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旁白]博尔赫斯说:“我们避而不谈的东西像极了自己”。我们搭建一个防御机制将它压在心底,视为一种对自己的耻辱,奋力找机会去推翻它,像是竞技游戏,直到升级到王者段位,可以将曾经不愿谈起的青铜永久尘封起来,不去面对。而有些人自身无能或缺少一些幸运终生达不到王者段位,只能用想象力幻想出前者征服人生后内心的舒坦。
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右手抓着一只粉红色的心形气球,左手握着冰淇凌甜筒,在舔冰淇凌的时候,气温过高加快冰淇淋融化的速度,冰淇凌外面一层已经如同融化的冰川像小溪一般流淌下来,突然上端的冰淇凌球发生折断倒塌下来,眼看要掉在地上,女孩松开握着气球的手去接冰淇凌球,气球飞上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白云身后。常青藤大学对于我如同那只飞上蓝天的气球,没有机会追寻回来。
“明天就要去以色列了,东西还没收拾,拖延症晚期”,从医院回来后Jason边在抽屉里翻找护照边做个鬼脸说。学校在春假期间组织一部分同学去以色列外交,他在早些时候便报了名。
“好棒,就是注意安全诶,哈哈”,我因他的自嘲笑出声,然后对他说,在我的刻板印象中因巴以战争将以色列划分为战乱国。
“嗯,其实以色列挺安全的,没事儿。对了,你明天去波士顿吗”,他将从抽屉中找到的护照装进一个摊开的手掌大小的蓝色帆布袋,然后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抬起头问我。
“嗯,明天先去纽黑文,再去波士顿,约好了HBS的课”,我坐在床边一边检查自己的行程表一边回复他。
Jason住的是学校安排的校外宿舍,四个卧房,除Jason外还有两个室友,其中一个卧房的房门被拆掉了,Jason告诉我那是学校为了杜绝有未经学校允许的情况下有额外的人住进来,他将自己的卧房腾给我睡,他自己睡在没有房门的房间,加之宿舍的隔音效果欠佳,早上六点钟我便蹑手蹑脚的洗漱,六点半背着包出发走去地铁站,在中央火车站乘车去了纽黑文。走在宿舍楼下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一个金发小女孩,在这寒风凛冽的清晨,我穿着一件棉服,将围巾缠绕在脖子上,缩着下巴藏在围巾里,小女孩只穿着一件无袖连衣裙,能看到她雪白的肌肤被冻的些许发红,但从她的姿态上来看依旧没有传达我好冷的信息,背着一个书包快步向前走,围着围巾的我抬起嘴角敬佩的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直到后来多次看到在这个季节穿着短衣短裤的小孩及某个人和我说西方人身体储存的热量较高才收起对他们的敬佩之心。抵达纽黑文车站,按照谷歌地图指引一路走到耶鲁大学,因为在纽约的时候常去哥伦比亚大学散步,所以预想中耶鲁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一样是几个大校区组成。但当真正踏入耶鲁大学的学区,我被眼前的一切征服。经过一个小教堂,像一颗竹笋从地面上拱出来伫立在那里,教堂有一个尖尖的塔顶,从外观上看,不含塔顶一共有四节,从第三节开始都被涂上如同白金汉宫那般的白色,仿佛那几片白云是通过这个塔尖召唤出来的,下面两层的墙壁是浅浅的砖红色。教堂的四周是一片草坪,教堂的正门正对街区的十字路口,背后是一排排秋叶落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整片天空的湛蓝,就像丹宁牛仔裤在水中泡洗过之后那般干净透彻的渐变蓝,在湛蓝的天空上适宜地点缀着几片云彩。走过这个教堂,便已进入耶鲁大学的学区。西式建筑的校区,没有高楼大厦,上限为两三层的建筑,站在门外清冷,走近去就会被暖气包裹的温暖,偶尔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房间,让我着实对这些建筑生献喜爱之心。沿街走过,有些是属于耶鲁大学的接待中心,有些则是属于私人住所或商铺;经过音乐学院门口的时候巧遇一位牵着哈士奇的女生,我蹲下去打招呼,目测不超过三个月的哈士奇还没有学会礼数用舌头舔我的脸,女生立刻制止它并向我道歉,我倒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之是在享受它的友好,我笑着告诉女生“真的没有关系,它真的好可爱”。继续向前走与众多赶着上课和已经下课的学生和教授们一起在街区上漫游,似乎我也是穿梭在课间的学生,并无违和。因为我没有学生卡,而很多学院又需要刷卡才可进入,我便在门口等待,装作忘记携带学生卡的样子,等着其他同学刷卡之后,我便跟着推开这扇黑色的栅栏门进去,并道了谢。关上黑色的铁栅栏门,四方形的学院建筑,人行路两旁种着绿植,直走左转在休息区的石凳上坐下,书包放在桌上,仰起头,对着天空呼一口气,闭上眼,享受阳光对我的脸颊的抚摸,和树上的鸟儿鸣唱的欢迎曲。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包麦片,抓了一把放在嘴里,这是我在纽约没有吃完特意放在背包中的,因为我没有开车,所有路程基本靠勤劳的双腿完成,而便利店对于我这次的目的地来说当然不如纽约两个街区便有一家那般方便,所以背着这包麦片以备自己在紧凑的路程中出现饥饿又不能及时找到食物的情况。我猜测在你饿的时候也会变得不耐烦,看一切都不顺眼的烦人,吃饱之后又变成世间如此美好只需享受的仙人。我是烦人之一,饥饿会让我丧失理智,剥夺我的注意力,使我分心于发现身边事物的各种瑕疵,而不在乎那些美好的感受。这时,有几位同学走过来,坐在我身后的位置,我便起身装好麦片,背起书包离开了。在闲逛的时候巧遇一行人正在参加耶鲁大学行政中心安排的游览介绍项目,我跟在人群后面听着那位女学生的讲解。特意去摸了西奥多·德怀特·伍尔西校长的脚,希望带来好运,校长的脚被来自世界各地期盼好运的游客摸的如婴儿的肌肤般光滑,在阳光下如同古代的铜镜反着光。
下午两点钟走回车站赶去波士顿,买火车票的时候因为没有问清楚价格,直接给了信用卡,说“可以,就买这班车吧”,结果不小心买了一趟快车,花了一百多美元,折算下来可以在国内支付两个城市的往返机票,起初有些心痛花出去的大洋,几十分钟后因眼中的美景在心中感谢这次误打误撞。
“有一班车还有十分钟开车,你要这班车吗?或者下班车是一个小时之后,同时也可以做巴士去,巴士站就在附近,出了那扇门就能看见,但是巴士票不在这里买,你可以去看看”,玻璃窗后的售票员对我说。
“好,那我去看看巴士,谢谢你”,我走到门外,没有找到巴士站,折返到刚刚的售票窗口说“就这班车吧,请问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嗯,应该来得及,直接赶去11号站台(几号站台我不记得了,这里暂且用11代替)”
“那就这班车吧,信用卡支付,谢谢”
“你需要快点,沿着这个方向向前”
拿到票之后一路狂奔,赶上了火车,以为像国内的火车一样需要对号入座,但在车票上又找不到座位号码,寻找车上的服务人员询问,服务人员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黑色肌肤的中年男人,他告诉我“随便找一个座位就可以”。扫视整节车厢靠窗的位置都被占据,便坐在一个靠过道的空座上,在稀缓狂奔后的极速喘息时,抬头望向窗外,仿佛整个车厢从蔚蓝的大海上颠簸漂过,没有陆地,没有沙滩,与海水直接接触的便是我们的火车。阳光不耀眼但又足够明亮,整片大海看上去冷飕飕的,像冰山美人透出的寒气,不,这片海不是冰山美人,而是像极了不笑的智慧女神,让整个人的大脑变的清醒。抵达波士顿车站已经下午四点半,鉴于我没有租车,乘坐最近一班地铁赶去麻省理工大学。
麻省理工大学相对于耶鲁大学略显现代,工业气息和科学气息弥散在空气中,学院一楼的物理实验室,一张可以容纳8个人的会议桌摆在实验室中间位置,墙边的置物架上放着各种物理测量仪,一米高的装有液氮的工业罐放在置物架旁,因我抵达的时间比较晚,所以没有学生在使用实验室,我也只能从窗外向里张望想象着天才们在里面探讨学术观点和做实验的样子。麻省理工大学的学院布局与哥伦比亚大学有些像,对于我这种不会骑自行车的人来说是很友善的,走路穿梭在各个教学楼之间也不会很累。想吃什么,走出学校,街上便有餐厅,当然是否是你喜欢吃的口味就不一定了。从学院草坪走到教学楼,大约还有一米多的距离,前面的一位学生帮我留了门,等我走过来后他才松开门离去,我对他说了句谢谢,然后我们相视一笑,这位学生是位黑人男孩,看上去二十出头,背着蓝色的双肩包,书包的重量让书包像一枚大肚子的鸭梨,紧紧地挂在肩膀上。从学院走出来,正门对接走几步路就能看到谷歌在这里的办公室,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健身房里三三两两在跑步的人。夕阳已经落去,天色渐晚,冷风渐强,我加快脚步走往住处。沿路在yelp上找到一家四星半评价的四川餐馆,点了一份炒饭和一份蛋汤,填饱自己的中国胃后继续赶路,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昏黄的光,街上鲜有步行的人,走在街上偶尔出现一个人影便心头一紧,加快脚步拉开距离。地图显示我已经走到住处。按下门铃,没人应。再按,出来一位二十多岁、一位二十多岁、卷头发的黑人男孩,问我找谁,我说明来意,他说“你应该走错了,有两个剑桥,或许你找的是另外一个地址,抱歉”,我对打扰他的时间致歉,重新导航到正确地址。终于,晚上9点半,抵达正确的住处,冲个热水澡,躺在松软的床上,将自己埋进厚厚的被子里,走了一天路的疲乏让我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八点,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不停,就像来自大自然的闹钟唤醒我。因预约了十点钟的公开课,所以没有在住处吃早饭便匆匆和房东道别出门赶去哈佛大学。从住处走到哈佛大学只需要二十分钟,但因为我希望先去本科学院逛逛,所以预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从住处出来右转是十字路口,在我的正对面是一个教堂,三层楼高的样子,红色的砖瓦墙看上去沉稳,蒂芙尼蓝的大门和房檐倒增加了活泼的感觉,十字架立在房顶,因时间尚早,所以还没有开门。十字路口右行继续沿街向前,一个住户的前院上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红色颜料写着“LOVE TRUMPS, HATE”,我敬佩如此公开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的做法,立刻拍照传给Jason说“言论真的好自由”,Jason解释说“波士顿的知识分子比较多,所以大多数人都是反川普的,这种sign很常见”。找到哈佛大学的访客中心,排队等待下一个tour,一位本科学院的女学生负责带我们参观和介绍哈佛大学的历史给我们,大多数介绍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当时的风可能拿着芭蕉扇对着我们一直扇,刮的十分猛烈,我的鼻子、耳朵、脸颊都冻成了红色,耳朵在寒风中就像被小刀片刮,一丝一丝的疼,手冻的有些僵直,大多数时间我在与这顽劣的大风做抗争,其他人也同样,冻的两只脚一直在换来换去的挪动。tour里大部分是准备报考哈佛大学的孩子和陪同的父母,她们听的认真,不时还有人发问,我也三心二意地听着。中间有考虑中途退出,但又担心这样做被认为不礼貌作罢,便不时缩着脖子,擤着鼻涕,坚持到了最后。tour结束后匆匆赶去商学院接待处,报了来意,坐在休息室等待。推开休息室的门,立刻从冬天穿越到夏天,暖到只想穿一件吊带连衣裙。
“请取一张贴纸,写上你的名字”,接待处的人员指着吧台上印有哈佛大学标识的贴纸对我说。
“好的”,我拿起一片贴纸,上下各一张,其中一张写上我的名字,另外一张我带回去贴在了行李箱上,Jason调侃我说“你真虚荣诶,哈哈”,我说“哈哈,那我上不了哈佛大学,贴个贴纸总可以吧”。那堂课讲的是人力资源的一个案例,课后我传信息给闺蜜说“我惊叹以我的英语水平,竟然听懂了”,自喜到看着天上的蓝天越来越湛蓝,还伸手摸到了它,像童话里的世界。课堂上,坐在我旁边的同是一位中国人,课间休息的时候两个人聊起来,大概知道他叫 Joe,毕业于Amherst College,所以对波士顿较为熟悉,现在因工作居住在香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是这个班级的学生,介绍他来旁听。下课后因他的大学同学还有课,他与我一起走回哈佛大学本部,从商学院走回去会经过一座长桥,狂风不止,我不足一百斤的体重无法与之正面抗衡,大风吹的我整个人扭曲地像一支开弓待射的弩,忽然一阵风猛的灌过来,我向后踉跄了两步,对面一位推着自行车的人正好瞧见我的踉跄的过程,露出闪耀洁白的牙齿笑着,我也自嘲地大笑。我和Joe继续往前走,下了桥,过街便是公寓楼,“嗯,闻到了么,全都是大麻味儿”,Joe随口问我。
“嗯,闻到了,这面住的都是哈佛大学的学生吗”,我没有吸食过大麻,但在纽约的住所站在窗边时常可以闻到不知从上下左右的公寓间哪个方向飘来的大麻味,所以也算熟悉。
“嗯,大多数都是”,我走在他身后,他转头看着我说。
“你准备来读HBS吗”,我走到他右侧与他并肩行走,问他。
“我还没想好,要读的话应该就是哈佛和斯坦福选一个了吧。但是读商学院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换职业方向,或者Double薪酬Package,我不想换职业方向,Double package对我来说也不难,找个下家就是了。所以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读商学院,你呢,准备什么时候申请”,他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我,他身上有一种自信在他开口向我介绍自己的时候就已让我甘愿做他的信徒,我的人生中一直追寻但从未得到这自信。
“我应该还要两年”,被问的有些慌张,随便捏来一个数字塞给他说。
这时正好走到十字路口,Joe指着旁边的一家餐馆说“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这家的墨西哥卷很好吃”,“不了,我还要赶回纽约,你去吃吧,真的好可惜”,两个人互留联系方式后便道别分开了,他左转去了餐厅,我过了红绿灯赶去车站。
我被他的华丽背景折服,这华丽背景与牵动的自信正是包裹在我那只飘走的气球中的东西。自卑感袭满全身,封住了嘴巴,害怕继续聊天会将气球戳破,暴露出自己没有在同样好的大学上过学,赚的钱也不多,视野也不够开阔,担忧着假如无法继续找到共同话题可以聊,假如被看作是位肤浅没有内涵的人,我要怎样面对那从我身体中剖膛破肚涌出的羞耻感。生活中,我的交际圈没有这么优秀的人,甚至身边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可以去美国上文理学院或文理学院是什么,现在他带着天使的光出现了,我又选择了退缩,不敢再走近一步向前种下友谊的种子。当晚坐着巴士回纽约,在巴士上无法入睡,瞪着眼睛看窗外,在快要进纽约的高速公路旁看到一个赛车场,立刻精神起来,挺直腰背,在赛车弯道上找寻赛车排遣伸手摸到蓝天的童话世界消失了的颓唐;霓虹灯下的曼哈顿,给我一种幸福感,幸福来自我现在身处其中,我有一个居所,不被物质所迫,在其他人眼中我还是一个学生,而且是高等学府的学生,虚荣感与自卑感手拉手,像各自怀揣心计的好朋友,不停微笑着边放狠招边憋下一个大招。
“如果你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凝视自己用黑色碳素笔写在纸上的问题。“想去美国,去我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去学习的几所大学听一节课,坐在校园的长凳上看着松鼠从脚前跑过窜到树上安享下午时光”。一年后我如愿拜访斯坦福大学后,完结了这心愿。而在这之前,一直到现在,我在漩涡中一直槃旋挣扎着,直到为这份告别礼物书写好最后一个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