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已久的寒假终于如期而至,虽短暂,但也舒坦。
爸妈每天秀着自己的拿手绝活,香菇鸡汤、红烧猪蹄、糖醋排骨,还有炸带鱼。我每天中午也是闻着不同的饭香“准时”起床。
刚到家的头两天,常常是脸也不洗就上手抓筷子,他们也不说我,还总一边说去了胜阳看把咱们家然然的小脸儿给瘦的,一边不停往我碗里夹菜。
下午的时候,我会做一会儿习题,然后就跑到客厅跟我妈一起看《人鱼小姐》,直到听不懂歌词的片尾曲出来了,我妈才想起问我作业都做完了没。
我说没什么作业,这次过年,就是纯休息。
因为早在放假前的升旗仪式上,敬爱的荣校长就说了,寒假比较短,希望同学们回去好好过个年,休息一下,此话一出,作业少一半。
不过,也是因各科老师而定,我们班就只有生物和数学发了几张卷子,而老杨也只是叮嘱大家每天一篇新概念的习惯不能丢,自从她上次发飙以后,整个人就舒缓柔和了许多。
只是我们都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像更重了。
“微型假期”过后,气温回升得很快,我背起久违的书包,神清气爽、脚步轻快地走在上学的路上,经过隔壁二小的时候,里面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
后来想想,那篇朱自清的《春》恐怕是我学生时代继《孟子?告子下》之外,背得最熟的课文了。于是当时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声背起来——
“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慕小霖、谢忱、蔚飞还有韩其灼齐聚我的座位,慕小霖见我进来赶紧招手。
“柏喻然,你赶紧的。”
“怎么了,大家情绪都这么高涨啊?”
“知道吗,咱们年级已经有好几个人确定出国了。”慕小霖说完就坐在了自己的桌子上,“喻然,你说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点头:“这几年正是留学热,有钱有关系的,一看孩子成绩与其在国内上个大专,不如送出去镀镀金,几年后回来身价能翻好几倍,到时候工作也好找。”
谢忱若有所思:“不过国内都不好好学,出去就能拿诺贝尔了?人家国外可是宽进严出,你要就是抱着逃避的心理去的照样毕不了业,拿不到毕业证,回来也是白搭。咱老杨不是说了,想学在哪儿都能学好,只是现在是大势所趋,那些家长们也还没弄明白,反正等再过几年热度肯定减,就跟抛物线似的。”
“谢忱你去学逻辑学吧!”蔚飞双手一撑,也坐在了桌子上,“还有柏喻然,你学法律,这黑大衣,就算是脱不掉了。”说完便冲韩其灼诡异地一笑,又摇着头对谢忱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谢忱被蔚飞堵得语塞,只能摆出一副“姑奶奶我怎么了,招你惹你了”的样子,指尖的黑色水笔,转得飞快。
“那我呢?那我呢?”慕小霖无意间解了围。
“你上次不是说要学韩语来着,你真是……哎,算了算了。对了,牟雪娇也出国,听说是去澳大利亚,你说奇不奇怪,她不是要考北外吗?”
“蔚飞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还有,从我的桌子上面下来!”谢忱做出要“凑”他的样子。
“没事没事。”韩其灼摆手,然后换了个站姿,“不是去澳大利亚,是去新西兰。”
口气像个局外人。
倒是我在旁边一副“假正经”的作鹑鸡状,实则脑子里全是些乌七八糟的八卦细胞,但结果令我很失望,因为大家都变得很识趣地没有接话,导致我觉得自己的这种心理有点变态。
下午放学的时候,韩其灼在我身后小声说:“喻然一会儿咱俩一起走,我爸说想见见你,他就在外面。”
“什么啊!”我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像韩其灼这种闷声干大事的性格,发挥好了是惊喜,不然就是惊吓,上次和他爸爸见面时的场景还在我眼前跟放电影似的一幕又一幕。
我本能地摇头,但还是很不情愿地跟他走出了教室,结果刚到学校门口就又退缩了,正准备开溜呢,韩父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向我招手。
还是没逃出他爸的手掌心。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去往韩家的路上,而我的心却异常地颠簸。
一路上,他父亲问了我很多问题,比如学习情况,比如大学的志向等等,但对上次的见面却只字不提。
我一边机械性地如实回答一边从后视镜里“偷窥”韩其灼,发现他从上车之后便没说什么话,这让我更加地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样草率地同意再见一次他爸爸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直到后来,他父亲拿出了那只风筝,才打消了我这个的念头。
当时韩父用手摩挲着风筝边沿那纤薄的竹条对我说:“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小时候,我爸爸做的……所以,您都知道了?”说完,又看了眼韩其灼,他已经转身往里屋走去了,于是整个客厅,就只剩下我和他父亲两个人彼此面对面地站着。
“坐吧孩子,就当成自己家。”
我坐下来,突然就意识到接下来的对话势必将十分地漫长,不禁看了看手边冒着热气的茶杯,顿时觉有点口渴,但还是直了直身子,毕恭毕敬。
“其灼小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创业,不能经常陪他,有时候晚上回来,看见他就睡在书房里,手里抱着一本书,你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但那时,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这孩子脾气倔,请了几个保姆最后都说带不了。”他顿了顿,“后来,我就认识了你阿姨……”
我赶紧说:“阿姨她,是个好妈妈。”
“可是不管怎样,这孩子心里还是有阴影的。他总是拉着我的衣角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当时也没办法,只能骗他说你功课做好了爸爸就回来了,他就会乖乖地进去写作业。到后来我越来越忙,就变成你这次考全班第一了,爸爸就带你出去玩,最后,就成了考到全年级第一……可是,没有几次我是遵守承诺的……”
他有些哽咽,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天,我终于有时间带他去放风筝,也怪我,别人家的风筝都飞那么高了,我就是给它飞不起来,想想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后来,风筝就破了,还好那天遇见你们,而且你们的风筝是飞的最高的,小其灼可高兴了,所以啊,叔叔真的很谢谢你们!”
同样是谢谢,这次却很不一样。
我喝了口茶,温度刚好,暖暖的。
一抬头,发现韩父的眼睛里开始有泪光,“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对他是有所亏欠的,现在日子好了,就更想尽我所能地去弥补他,只要是我认为好的、对的,就都想给他,所以我才希望他出国,然后学习管理,不仅是将来帮我打理事业,更重要的,是想把我毕生的心血继承给他。而且,我现在也慢慢觉得累了,也想每天搬个小板凳提个水壶,下下棋或者练练剑啊!”
“可是您现在正是事业的最佳年龄啊?”我不解。
“要未雨绸缪啊孩子。”他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他今后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稳的。所以等他从国外回来,还需要再跟我实践几年,而当他真正能够独立掌控的时候,我也就真的老了……”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韩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类感情可以超越亲情,那是一种原始而纯粹的力量,他们释放得越直接,就越让我感到自卑和犹豫,觉得自己的那些“小情愫”是多么地轻薄和稚嫩。所以我在心里面悄悄地对它说,麻烦请靠边儿让一下。
于是我说:“叔叔您放心,这次我一定说服他出国,到时候您退休以后啊就下下棋练练剑,种花养草什么的!”
我承认,自己当时挺勇敢的,虽然下一秒就想一脚给自己踢飞。不过好在韩父当时比我还勇敢,因为他说,但是我后来又想了想,还是让他留在你身边吧!
那是一句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家长应该在那个时期该说的话。
我原以为我们的对话无论开始得多么温情感人,中间又是如何地漫长和延伸,都不会有其他别的什么结果,可没想到,竟然“结果”得这么透彻。
我当时情绪复杂极了,既感动又不全是感动,而且第一个念头竟然还是“叔叔您给我开玩笑呢吧?”
我扭捏起来:“其实,我们就是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而且,他还经常给我讲数学题……”
“叔叔看得出来,你们关系‘特别好’”。韩父依然笑得和蔼。
只能说,我真是成功将那句“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演绎得十分到位了。
正当我还想再继续“鬼扯”挽回点什么的时候,只见韩父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继续。
“其实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一个怪圈里打转。曾经的我以为赚到钱了,就能给他幸福,那也是我创业的唯一动力。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给他买回来的玩具,我不陪他玩他就不会多看一眼,而那只风筝,却会经常捧在手心。”
“因为那里面,有你们在一起的回忆啊!”我说。
“是啊。就在前几天,这孩子跟我说,小时侯我没有给他完整的幸福,长大了却还要剥夺他想要的幸福,当时我听了,心里突然就有种罪恶感。所以,我希望他留在国内,考大学,今后无论他想去哪里我都全力支持,只要他快乐。但是叔叔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们先要好好学习!”
我赶紧点头。
韩父望着我,又说:“其实,那天在田野里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其灼哪怕是有个兄弟姐妹,恐怕也不会这么孤单。”
他说完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而且是很深很久的那种。
他的眼睛,越来越像是夜空一般的沉静,而你望向它时,又发现里面闪着星星一样的光,它们浅浅地灵动着,久久不散,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多么深远悠长的故事。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打搅他。他的身影落在了咖啡色的沙发上面,空洞地像是要与什么融为一体似的。
我们没有道别,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