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29日,天空蓝得通透,我眯着眼睛抬了抬头,相同的八月,相同的亮度和温度已经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应该是下午四点,我知道自己就快要进站了。
我爸看了看手表说走吧,然后我妈就在旁边开始掉眼泪,我心头一紧,也跟着哭了起来。
当我想再说点什么类似“到了学校就给你们报平安”的话的时候,我看见我爸已经搂着我妈朝前面走去了,我知道,老爸他自己肯定也是哭了,忽然就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跟一个叔叔打电话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报道那天,就拜托你了,我们家然然啊,她没出过远门。”
一架飞机从头顶传来轰鸣,偏影同太阳一起钻进旁边一团深厚的雪白云朵之中,靠向内侧的湛蓝天空,只留下一段浅浅的、灰白色的影子,它先是离我越来越近,再离我越来越远。就在它将要消失的一瞬,我不可自制地说出了三个字——韩其灼。
不亚于海水的咸涩液体汹涌地覆盖掉了我脸上前一秒才留下的泪痕,可是在现实面前,它们只是简短而虚弱的宣言。
我感到太阳穴附近的神经跳了一下,定了定神,大步向站台走去。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有所流连,必须告别这里的日光,告别轰鸣,也告别记忆。
可是我不禁问自己,我真的可以吗?
时间好像并不想让我在这个无用的问题上面纠结,于是它加快了些。
就在我刚走下楼梯的时候,火车从远处鸣着汽笛缓缓地驶来,发出将要启程的号角。
真快啊。我叹口气。
“喻然,去哪儿了,我和你爸一直在找你,你看火车这都进站了。”
记得临走的前一天,谢忱在那个精致的南方城市,那个哲学最著名的大学里给我打电话,她说:“感觉自己像是被推进人群中的孩子,看不见回家的路,找不到熟悉的人,真的喻然,我刚到大学真的就这感觉!”
我当时还嘲笑她说,和蔚飞毕业旅行的胆子哪里去了。
可当我真的坐在车厢里,需要隔着密不透气的厚玻璃跟爸妈道别以及即将远离那些曾经让我多么熟悉的风景的时候,我觉得谢忱比我独立多了,至少她说自己上火车的时候没有哭,只有憧憬。
火车开始缓缓地前进,我朝他们挥了挥手。
画面开始被快速切换,跳转,剪切掉一些镜像,再插进去一些不可预知的画面,然后,我就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柱子后面,看见了一张让我既熟悉又想忘却,但是又不能够忘却的脸。
是韩其灼。
我确定那不是幻觉,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就是那天在机场的那件。他看着我,用手顶了顶右边的脸颊。
“韩其灼!韩其灼!喂,那天,那天你不是去新西兰了吗?”
我显然不能够接受这样的分离方式,于是开始臆想那天机场里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个魔术场,而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出指定好演员配齐了道具的表演。
我拼命地敲着玻璃,可是玻璃太厚了。
于事无补的挣扎,给了我一个深刻的笑话,我选择投降。
因为他是不会听见的。
但是他在那里一直看着我笑,从这个柱子再到那个柱子地一直跟着我,右手指着酒窝。
那是他的招牌动作,很简单,也很万能,可以表达和代表很多东西,它仿佛是在告诉我,你想表达的我都知道,而我想说什么,你也知道。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分离的场面可以演的这么真实,那么相逢的场景是否也能够再安排得美丽些?如果我放弃爱情是太过仓促而武断的,那么老天对我的惩罚是不是也太过严厉或者根本就是折磨。在那一航班的飞机早已起飞,而这列火车刚刚开出的现实面前,我忽然就觉得,为什么画面可以切换得如此及时,粘贴得吻合而完美,却让我因退路尽失而幻化变作的坚定,破碎了。
碎得同样及时,碎得无法粘合。
所以其灼,难道这就是老天对我惩罚吗?
我没有看到他的背影,因为他一直给我的都是正脸,那是张离我越来越远的脸,即便我们在海的同边,也无法再看清的脸。
我想起就在不久前,在电梯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差点被绊倒,那个抱植物的西装男人扶住了我。
他说:“小姑娘,这样很危险的。”
而当我再次向下面的12号登机口望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韩其灼的身影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又回来了?
火车就在咣当了几下之后便忽然提速了,刹那间就将我们两个抽离到不可见的境地。
我闭上的眼再次睁开。
站台的最后一角,没有人。
消失的,最后还是消失了。
当我再看表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
这时,才感到手臂一阵麻,原来我一直用胳膊半撑着靠在床头了很久,于是便侧身倒在床铺边沿,双手自然地下垂。
夕阳西下,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相似的让我几乎看不出它们到底有没有在移动,我倔强地盯着窗外等了很久,终于在某一秒,它们从窗户里彻底地消失了。
有一块儿不一样的天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几抹微弱的淡橙色的光只是漫不经心地搭在云彩上面,随风摇摆,变换着各种姿态。
我知道,那是离日出最近的地方,也是最晚告别日落的地方。
终于,我接受了这场告别。
车厢里,中央空调开得充足,我感觉有点冷,于是便起身去拿放在脚底的被子,随后就跟天花板来了个亲密的拥抱,还是男人之间的那种。
放着宽敞的下铺不选,让我选上铺的是我爸的意思,原因仍旧是那老掉牙的安全第一,不过这次他在后面加了句“女孩子家的。”
最后我妈竟也表示赞同,说我包里揣着一学年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呢。
本来他们是要按月打到卡上的,可我当时还没有学校的银行卡,而且跨行取款有手续费,总之到最后我妈就将厚厚地一摞现金都塞进了我的包里。
我捂着头,以一种极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姿势镇定了一会儿,决定用脚将被子勾过来,虽然姿势不太优美吧。
旁边床铺的小姐姐合上厚重的笔记本电脑看着我笑,是的,长得很淑女的我,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次睡上铺?”她问。
“恩,也是第一次坐火车。”
“那怎么一个人旅行啊?你爸妈呢?”
“我今年刚考上大学,本来他们要陪我一起去学校报道的,但我还是想自己去。”
“害怕吗?”
“夸下海口的时候我以为没什么,可刚上火车那会儿发现还是有点害怕的,不过现在又有点儿适应了,除了这个。”我指了指头顶。
“每次出差,我都选上铺,安静。”
我点点头,忽然又有点想上厕所,于是我又以一种很扭捏的姿势蹭到床尾,小心地转体180°,再抓住扶手慢慢地从梯子上面蹭下去,然后,再次对那个姐姐尴尬一笑。
她意味深长地说,到了大学,你很快就会适应它的。
难不成会被分到上铺?这下还是没逃过住校的命运。
那我要第一个到,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选了?
不过我会遇见什么样的室友呢,她会不会愿意跟我交换床铺呢。
站在显示“有人”的厕所外面,我脑子里闪现出了各种问题,既有肤浅的担心,又有美好的憧憬。
当我重新匍匐地钻进被子望向窗外时,已经有几滴雨点划擦着玻璃流下来了,然后又是几滴,却变得短促而猛烈。
火车开得极慢,我耷下眼皮,铁轨的条条铁杠哗啦啦啦地从眼帘扑闪而过,缭乱得让我觉得自己的速度快到如同飞一般。
即便越来越慢又怎样,相比每一寸,还不是一样快到如同急驰?
随着一个臃懒的声响,火车停止了。窗外有人看表,像是等人,有人跑着连伞都没来得及合,像是在赶着上车。
忽然就想起那个大雨倾盆的下午,韩其灼拉着我在雨中奔跑的场景了。
那车、那伞,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全都消失不见……
仿佛没过多久,火车便又发动起来了。
仿佛没过多久,火车已经驶离这个小站驶在风雨之中了。
仿佛没过多久,窗外的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