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脑袋,看着斜斜几段日光打在课桌上,像是用砂纸打磨过的光带一样干燥并且粗糙,它们一段一段地钻进米黄色木桌的清漆层与内部纹理之间的地带,在桌面上合成一个小太阳——“神秘的阿波罗色”。
圆晕明暗交转。
“对于光与光的冲撞,开始我们不必探出窗头,最好先尽心地想象一下地球的自转,云层轻巧浮动,温度与风,光朵与光朵穿插交叠。天象也是一样,云层与光束巧妙渗透,妙不可言,每一秒都不一般,每一秒都是变幻。”
老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并未注意到第一排最右边有个学生正握着文曲星,手眼交替地忙活着。
“保持队形啊老师,这道题到底选A还是D啊?”一个同学打断。
“选D啊!联系上下文,我们不难看出这篇阅读理解的主旨就是意在表现天象的丰富多彩和千变万化,激发人们对宇宙自然景观的兴趣,你刚才没听我说了那么大一段吗?上课要注意听讲!”
虽然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这么说,但至少最后一句敲醒了我,稍息立正,脑袋迅速移回讲台,桌子右上角那迷之色系的“小太阳”还泛着光芒,我又迅速瞟了一眼。
老师最后一句声音不算大,但感觉力量重,涉及面广,跟黑洞一样,虽然静悄悄的漆黑一团,但无人不恐惧,因为无人不知它的威力它的强大。
讲课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杨雯靑,一个无比热爱天文和语文的英语老师。
在那个酷热的高二的暑假,我转到了这所全市升学率排名第二的高中学习,至于为啥不去第一的那个,虽然可以理解成为了搭配我只争朝夕、不争第一的低调性格,但主要原因是,它非全封闭式教学,出入校园比较自由,双休还可以回家。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想多了,多两分钟多做两道题的标准高考冲刺生活怎么可能连休两天?甚至连一天都是罪恶无比的!
因为要备战高考,暑假被学校顺理成章地由两个月压缩成了两个星期。
早读的时候同桌问我:“你知道咱们班为什么这么多人吗?”
“为什么啊?”
“老杨高一第一学期开家长的时候就说了,带完我们这届再要孩子,感动不感动!你说这年头哪有为了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推迟生育的?你懂的,高中换老师那可是大忌!班主任负责,家长也放心,不过有时候觉得老杨她太古板了,让她笑一下的时间够我去复读了。”
“你是——复读生吗?”我问。
“不是,我是打个比方!比方永远是比方,我是——当然不会复读的啦!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慕小霖,仰慕的慕,甘霖的霖,不可以名断人,我本人可不喜欢雨!”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握了一下。
“你可别太自信,搞不好一年后的今天你还在这里早读耶!哦对了,我叫谢忱,和慕小
霖是好朋友。”坐在前面的女孩侧着头,说话的时候下巴翘翘的,露出两个虎牙。
“有这样咒自己朋友的吗?”
“我是提醒你,是作为朋友的忠告耶。”
我看着她们笑:“你们好,我叫柏喻然。”
“叫起来好舒服,不过你的名字,老杨听了又该发挥了。咳咳,同学们,柏喻然同学的名字,体现着将来时,预言的预,然后的然……”慕小霖阴阳怪调地学着老师的口气。
“不过人家是比喻的喻耶!”谢忱说。
“你怎么知道啊?”我问。
“喏,上面写着呢。”她指了指我的书皮,“所以我和慕小霖能成为朋友,因为彼此互补。当她被想象牵走形的时候,我就实际地给她一脚,踢回原形。”她伸出右手食指,随后慕小霖也是,两个人又交叉了一下,说:“X!”
我“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还YZ呢!”
“是最佳拍档的意思,我发明的,我想象力确实比较丰富,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离谱,需要某人“点”,是吧谢忱?”慕小霖给了谢忱一个温暖又妩媚的大白眼,谢忱赶紧配合地指指英语书说:“对对,是点,不是踢。”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综艺节目里看到主持人比着“X”的时候,总会想起她们俩。
“老师来了!”谢忱突然扭回头。
“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班转来了名新同学,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杨雯青站在门口指了指讲台,声音和蔼,但果然没笑,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家好,我叫柏喻然,今后请多多关照!”
我鞠了一躬,临时安排的自我介绍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多多关照”和那个鞠躬看起来洋味十足,且十分地不自然。不过我话音刚落,底下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就消退了我的紧张之感。
果然,人是需要鼓励的。
“柏喻然同学原来成绩就不错,特别是英语,还在市里的英语作文比赛中获过奖,不过这也难怪,光听她的名字,就让我想起英语中的将来时,预言的预,然后的然!”
杨雯青最后八个字拖的又慢又长,字正腔圆跟念校训似的,她沉醉于自己的巧妙解释之中,根本没注意慕小霖在下面对我张牙舞爪。
“杨老师,柏喻然的喻,是比喻的喻。”班长拿着点名册说。
同学们开始小心地笑起来,有的捂着嘴,有的低着头,班长则后知后觉,露出复杂的表情。
“老师说的也没说错,其实刚开始是要起预言的预的。”我试图给杨雯青台阶下,底下开始有学生对视或交头接耳。
“好了,今天的早读我们提前上课,前两节课是英语,所以课间也再不休息,大家拿出卷子,我们继续昨天的阅读理解!”
杨雯青借助我的“台阶”迅速跑了下来,然后对我点点头,示意我下去,我感觉一瞬间,她像是对我笑了。
我猛的从呆状中走出,发现自己的头又朝向课桌上的那个“小太阳”,它已经模糊了许多,几乎是在我再次看它的一瞬间便消失了。书的一角突然卷起,有风闷闷地扑了一下我的右脸,我眯起眼睛,随即,就听见窗外雨点击地的声响。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一会儿就会放晴的。”旁边的慕小霖在卷子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了个raining。
我直了直身子,望向窗外。
雨水像是许多支烟灰色的铅笔同时画到空气中一样,突然出现,参差不齐。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打铁声,来自我所租房子的方向。
我专注于雨点和金属的碰撞声中,老师讲课的声音成了背景音乐,变得无关紧要。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转学后的第一堂课,理应认真听讲,积极答题,可当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离下课就只剩下五分钟了,所以我学着慕小霖,用红色的水笔在卷子上面写了个sorry。
“叮咚低档——叮咚叮当——。”
下课铃声特别温柔,据说是为了配合高三学生学习而特别定制的,学校还挺用心,但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似有似无的铃声让拖堂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好了,卷子讲完了,注意回去把错题改在纠错本上,明天早上检查新概念的背诵情况。今天连上两节,大部分同学都比较认真,不过还是有同学走神,别以为现在是补课就可以放松自己,第一天更是要排除心理障碍,也不要受下雨的影响,要记住,你们是要高考的!这次我就暂时不点是哪些同学没有认真听讲。”
杨雯青说完便看看我,我分明又看见她对我笑了,可总觉这笑看起来颇为得意,像是说,放你一马,咱们扯平了。
大课间的时候因为下雨,同学们都趴在栏杆上,我、慕小霖还有谢忱三人并排站在一起,大家都没有说话,而是望着对面的实验楼各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慕小霖突然说:“该死,这学校真不愧为“模范监狱”,占用操场就不说了,就连厕所也要挪到室外,下雨下雪的多不方便那?”
说到我们学校,不得不提一下它诡异的布局和导致这种布局的发展史。
教学楼属于矮胖型,实验楼则瘦瘦高高。
它原本是一所普通中学,隶属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成立的盛光机械厂,曾经叫“盛光一中”,主要是解决本厂以及附近一些厂矿职工的孩子就近上学的问题。
改革开放初期,盛光机械凭借其独一无二的专利技术稳居我市企业纳税龙头,随后医院、学校、幼儿园、青年宫,盛光集团不断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王国。
但在其成立十周年之际,我市开始推广招商引资,大力发展城市建设,类似企业便如雨后春笋般的入驻进来。然后,厂矿的各种弊病便开始暴露出来了,什么设备老化、管理落后、产能底下等等。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集团的一领导又被抓了,从此,“盛光”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职工们纷纷将矛头指向那个领导,就连其亲戚也备受牵连,最后也都离开了。其实,厂矿的兴衰怎是一个人说的算的,或许,当时他们也是对生活的泄愤了。
总之再后来,各种配套设施,大到学校医院,小到小区车棚,相继脱离企业的管理,自负盈亏,无一幸免。
据说盛光一中在脱离之初,就权利和利益的分配问题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多方权衡之下,盛光一中被分割成了初中和高中两个部分。初中部仍属于盛光机械,但迁址别处,高中部虽留在原址,但从此独立经营,并更名为“胜阳一高”。
时任“胜阳一高”的校长在当时算是个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名校毕业,有胆有谋,脱离盛光之后,他便先后重金聘请了大量的优秀教师。然后随着升学率的不断提高,就有越来越多的外地区学生慕名而来,学校也就决定再次扩建。
原本老式的教学楼是那种敞开型的,共三层,教室外面就是连着走廊的栏杆。扩建之初,考虑到高中生压力巨大,为避免自杀行为,保守起见,学校就决定还是往宽里扩,以至于原本四百米的操场,被浓缩成了不到二百八十米,就连老师们的办公室也被挪到了实验楼。
高三的被排在一楼,方便同学们问问题或老师上课之类的。
但就是厕所,不知是学校当时觉得比较次要还是根本就在扩建的时候给忘了,总之没有划进任何一栋建筑之内,而是最后被“流放”到了操场。
谢忱和慕小霖在给我讲述胜阳一高发展史的时候,一唱一和,那种声情并茂,就跟俩人全程参与了似的。
我回过神,楼下操场旁的一洼水坑里,雨点仍旧滴答。
谢忱将手伸出去说:“好像小了点,其实我也抉择了半天来着,要不走吧,去厕所。”
“难怪你俩一下课就拉着我出来,站在栏杆上却不说话。”我说。
谢忱幽幽地托起腮,慢慢地吐了句,“我是一直在观察雨势。”说完,便回教室拿了把伞,把胳膊搭在慕小霖的肩上,两人走下楼去。临走前,慕小霖又顺便把实验楼和教学楼数落了一遍。
我看着她们俩穿过三三两两走回教学楼的同学,不禁想,认识你们,真特别的好!
其实转学这事我妈开始是不同意的,原因很简单,就怕我这个半路出道的被同学们孤立。
初三的时候,我们年级转来过一个学生,在隔壁班,叫任洺,名字挺男孩子气的,但是个女生,扎个不长不短的小辫子,很羞涩,不爱讲话。
但她的生物成绩特别好,所以刚来的时候,有很多人找她问问题。
可是后来,在一次填学籍表还是什么表的时候,被眼尖的同桌看到了她的“家庭秘密”——父母离异,监护人还是姑姑!
秘密当天在女厕所被火速传开,又在班里以小纸条的形式进行了二次接龙及渲染,那张谜一般的纸传遍了整个年级,上面爬满了蟑螂一般的恶意。
从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找她问过题,她被孤立了,而且是全年级。
这事老师们其实是知道的,物理课做实验只有她自己一组,体育课仰卧起坐没人给她压腿数数。
但中考当前,升学率就像杆枪架在老师们的脖子上,他们恨不得拿出二百分的精力致力于如何提高学生分数这件事上,至于别的,根本就顾不上,又或许,他们只是觉得我们还小,同学间谁跟谁合得来、合不来的而已,再说了,也没打架没动手的。
但其实,孤立远远比打架可怕多了。
后来,就听说任洺师生恋了,其实是单恋,单恋生物老师,比如问问题的时候夹个纸条之类的,再后来就听说她好像神经也不太正常了,比如上课盯着老师捂嘴傻笑等等。
我曾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一般是周五放学后,她在学校对面的精品店门口等我,我俩先心照不宣地保持一段距离,直到过一个十字路口才敢并行,我承认那时的我挺怂的,要搁后来,我肯定一蹦三尺高地替她打抱不平,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平时总穿一件深蓝色配白边儿的运动服,跟我们的校服差不多,但周五那天却是一件橙色的耐克连帽衣,每次她都把帽子戴在头上,特别扎眼。
阳光照在她黝黑的皮肤上,连同那件橙色的衣服一起,像是要把一切漆黑的缝隙都填满似的。她笑得很灿烂,有一刻,我怎么也不能将她与孤立这个词连在一起。
她说,有人一起放学真好,然后就塞给我一个真知棒。
不是菠萝味儿的,是我爱的橙子,我撕开花花绿绿的糖纸,手指捏着白色的塑料棒转了几下说:“这颜色,还挺显眼的。”
“不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么,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就不穿了。”
“不用不用,挺好看的,就是,就是以后你再在远点儿的地方等我。”
说不怕,那是逞能,孤立这事,起因就是鸡毛蒜皮,过程却是连环成套。
后来我发现,任洺有好多这样颜色的衣服,从耐克到李宁,还有锐步和斯舒朗,当时我就想,还好她姑姑对她不错。
我们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所小学会先打一会儿乒乓球,再在台子上面写作业。她给我讲怎么制作才能让洋葱的临时玻片标本在显微镜下展现出清晰的细胞壁和细胞膜,而我则听她讲述自己每天的小心事,当然也包括“暗恋”老师这件。
她说她就是觉得生物老师有才华,什么实验都难不倒他,当然人也长得帅。
而我说,你别上他的课又是傻笑又是捂嘴的,内敛一点,明明是暗恋。
然后她说,你不知道,其实那天他牙齿上面,粘了韭菜。
我便不再作声。
有时候,我们听到的,甚至连某一时刻看到的都未必能代表整个事实。
我没有跟任何人替她解释,似乎那时的我就知道,孤立和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在“风眼”,那曲解你的传言便不会停息。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因学籍不在我们学校不能参加中招考试而回老家了,但是那天我感冒请假了。
所以我妈因为转学的事开始和我爸起了争执,但过程十分短暂。
“不行,当初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就说把咱们然然转到市里,你非不同意,说怕孩子离开家学坏什么的,现在都在这边的学校上两年了,跟身边的同学也都熟了,你现在却说要转学,你是怎么想的啊?这又得重新适应,还是借读生,老师们能认真对待吗,孩子最后一年最关键了,总之,我不同意。”
“正因为关键才要转学,这里的教学质量上不去,就是耽误咱们孩子,况且然然之所以没上重点也是因为马虎,又不是水平不行,市里的学校,师资力量还是比这里的好。”
“那倒也是。”
果然,老师和家长在“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这件事上面,战线统一。
他们是这场战争的主导者,发号施令。
“哇——”我被栏杆那头的哗然声打断,有学生唧唧喳喳的说着“好酷哦”、“黑色的”!我顺势将身体压在栏杆上,向外看去。
四五把黑色的雨伞缓缓移进视线,我满脑子都是电影里黑帮两势的打斗画面,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只能看到有一只手不停地在雨伞下面挥舞,像是在比划着什么。
突然,那人脚下一滑,伞也跟着身子歪了下,露出“中间一块儿旱冰场,四周全是铁丝网”的脑袋。
有人喊,“校长差点儿栽了!”
然后整个栏杆上的学生,就开始“哦哦哦哦”地起哄起来。
随着黑雨伞接近教学楼,大家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而等我缓过神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前面的头发已经湿了。
于是赶紧缩回脑袋,拨了拨,心想,居然还像高一的小女生一样,对什么都好奇。
就在这时,一只手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满脑子都是杀手的影子。
“喻然,看到没,刚才外面那些人,像黑社会吧,还有校长!”一听是慕小霖,我松了口气。
“好像是有学生转到我们学校,家长和校长都在。”谢忱抖着雨伞。
“啊?怎么搞的兴师动众的。”我问。
“怎么湿了?出去没拿伞么?”
“吓的,开始以为是黑社会!”
上完晚自习,我回到出租房,正好我妈来了电话。
“然然,一个人在那边害怕吗?环境适应不适应?同学们都还好吧?”
“还好,认识了两个朋友。对了,我今天看见几个人打着电视里面演的那种黑雨伞,还有校长,听说是有学生转到我们学校,场面特酷,全校都轰动了!”
“你安心学你的习,要两耳不闻窗外事。有学生转学也好,酷也好,都不要分心。”
不知什么时候,听筒那边已经换成了我爸,我赶紧收敛。
然后,我爸就开始了他的安全教育。从门窗到插座,从空调到暖水壶,最后还特别强调了液化气罐儿,说除了他们过来给我改善伙食外,没事儿别乱动!
“总之,现在就你自己在那边,把成绩搞上去是一方面,安全第一最重要!”
父母就是这样,不管我们多大,都永远当我们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说,知道啦,保证不拧着玩儿,我又不会做饭。
“这就对了。”电话那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成了我妈。
“我知道我是要高考的,你们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我妈像是忽然得了什么大师真传似的,一改往日对我的千叮咛万嘱咐。
杨老师,请受我一拜。
“要记住,你们是要高考的。”
其实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早就把杨雯青的这句话烂熟于心,话虽不长,但它却点醒了补课第一天就因为一个小光圈儿而一再走神的我,我像是突然被电流过了一下似的。
于是那天晚上,我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奋笔疾书,熬到凌晨两点仍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