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一周的雨,长久没有疏通过的下水道突然间阻塞,深的地方,能没过小腿。
学校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被水浸泡了一半轮胎的大巴和的士,像老太太一样缓慢地前行。马路岔口的那条小街,有唯一还能排水的下水道,水流都朝着它的方向倾斜,车辆和行人似乎也是倾斜着。
一进教室,就听蔚飞对一个男生说:“这伸脚不见五指的,怎么走路啊,最近老天爷尿频是吧。”
“你让我把这口喝完行不行,今早才冲的雀巢咖啡——每个高三优等生的必备饮品!”
“用水冲的?要知道我们现在喝的很多是来自地下水哦。”
“那又怎样?”
“用我再重复一遍么?”
“我说蔚飞,你说话不要这么深奥好不好,现在虽是补课,但是脑细胞损耗也是很严重的。”
“他是说,你现在喝的水,是老天爷的尿——”谢忱放下书包。
只听“扑”的一声,男孩把水吐了出来。
“喂,夸张了啊!”蔚飞抖着衣服尖叫,“路上我千小心万小心,生怕弄湿了衣服,没想到被你小子给毁了,知道是我被“啡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栽了呢!”
“要不是谢忱,我也不会——”男生掏出纸巾。
“人家那是悟性高,现在像这样聪慧的女孩子已经很少了,你血口喷水是粗鲁,还来诬陷人家,也太没风度了吧。”蔚飞摆摆手。
男生无语。
慕小霖在一旁对我挤眉弄眼,左手六右手七,哼哼哈嘿地唱着周杰伦的《双节棍》。
“上次我就发现他俩挺有默契的。”
“上次是妇唱夫随,这次不一样,这次是——”
“你俩在嘀咕什么呢,老师来了。”谢忱敲着桌子。
“得了,又来——”慕小霖以为谢忱又要堵她的嘴,并没要停的意思。
“来什么啊,慕小霖?”杨雯青只拣了个话尾,不明所以。
“来?什么来?哦对,是买,是买啊杨老师,我……昨天买了本英语参考书,据说是根据最新的高考大纲编写的,呵呵!”
“多做题还是很好的,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假期,也能够如此!”
“什么什么?”
“放假?”
“真的假的?”
底下开始七嘴八舌。
“学校经多次会议决定,在9月1号正式开学前,给大家放假三天。同学们补课很辛苦,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在这三天里,除了休息好,仍不要放松学习,因为开学后你们就正式成为高三的学生了,大家应该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吧!”杨雯青喝了一口水,继续,“而且这两天都下雨,也不适合外出,气温又刚好,最适合学习了!”
“我宁可赏雨,也不做题。”慕小霖小声嘟囔着。
“从明天开始直到8月31号是放假时间,9月1号开学,下午还有物理课,我希望这么早说没影响到大家。另外,今天晚上的夜自习停上,家远的同学早点坐车,一会儿我还有个会,班长负责管好纪律。”杨雯青一口气交代完,便飘出了教室。
“都说‘好雨好时节,恋爱乃发生’,要我说,这三天就该放松放松,好好过一下这黑暗前的黎明,是吧谢忱?”杨雯青刚走,蔚飞就精神了。
“小心说惯了试卷上也这么写。”
“谢大美女提醒的是,不过放假有空吗?腾出一天时间呗。”
“干嘛啊又?”
蔚飞神神秘秘,谢忱瞪了他一眼准备起身。
“当然是给我补习了,我语文不行,老背错,特别是这古诗词。”
“姐姐我日理万机,没空,啊。”谢忱才不甩这套,她扭头问我:“对了喻然,这三天你回家不?”
“就是,你家离学校那么远,学校死变态每周就给我们一下午的休息时间,还都被排队洗澡给占用了。”慕小霖在旁边嘟着嘴。
“不回了。”我顿了顿,“回多了会想,不过你们真好,离家都那么近。”
“那来我家吧,我家大。”谢忱抓起我的胳膊。
“带我带我。”这时蔚飞又凑上来。
“你吃得多,我家装不下。”
“刚才不是还说你家大——来——着——”
蔚飞看着谢忱日渐不耐烦的脸,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这几天你也得看看书,等高考后吧,我们再好好玩。”
我说完,便看了看窗外不减的雨势,喝完最后一口薄荷水。
好凉,从心底的凉。
学校门口停满了私家车,下午最后一节下课铃声刚响,早就收拾好书包的学生便像逃难似的涌出教室。
都说我们学校“一半是监狱,一半是贵族”,一点儿不假。
我跟谢忱和慕小霖道了别,便开始慢慢地整理书包,心想反正还是要回出租屋的,所以并没有很着急,道是一路上怎么走让我有点郁闷。
“我送你吧。”我一怔,看见韩其灼站在门口朝我晃了晃雨衣。
难道老天爷又听见我的心声了?
哼,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想再做一个只会说谢谢的大傻子了。
所以这次,我要拒绝!
但是,没等我开口,他就拎起我的书包和雨伞往外走了。
果然又被他捷足先登!
我假模三道地面无表情,抱起书包的时候却心里嘿嘿直乐,亏我刚才收拾的慢,所以万事急不得,车到山前必有路,吉人自有帅哥助。
“背好书包,穿上雨衣,腾出手来给我打伞!”他抓起我的胳膊,然后拿走了我手里的瓶子,“还有感冒好了,这个没收。”
我的雨帽耷拉了下来,他笑了笑:“你现在就像个红衣小丑。”说完,便向校门口望了望,我赶紧把帽沿往上抬了抬。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下号码便转身朝旁边的教学楼里面钻,说:“不好,司机来接我了,咱们走那个门!”
最后,我们七拐八拐的从偏门出来,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上车!”
大雨倾盆,我的脚躲闪着单车下面的水花,看着那些从我身边独自趟过人行横道的学生,不知为何,心情竟有些不错。
我把伞朝他的那边挪了又挪,可抓住他衣服的那只手却怎么也不敢动一下。
路面积满了水,对面的文具店里挤满了人,卖伞的小女孩在店檐下面跟顾客讲着价钱,有人看表,有人看天。
似乎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的想回家,行人的脚步匆匆,司机在车里焦急地等着红灯。
又是一个路口,红灯变绿灯,车轮翻转,一辆的士刚好从我们旁边飞驰而过,“哗”的一下,水花四起。
我赶紧抱住他,同时收小腿,然后身子便本能地向后仰去,果然,在我一系列的连贯动作之后,韩其灼的车子向右偏了过去,轮胎在水面上滑了个完美的直角。
而我手中的伞,也随之甩了出去。
不过,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倒下的那一刻他接住了我,只是,我卡住了他的脖子。
他正好被我压在一个小水坑里,表情囧得有点搞笑,我赶忙起身问:“你——你没事吧?”
他抖了抖衣服又捏了捏脖子,看着我不说话。
我心想完了,刚才那一胳膊肯定把他给卡疼了,于是便沮丧地转身去拣伞。
而当我再次把伞撑到他头顶的时候,他也和我一样刚好握住了伞柄,我赶紧又把手给抽回去,他也正好松开。
伞再次落入水中,在地上打了个满转。
雨仿佛更大了。
坚固的建筑被雨水冲刷着,磨和着,欲成为模糊的流体。
两个背书包的小学生从我们旁边经过,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和韩其灼只是两个放学不回家又酷爱淋雨,让人匪夷所思的少年吧。
也许只有几秒,却感觉过了很久,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俩站在伞的两边,谁都没有说话。
记得小时候幼儿园组织郊游,都是男生一队,女生一队,老师还特别要求我们手拉着手,并排走,还有玩过家家,一个当爸,一个当妈的。但是后来,这些都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所应当地成了禁忌。
长大,真是一件挺复杂的事儿,我们有了责任,也想得越来越多。
突然,他拉起我的胳膊,“反正已经湿透了,走喽!”然后便向前跑去。我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问:“喂喂!车子?雨伞?”
他头也不回:“随它去吧!”
又是一辆的士飞驰而过,我们向车尾追去,身后的雨伞、单车,也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最后都消失不见。
我看着旁边的这个少年,他挎着两个书包,淋成落汤鸡却依然帅出天际,忽然就想,要是这样一直跑下去该多好啊。
最后,我们跑过小学生。
“柏喻然,要是咱们一直这样多好。”
“一直淋雨吗?”我问。
“当然不是。”
我心知肚明的说着废话,他居然还贼认真地回答了,也不知他是当我傻,还是他自己真的傻。
房檐下,他把书包重新挎到我的肩上说:“走了,看来这两天我得多弄些薄荷了。”
我问:“那你怎么回去?”
他答:“就是,怎么回去。”
我笑:“那你还是得回去,等我,上楼给你拿把伞。”
他便摆摆手,转身迈入了雨中,但忽而又折回来,说:“把手机号码给我。”
我打开书包。
此刻,他的刘海上斜斜地挂着几滴水珠,欲滴未滴,和潮湿的睫毛一起在我的视线里,却好似流淌着。
“还疼吗?”我看着他。
“差点儿就窒息了,你和那的士一伙的吧,黑社会暗杀呀!”
“你才是黑社会。”
我弹了下他的额头,水珠便震落,他淘气的眯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喀嚓”一下,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刷牙的时候,我觉得屋子里有点闷热,便将空调调到了23℃,但忽然又想起韩其灼给我冲薄荷水时的样子,就又赶紧升回25℃。
我对自己说,柏喻然你真的是疯了,你难道忘了吗,你可是要高考的啊!
正自我鞭策呢,爸妈打来了电话。
“喻然啊,在学校怎么样啊?”是我妈的声音。
“挺好的,我们放三天假,我想在这边,就不回家了。”我咬着手指,鼻子酸酸的。
“开学就真的高三了,不要有太大压力。那你爸跟你说两句啊。”
“喻然啊,关键就在这一年了,不要分心,尽力了考不上那是另外一回事,爸爸妈妈在家也不能天天看着你,全凭自觉了啊。对了,可不许不吃早饭,别一年下来把胃给搞坏了,还有,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安全第一!”
“知道啦,不会分心的,你们就放心吧!”
不过这次,我说的明显没上次有底气。
挂上电话,感觉有点凉,我关了空调,忽然假期的空旷之感就混进了我的情绪里。
若干分钟后,明天将成为今天,若干个月后,被我们无比重视的高考,也将成为往事,连同这里面的所有,一起随风吧?
所以柏喻然啊柏喻然——
我浑身上下如同空调关闭后百叶里拧出的那最后一股子凉气,丧得歇斯底里。
好在杨雯青及时出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开了还可以再相聚,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啊,有的清华,有在北大的,多好!所以同学们,现在,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记得老杨在讲完这段话的时候,全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她不属于大嗓门儿的那种,但我们都觉得她讲出的话,永远都是那么地有分量。
她说得对,我们为什么只想到惨烈?我们才十八岁,有的是期待,有的是希望,大势青春才刚启帷幕,黎明前的一点黑暗而已。
所以这三天,绝对不能放松学习!
然而,电话再次想起,一看号码是韩其灼。
杨老师,对不住了啊!
“现在打是不是有点晚?”
“没有,我也是刚接了爸妈的电话。”
“是不是觉得有点孤单?”
“恩,有点吧。”我顿了顿,“你现在在家,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了。”
“其实和一个人差不多,我爸做房地产,特别忙,怎么会有时间陪我?”
“那你妈妈呢?”
“我妈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去给我选礼物,但是那天,商场着了火……”
“对不起……我不该……”
“没关系,我憋在心里也难受。对了,你知道新区逸国商城的纵火案吗?”
“知道,听说死了好多人,各大电视台一连几天都报道呢。”
“恩,她就是在那次火灾中走的。柱子倒的时候,她正好护着一个小孩,但自己却……除了照片,她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个名字了。”
他突然有些哽咽,“其实当初给我起名的时候,我妈就执意要把爸爸起的斟酌的酌换成灼热的灼,因为她觉得我是她的希望,她希望我像太阳一样,可是没想到,她又偏偏死于火灾。亲戚们都说,这名字太晦气了得赶紧赶紧改掉,但是我爸却不肯,他说,毕竟“希望”和“太阳”,是我妈的理解。后来,我爸就再婚了,不过阿姨对我挺好的,她因为有心脏病,不能要小孩,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丈夫在跟她结婚后不到半年就把他她给抛弃了。虽然她把我当亲骨肉一样对待,可我还是觉得却少点儿什么。”
“如果幸福是一颗糖,那么中间的内核永远是空的,就像没有了夹心一样,是吗?”
“是的。”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跟你说这些,不过换做别人,我真的不会说。”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头,最后只能说:“你这家伙,为什么总让我哑口无言呢?”
“哦,是吗?这不是挺好,反正我喜欢。”
本来挺沉重的心,又欢腾起来,赶紧道晚安。
“怎么不挂电话呢?”我问。
“我在等你挂啊。”
“我……只是……好那我挂了啊……真挂了啊……”我吭吭叽叽。
“这样吧,我们数三二一,一起。”
他开始数数,可没等他说完我就先挂了,我把头蒙进被子里,心跳得很快,剧烈到涉足梦境。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个梦。
那是我儿时就读的小学,靠近一小片操场,但它在梦里已经荒芜,四周的围墙已经不见,有秋千的那一面是一条河,不死寂也不翻滚,上空有无数条电线,有的绝缘层已经开裂,火花嗞嗞。那些电线相互穿插,一直延伸到远处一个像是小岛的地方,偶尔河中跳起鲨鱼一样的东西。我像鸟儿一样地朝小岛的方向飞去,尽量不去碰那些可能有几万伏高压的电线,可是越飞,那岛就离我越远,最终让我找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