧……”
门外的芳芷捂着嘴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她不敢相信会以这种方式跟陪伴自己20个春秋的姥姥告别！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慌不择路地躲到一旁的卫生间，心里已经如此悲痛，关卫生间门的时候依旧蹑手蹑脚，因为，她不想妈妈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因为，不仅自己失去了姥姥，妈妈也永远失去了妈妈。
这年，芳芷没有考上大学，继续复读一年。
姥姥去世后的一年，姥爷也追随而去。寒假里，日日夜夜守在姥爷身边的芳芷看尽了舅舅们的不孝和姥爷的身心俱痛。当芳芷不得不默默告别好不容易睡着的姥爷时，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姥爷干枯的手上，可怜的老人浑身只剩下皮包骨，那些冰冷尖锐的各种治疗器材却依旧不肯放过这个枯瘦如柴的身躯。
芳芷心如刀绞，她真不想回学校，她已经对不能为姥姥送终抱憾终生，对姥爷，她怎么可以再次残忍？她恨自己太懦弱了，始终不敢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向爸妈讲出来，说她真的生气他们竟然替自己擅作主张把姥姥排到了该死的高考之后，说她真的很想留下来一直陪着姥爷，说她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静，她只是不愿让心力交瘁的妈妈在这个时候还要分出精力照顾女儿破碎的心，妈妈已经够辛苦了！她还想说，她好想趴在姥爷身上好好哭一场，跟姥爷说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起来，一定等她再来看她，一定等自己的外孙女接他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最想说，姥爷，我不想走，更舍不得你走，咱们都不要走，好不好？
在芳芷回到学校的第二周，晚自习下课后，她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姥爷去世了。
“小芳，姥爷走，你要想着他终于不再受苦了，对姥爷来说是个解脱……”
芳芷在电话这段泣不成声，还是使劲地捂着嘴，指缝间纵横流动的都是泪。
“我跟你爸觉得你这一年来坚强许多，所以，考虑了好久，决定，直接告诉你，人，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过程，越大，越要看开。”
芳芷一只手抱着发烫的额头哀戚地蹲下来。
“小芳？听得到吗？”
芳芷极力调节情绪和呼吸，努力不让妈妈听出自己的悲怆，憋了好久终于嗯了一声。
“你要让爸妈相信你真的长大了，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我跟你爸都坚信你会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让我们放心你真的长大了，好吗？”
如果长大真的是以接受失去的承受度来衡量的，我真的永远都不要长大啊！
那天晚上，芳芷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耳机里的《每当变幻时》循环了又循环，泪水流啊流就是流不尽：
怀缅过去常陶醉
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
梦如人生快乐永记取
悲苦深刻藏骨髓
韶华去四季暗中追随
逝去了的都已逝去
啊常见明月挂天边
每当变幻时便知时光去
怀缅过去常陶醉
想到旧事欢笑面常流泪
梦如人生试问谁能料
石头他朝成翡翠
如情侣你我有心追随
遇到半点风雨便思退
啊常见红日照东方
每当见夕阳便知时光去
这就是芳芷最开始面对的人生最大的两次人生变幻。
她知道，失去的不仅仅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包容最无私最疼爱的，朝夕陪伴了自己二十个四季轮回的姥姥姥爷，还有那个种满豆角、黄瓜与番茄，盛放着凤仙花的小院，还有与伙伴共挽手嬉戏的金色时光，还有可以无忧无虑看蝴蝶飞舞，在草地上尽情撒野的纯真时刻……
而伴随着让自己措手不及的改变的，还有已然长大的不变的事实。
今年的正月初三，爸妈依旧坚持不让芳芷跟着去给姥姥姥爷上坟，理由也跟往年的一样，芳芷体质太弱，又极容易过度伤感，祭拜这样的事不适合她。
爸妈一直向芳芷强调的就是，斯人已逝，忘记才是对自己的宽容。
芳芷不明白中年人在永远失去父母以后为什么可以遗忘的那么快，歇斯底里地哭过不久以后就可以恢复到嬉笑打闹的日常生活中来，甚至在一些葬礼上，有的人前一秒哭得呼天抢地，后一秒就能跟身边的人嘻嘻哈哈。但是自己的父母都是公认的孝顺楷模，他们自然是做不出那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做戏套路来，可妈妈的悲伤也只是比一般人长了那么一段而已。
或许只是把对自己的苛刻转移到妈妈身上来了。
成年人的世界每天都面对着各种各样的猝不及防，应该是没办法也不能在一件事情上投入太多时间与感情的，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权力了，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就那么多，可他们却要将其分配到不计其数的一地鸡毛和关键生活节点中。
我想，假使真的给妈妈一个让她痛痛快快地哭泣的空间，她肯定会好好珍惜，因为对她来说真的是一次奢侈了。
想着想着，芳芷也对妈妈不让自己同去祭拜姥姥姥爷的事情渐渐释怀了，她慢慢懂得了妈妈的良苦用心。
芳芷和妹妹把爸妈送出门以后就回到屋里。
“嗯？谁的手机在震？”蕙芷站在电视机旁边一边随意地按着遥控器一边四处张望。
芳芷也听到了一阵阵的震动声，难道是爸爸或妈的手机忘带了？姐妹俩开启了地毯式搜索模式，又是翻抽屉，又是翻沙发的，可就是找不到震动的源头，突然，震动声消失了。
“你的手机呢，姐？”妹妹晃着自己的手机问。
芳芷下意识的摸摸上衣两边的口袋，除了一些碎纸屑之外别无他物。
“哦！我忘了！”芳芷突然想起来自己早上洗头发的时候随手把手机放在了洗衣机上面，不料就此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芳芷跑到洗衣机那里，发现果真是自己的手机。她打开一看，有一个何夕的未接电话，还有一条信息：
芳芷，早上好，不知你在做什么，好想跟你说说话。我现在站在我家旁边的江边，这里的风景很好看，我真的觉得我的家乡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江水很清澈，两边长满了纤柔的杂草，虽然是寒冬的温度，但是它们大部分都有了初春的气息。好想带着你一起看江边的日出日落，那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观啊，芳芷！只是想一想那个场景，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芳芷，我的新年愿望就是，今年可以与你一起并肩看我家乡的朝霞和夕阳。
“是你的吧，姐？”妹妹的声音穿过客厅洪亮地传过来。
“哦！”
芳芷拿着手机走到客厅，对何夕的那条信息依旧回味无穷。
“你傻笑什么呢，姐？”妹妹放下手上的小镜子停止正在画眉的工作，奇怪地看着边看手机边抿着嘴笑的姐姐。
“啊？啥时候笑了？”
“嘴角都要到耳朵那里了！你是不是恋爱了！恋爱了为什么不跟我说啊！”
“哪有？”
“一看就是被人表白的脸，你对我还不说实话啊！有人追你是不是？”妹妹干脆把镜子和眉笔扔到茶几上，挤到姐姐身边缠着她从实招来。
“真没有啦。”芳芷还在嘴硬，因为她知道说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你有啥害羞的啊!是不是长得特别帅？不过，应该就算没那么帅也比之前你说的那个，叫何夕的好看吧？那小孩真的是……反正绝对配不上我这么貌美如花的姐姐！”
芳芷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所以，在这个家里，关于她和何夕在一起，是连半张赞成票都得不到的。
“你和那个‘吹皱一池春水’怎样了？”芳芷努力顾左右而言他。
“你别想转移话题！说说嘛，姐。”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的就一定是个男生啊？就不能是我的那些女生朋友啊，你这脑子里天天都想的啥！”
“就凭我的直觉！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如果你的直觉那么准，那你感觉一下你能跟那个‘春水’在一起吗！”
“真没劲！你不说算了！我这是担心你，谁让你长着一颗非凡的心和一双特殊的眼睛呢？我们看上的你一个也看不上，你看上的，让我们看，真的是一言难尽！”
“你就贫吧，我出去回电话。”
“回个电话还出去？爸妈又不在家！你就是心虚！”
“说不过你，你就好好看电视吧！”
“我看你能瞒多久！我家姐姐的春天已经来咯！”妹妹调侃着姐姐又把小镜子和眉笔拿起来继续爱美的工程。
芳芷简直是被这个鬼马精灵的妹妹“拷问“得瞠目结舌，只能硬撑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她来到大门口，拨通了何夕的电话。
“芳芷！“
“啊……你怎么接得这么快，我就才拨出去…….“
“我这是守株待兔！“
“你才是兔子呢！“
“抱歉抱歉，我太开心了，所以就扣不遮拦了！“何夕欢乐的心情透过听筒清晰地传递过来。
“该说抱歉的是我，何夕，对不起，回家这几天一直对你很冷落……“
“没关系，没关系，你一回去身体就不舒服，我知道在家肯定也会很多事，毕竟过年嘛。我一点也没觉得你冷落我。你看到我发到你QQ上的照片了吗？“
“嗯。真的特别好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那样的景色。“
“芳芷，你喜欢青山绿水吧？“
“嗯。“
“今年什么时候我带你游山玩水吧？“
“哦。“
“这边景色虽好，但是都是一个人欣赏，总觉得是对这么美妙的景色的辜负。如果你来，才不至于让这么迷人的景致被我一个人浪费掉。“
“山山水水都是你一个人的还不知足啊？“
“如果是没有遇到你之前，我真的是很贪心的，不想与任何人共享这片美景。但是，遇见你之后，看山，想旁边有你，看水，想旁边有你，看朝霞晚霞都想身边有你……“
芳芷把手机握得紧紧的，用心地听着何夕比溪水流动更清脆的声音。
“我想，我，真正想看的，就是你……芳芷……“
“嗯？“
“新的一年，请你继续多多关照。“
芳芷绽开了迎春花一样阳光找人的笑容，她点点头，轻轻对着手机话筒回复：“何夕，新的一年，也请你继续多多包涵。”
稀松的几块白云自在地漫游在如洗的碧空，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细腻，仿佛是用梳子温和地梳过的头发。
芳芷张开嘴，把一直甜到心底的笑容完全绽放出来。热乎乎的白气从她的嘴里冒出来，轻轻飘飘地随风不断飘散开来，有一缕很幸运地得到了风的青睐，被呵护着缓缓升到天空，或许，会一直升到那云雾缭绕的天堂？
真是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让这缕白气替自己向姥姥姥爷捎句话，告诉他们我现在真的很快乐，因为遇到了一个总能让我快乐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