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懵懂与心动是无比美好的。而且,初恋少女应该也是位极出色的才女,她若像湘云一般爽朗可爱、异想天开,他便陪她一起笑生双靥,欢乐无极。她若像黛玉一样浅颦轻怒,娇嗔满面,他便温柔哄她,总要逗笑了她才罢。
容若喜欢她,倾慕她,在初恋的少年心里,绿鬓朱颜的她仿佛如同神女一般,熠熠生光。在《采桑子》里,他把她比作仙女许飞琼: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很久没有收到遥住天宫中的那位飞琼仙女的音信,她现在是和谁在一起呢?在道家传说中,仙人居所有彤霞环绕,因此词中点明“彤霞”二字。“飞琼”指许飞琼,传说仙女许飞琼是西王母身边的侍女,后泛指仙女。
关于许飞琼还有不少记载。《汉武帝内传》有记载:“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之簧。”《逸史》亦有载:“瑶台有仙女三百余人,一人自云许飞琼。遗赋诗,及成,又令改,曰:‘不欲世间知有我也。’”许飞琼的典故常被唐诗宋词引用。唐代白居易有诗:“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宋代苏轼有词:“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容若此词亦是。
“今夜玉清眠不眠”,容若思念她夜不能寐,今夜她在天上又是否成眠呢?玉清指仙境,又指仙人。明人陈士元《名疑》卷四引唐代李冗《独异志》谓:“梁玉清,织女星侍儿也。秦始皇时,太白星窃玉清逃入衙城小仙洞,十六日不出,天帝怒谪玉清于北斗下。”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烛影渐熄,熏香燃尽,被衾中冰冷孤寂。容若在默默计算日子,等待着秋天约定之期的到来。“香消被冷”一语出自宋代李清照《念奴娇》“被冷香销新睡觉,不许愁人不起”。词中情形意境很像红楼中黛玉所叹的“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又误心期到下弦。”很快,时间又过了心中的约会之期,已经到了下半月了。而伊人始终不见身影,令人惆怅难言。
容若曾与初恋少女常偷偷约会。他曾在月下的秋千旁翘首等待,少女却总是久候不至。容若望穿秋水。等待之余,他填了一首《海棠春》:
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
蔷薇影暗空凝伫。任碧飐,轻衫萦住。惊起早栖鸦,飞过秋千去。
暮春时节,落红乱飞,迷蒙如雾。风寒月明,芬芳满袖。“蔷薇影暗空凝伫,任碧飐、轻衫萦住。”容若在蔷薇中黯然而立,那惆怅,也浸透了轻盈的芬芳,梦一般的迷蒙美感。等待的人儿却久久未来,耳畔只听得早鸦受惊飞起,扑棱棱地飞过秋千去了。
他伫立了整整一夜,那人始终未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爱而不得、辗转反侧也是人生的诸般滋味之一。而思念中的等待也许就是一种人生苍老的过程。
在另一首《临江仙》里,容若也回忆了他的等待: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栏杆处寂无声。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他曾与她约定,在夜晚三更时分戒备森严的城内相会。城楼漏壶显示已到三更,但她却还没到来。一钩新月,几点疏星。夜深了,万籁俱静,一苗灯火,只有那老鼠悄悄出来窥探灯光。
容若在等待中忍不住责怪对方姗姗来迟,但很快心就软了,他跟自己解释道,她应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吧,不应该错怪她。阑干之外一片静寂无声。少年纳兰偶尔几次听着那花间不时传来的护花铃声,不禁黯然神伤。
护花铃是为了保护花儿不受鸟儿啄食,所以在纤细花枝上系上铃铛,鸟来时铃铛自响,将鸟雀惊走。宋代张炎《满庭芳·小春》词中有“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
在词里,容若似乎总是在长久地等待着初恋少女,而她总是晚到或者失约。但他因为爱她,也一并爱上了等待时那种甜蜜而又期盼的心理,因此,初恋情人的失约,让他记了很多年,每次想起,诉诸于小词中,心中总是会有着温柔的牵动。又如《浣溪沙》:
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
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懵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在画屏附近,闻到了她身上的馥郁香气。而窗外掩映着横斜枝影。“风波狭路倍怜卿。”这是暗示情事之坎坷波折,正因为如此艰难,所以更加怜惜心上人。
“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懵腾。”两个人怅然相望,刚准备开口说话,满腔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商略”原为商讨之意,此处谓交流、谈话。“懵腾”则是迷糊、陶醉之意。
结句“只嫌今夜月偏明”则暗示了容若与这少女的亲密关系。月光太亮,腼腆公子都不好意思轻轻吻上初恋少女的粉颊了。
月下与心上人幽会,容若是欢喜的,又是忧郁的。
席慕容曾经说过,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无论如何,那一刻的心动,美妙得无与伦比。
是人一生一世都难以抗拒的美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少年恋人经常被思念所萦绕。《红楼梦》中宝黛共读西厢后,宝玉曾笑着对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句话原出自《西厢记》,张生初见莺莺,惊艳于莺莺的美貌,内心独白曰:“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容若也是个多愁多病之身,秋雨之夜,他卧病在床,静静回忆起二人在一起的欢愉时光。在《浪淘沙》里,他叹道“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如梦令》里,写的也是秋夜雨落时的相思之意:
黄叶青苔归路,屧粉衣香何处。
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
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但可惜的是,容若与初恋情人之间的爱情并不为父母所接受。他们清纯懵懂的爱情,终于被雨打风吹去。明珠和夫人都是铁腕强势之人,应该是强行把他们分开了。即使是在府邸之中,容若和心上人也很难见面了。
容若会偷偷去看初恋少女。还未到门前,便听到她所居住的小红楼上传来哀怨的歌声,容若心如刀割,填了一首《菩萨蛮》: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临窗看那桃花盛放,娇艳得如同睡美人儿,东风吹过来,却拂动少女姣好面容上滚落的泪珠。少女独自一人站在小红楼上,唱着凄凉的《石州》曲,以抒发自己的哀怨愁思。《石州》是指乐府七调之一的商调曲名,多表达凄清伤感之情。唐代李商隐《代赠》有:“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绿本来指的是乌黑发亮的颜色,此处引申为昏暗不明。夜晚来临,双燕飞来,背灯而宿,那双宿双飞的身影落到了屏风中间,落下了淡淡的影子。“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沉香燃尽,雨渐停歇,少女独自坐在闺床上拥着薄被,心底生寒。而那个爱着她的少年,也在担心着,她的被子冷不冷,春寒会不会冻到她娇弱的身体。
《红楼梦》中黛玉曾做《桃花行》,一位易感伤春的少女在春日桃花前,临风而泣,与这首词的意境极有相通之处: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
据苏雪林考证,《饮水词》中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世说新语》称谢道韫“有林下风”,因此《红楼梦》林黛玉姓林之“林”字是由“林下风”转变来的。虽然觉得此番考证尚有争议,不过黛玉若是容若初恋表妹的原型,曹雪芹从谢道韫的典故之中取一“林”字,含蓄蕴藉,并有所暗指,也说得通。
容若虽然此后和初恋少女难以见面,但是他们心意相通,容若知道,她会像他思念她一般,思念着他。他想象着她的音容笑貌,细细揣测着她的心理,填了一曲《浪淘沙》: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馀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一场暮春雨水过后,花瓣凋零,落红满地,雨后阳光斜斜照亮了窗纱,春意也显得清减了。一个“湿”字,如同“细雨湿流光”一般动人心魄,而一个“瘦”字,则将暮春雨后的景象写得很是含蓄蕴致。
“雨馀花外却斜阳”,则是化自温庭筠《菩萨蛮》中“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以及秦观的《画堂春》词:“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相比这三句,却是更喜欢温词,明丽清芬,纳兰清淡而秦词柔媚。
“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这显然是一个少女的思春情景,如同一幅古典仕女的画儿。“薄衫”意指“春衫”,晚唐韦庄《菩萨蛮》中有“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句子。那少女身着薄衫,梳着低低的发髻,抱膝独自沉默着,在这雨后零落一地的花香之中,在这夕阳斜斜曼妙的光线之中。“薄衫”让人有轻盈灵动之感,“低髻子”则点明是娇憨少女。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持觞”原是持杯饮酒之意。宋代辛弃疾《蝶恋花·席上赠杨济翁侍儿》词云:“劝客持觞浑未惯,未歌先觉花枝颤。”
“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见回廊。”原来,那位“薄衫低髻”的少女在沉默中回想的,是梦里刚刚和心上人在回廊相会。
想象一下词中所描述的那个画面,暮春雨后,夕阳斜照,花香浮动,一位春衫少女抱膝思量,对花持觞,以释愁怀。原来,她是梦里在回廊又遇情郎。这是表面之意,实际上是容若在写自己对她的深切思念,以及内心深处对回廊相思之地的无限眷恋。
因为相思难熬,她病了,他感同身受,也跟着病了。他在《减字木兰花》里,叹道“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
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一点相思,两处闲愁,他愁思难遣,填下一首《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井边幽深,青苔蔓生。而落花成阵,芬芳满怀。这场景,清冷而又瑰美。
像是存在于前生记忆中的一样。
金井,是古代诗家用以描述井栏雕饰华美之井。在古代,宫廷或者富贵人家常常在井边装有雕栏,而井边常植梧桐,幽静清丽。在南唐李后主的一首《采桑子》里出现过:“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南唐韦庄《更漏子》也写到了金井:“钟鼓寒,楼阁暝,月照古桐金井。”
容若在其他作品中也常使用“金井”这一意象,如《忆江南》中的“淅沥暗风飘金井,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虞美人》中的“绿荫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
他是在怀念井边初遇的初恋少女,那是一个正当最好的年华的少女。
当他提笔落下那句“正是辘轳金井”时,心中定是温柔无限。回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与初恋少女在井边偶然邂逅,刹那之间,心中怦然一动,如千树花开。
初恋,都是这样,怔忡不安,似幻还真。
眼波流转中,是一生之缘的蔓延。
唐代韩偓《偶见背面是夕兼梦》诗云:“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可见,眼波流动,顾盼生辉,而其中牵动着的,是情侣间的百转千回的心事。明代王彦泓《戏和子荆春闺》诗:“懒得闲行懒得眠,眼波心事暗相牵。”
可惜,只是有缘无分。
从此,那惊鸿一瞥的美,只长久地沉淀在了心中。
从此簟纹灯影。
“簟纹”是有花纹图案的竹凉席,苏轼《南堂》诗中有:“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而漫漫长夜中一盏摇曳的灯火则显得惆怅而凄凉。晏小山重逢心爱女子,满怀感触地在《鹧鸪天》里写:“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那两两相望的泪眼中朦胧的灯影,如此凄凉而温暖。
那初恋的少女,也必然是忧郁而美丽的。
他还填了一首《虞美人》,里面也出现了“金井”的意象:
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怕听啼鴂出帘迟,恰到年年今日两相思。
凄凉满地红心草,此恨谁知道。待将幽忆寄新词,分付芭蕉风定月斜时。
庭院深深,梧桐绿荫,辘轳金井。一切皆是幽静,恬然而美好,适合静静地回忆起很多故事。“绿阴帘外梧桐影”,让人想起白居易《寒闺怨》诗:“寒月沉沉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
容若不敢听到凄凉的杜鹃鸟鸣叫之声,因此出门迟了。这鸣声让他想起起这一天正是两人相识相恋的特殊日子,不能不勾起他的相思之情。“怕听啼鴂出帘迟,恰到年年今日两相思。”“啼鴂”是杜鹃鸟,常在暮春花落时节啼叫。如屈原《离骚》中所言:“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里,容若还化用了宋代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词句:“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鴂。”
容若终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只见庭院之中满地都是让人望之顿感凄凉的红心草。这令他更加怀念那深爱过的少女。心中悠悠此情又有谁知道?“恰到年年今日两相思”一句透露出了暮春时节的某一天,正是容若与初恋少女心中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犹记得某年的暮春时节,他与初恋女子“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词中的红心草,令人想起《红楼梦》中的绛珠草。黛玉是天上的绛珠草转世。绛珠仙子,绛珠即红色的泪珠,血泪。黛玉身边的贴身丫鬟紫鹃的名字也有泣血之意。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里写着黛玉与宝玉的前世宿缘:“只因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因此草受天地之精华,又加雨露滋润。脱却草胎本质。修成个女儿身,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海水为汤。只因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断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水还他,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给他。”
绛珠草虽然是小说中的仙草,但仍然有不少学者在研究这仙草的植物原型。有人认为绛珠草的原型是“红姑娘”,也就是酸浆,多年生草本植物,高二三尺,叶卵形而尖,六七月开白花,其果实成囊状,色绛红,酸甜可食。明代杨慎《丹铅总录·花木·红姑娘》记录:“金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空有子,如丹珠,味酸甜可食,盈盈绕砌,与翠草同芳,亦自可爱。”又《饮水词·丛录》云:“按红姑娘一名洛神珠,一名灯笼草,即酸浆草也。”
翻开《饮水词》,容若居然还写过一首《眼儿媚·咏红姑娘》,单看着词牌名,忍不住想起黛玉的“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玉墀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
骚屑是指风声。汉代刘向《九议·思古》:“风骚屑以摇木兮,雪吸吸以湫戾。”王逸注:“风声貌。”霞绡是指艳丽轻软的丝织物,形容包裹浆果的翅状花萼。“樱唇”形容花萼微微绽开,露出红色的果实;“靺鞨红殷”则是形容它如同产于古代靺鞨国的红宝石一样晶莹可爱。那红姑娘便如同秋夜里一位立在西风中的美丽少女,她翠袖舒展,轻倚阑干,身着朝霞般的红衣,微张樱桃小口,樱唇好像红宝石一般熠熠生光。
下阕便述古写怀。元代至正年间,宫殿前种植了红姑娘,宫中女子争相采摘,又争相插戴。如今野果尚存,朱颜未改,而元代王朝却早已消亡了。
容若好友严绳孙也写过一篇与容若同题的词作,也是抒发了今昔之感,词曰:
珊枕寒生夜来霜,犹自可人妆。绛仙呵手,红儿偷眼,斜倚纱窗。
伤心合是樱桃侣,零落郑家香。生生长共,故宫衰草,同对斜阳。
容若还写有另一首《如梦令》: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
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这首词中的意象,都是纤巧清丽的,秾艳有如温庭筠的“画屏金鹧鸪”,而清美有如韦庄的“弦上黄莺语”,也总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种种精致典雅。况周颐赞容若“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的确如是。
关于爱情,圣经里也有非常美的句子:“不要惊扰爱情,等它自发。”圣经雅歌中说:“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圣经雅歌中又说:“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这爱,真美,坚贞而纯净。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而现实种种无法跨越的鸿沟,让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同心而离居,不得不忧伤以终老。
惊鸿一瞥之后,却是一生的牵挂与相思。
容若只有把那生命中最初的关于爱的萌动,珍而重之地深藏在心湖最深处。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起,初次的相遇,她眉梢眼角的笑意,她被风掠起的裙角,她身边如叹息般飘落的片片落花……
很像宋代晏小山《临江仙》中的意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微雨中,小山独自回忆起初次遇见的小苹。她穿着两重心字罗衣,脉脉相思,在她所弹奏的琵琶弦上泉水般流泻。
闲暇时分,常常捧几卷诗词读。有些诗词会让人醍醐灌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仿佛重温了一些温馨的时光,满纸自由率性的生动气息,只觉灵动清新,如饮甘霖,身心如洗。有的诗词则是应酬之作,则是变相地迎合读者,确实拥有过人的技巧,但是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容若与小山,是用心来写情的人,因此他们的小令清丽隽永,灵气逼人。
容若另有一首《浣溪沙·咏五更和湘真韵》,是和明末陈子龙的《浣溪沙·五更》,里面也出现了“簟纹灯影”:
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
残月暗窥金屈戍,软风徐荡玉帘钩。待听邻女唤梳头。
容若只有在自己的词作中,沉淀了一切关于青春、时光还有爱情的回忆。
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尽处。
他知道,他等待着她,她也一样等待着他。在这首《减字木兰花·新月》中,他就想象着她的等待,并且对她无限怜惜: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她等待着他。
她眉尖若蹙,眼含秋水,妆容精致,仍然对着镜子细细描画着纤长的眉毛,而这烟雨朦胧,绵绵不绝,让她的心也泛起了烟雨般的清愁。
“和雨和烟两不胜”指新月被烟雨所遮掩,纳兰嘱咐在皇宫中的初恋,自己会坚守承诺,等到团圆的那天。这夜的红楼,因新月不明,天上人间似乎都充满了忧愁。
“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容若词中出现的红楼意象,总让我想起《红楼梦》。
容若写了很多月夜怀人之作。他还作有一首《鬓云松令》,说不尽的柔情缱绻: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又想起了《红楼梦》中薛宝琴之词作里“明月梨花一梦”。
容若曾和初恋在黄昏时相见,执手喃喃细语,不舍别离,直到月上柳梢头。自分别后,东风吹了一夜,次日出来,只见梨花花枝清瘦了不少,满地雪白花瓣。月明之夜里,一缕箫音幽幽而起,红豆蔻轻轻在风中颤动,他又想起月光般皎洁的她。
红豆蔻,是一种象征着爱情的花儿,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花·红豆蔻》里记载到:“红豆蔻花丛生……一穗数十蕊,淡红鲜妍,如桃杏花色。蕊重则下垂如葡萄,又如齐璎珞之剪彩鸾枝之状。此花无实,不与草豆蔻同种。每蕊心有两瓣相并,词人托兴曰比目连理云。”
这红豆蔻上,寄托着纳兰与爱人天长地久的梦想。如今月如初,红豆蔻也朱颜未改,但是伊人却已不在,如何不断肠?
在容若的诗词作品中,与《红楼梦》暗合之处很多,“红楼”意象出现得也不少。例如在《饮水诗·别意》六首之三就有: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又《于中好》有提到“红楼”:“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在《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也提到了“红楼”:“望里家山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
《采桑子》里,还提到了冷香萦绕的“红桥梦”: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午夜梦回,仿佛又回到当初和初恋少女相伴同游的那座红桥上,沁凉清幽的花香盈了满袖。可怎奈这场梦却被城头的吹茄声惊醒。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刚刚停歇,料峭春寒,燕子双飞,月光淡淡照在庭院内的桃花上。
心中的那个人离开了,谁还会弹奏一曲动人的箜篌来给他听。容若一念及此,禁不住肝肠寸断。他的青春也在思念中渐渐地消耗。一缕茶烟透过碧纱窗飘进来,回忆潮水般涌来,往事历历在目。
很容易就联想到宝玉给潇湘馆题的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齐豫的这首《欢颜》,曾让年少的我惊为天人:“飘落着淡淡愁/一丝丝的回忆/如梦如幻如真/弦轻拨声低吟/那是歌/只要你轻轻一笑/我的心就迷醉/只有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慢慢长途有所依/春雨秋霜岁月无情/海枯石烂形无痕/飘落着冷冷情万缕缕的怀念……”
容若也是如此,那淡淡清愁的女子,是他心中永远最温柔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