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继续想刚刚七嘴八舌的对话,本来想着叫母亲讲父亲的故事,以为这样可以为他们增加一些聊天的乐趣,转移他们思考悲凉事实的关注力,说到底这都是自己不争气造成的,谁叫自己这么不走运,但现在想想,这些良好的出发点全都变了性质,让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懊悔中。以前自己的奶奶这么骂父亲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一辈子爬不出田埂。这些话从奶奶的口中传到母亲耳朵,又从母亲口中传给自己,自己一心觉得只要通过努力就不会像父亲那样,性情懦弱,面对困难六神无主,就算求人帮忙都没有勇气开口,这种从小耳濡目染的氛围有时总让她不禁认为:农村人都是一样。所以才会努力读书,为离开农村而奋斗。
蒋红梅母亲听着女儿和丈夫的对话,不禁埋怨:“我说了大半辈子的道理你就是不明白,女儿一句话你就说想通了,你真是瞧不起我。”
清明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埋怨,心生懊恼:“补完这一件就不要再补其他的了,太破烂了,一件衣服十个补丁,别人要笑掉牙了,再穿补丁衣服,别人更加瞧不起我们了。”
“还有两件了,你十一哥昨天晚上回来,特别吩咐我要补好这两件,他要留在家里干活穿的,昨晚离开家时他还特别告诉我,等到帮大姐收完西瓜就回来,准备订几百个泥砖,今年年底建两间房。”
清明正想把烂布丢掉,蒋红梅赶忙告诉她:“你把那些烂布收拾好,留着你帮忙起房子用,你十一哥也算长大了,穿上这补丁衣服确实难看,你懂得为他着想才好。”说完,叹了一口气!
想起十一哥,他没有什么不好,从小劳动就勤奋,长大了什么重活都干,蒋红梅经常说十一叔胆子大不象她父亲胆小怕事,他这段时间一个人在山丘上,日日夜夜帮你大姐守西瓜。蒋红梅继续滔滔不绝:“他说他前天去懒鬼家里玩十点多钟,懒鬼家里更穷,看到他穿得又脏又破,听说他和一个山里姑娘谈婚,姑娘家的家属来了几次,前几天别人说,是九叔修来的福气,看来这个姑娘跟定懒鬼了,只准备钱办酒席。”
“山上守西瓜,我也去了几天几夜!”田亦富岔开话题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如果我不叫,你会去吗。我家十一哥真是大胆,山坡上孤零零,夜晚又静又黑,离西瓜坡不远还是一片坟地,连他姐夫也不敢一个人在哪里过夜。”蒋红梅又气又爱地说。
田亦富听到这里,突然阴沉着脸慢吞吞说:“我们都是因为穷,为了增加收入,那里顾得上害怕。”
“你乱说什么?胆子大是天生,你天生就是胆小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蒋红梅忍不住生气了。
“我想起来了。”田亦富听到这里大叫起来。
“想起来什么,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死人了,你不要岔开话题,要不是你贪吃红薯,我们家至于这样吗?”蒋红梅在一旁带着一种紧急语气说道。
“那件事我都不记得了。今天又不是批斗会,说这个干什么?”田亦富转过头,不去看蒋红梅一惊一乍的脸。
“你记不得?前几年,你捡到一担子的红薯被人发现后暗中举报,把你当猴耍,红薯没了,你还要安上盗贼的罪名。”蒋红梅忍不住嚷起来。
“我被拉去批斗,吓破了胆,声音才变颤的,导致我说话没人能听懂,事情根本不像你刚才讲的一样。”田亦富说。
“我很少听你讲这件事。”田清明忽然来了兴致。
“我认为这件事是我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我绝不是外人说的那样坏,专门想去偷东西。”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清明好奇地问。
“当时天快黑了,临近山坡上埋了一个刚刚去世上吊自杀的人,他是邻村一个光棍叫李旺。”
“阿弥勒佛,蒋红梅在一旁念起佛教,真是大吉大利,事都是过后才想起,你以后再不要提这种不吉祥的事情。”
“你等我说完先,红薯地旁边靠近那块坟地,他们害怕不敢去捡,我觉得可惜,壮着胆去捡回来了,之后才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是你妈妈不准我说,我被吓得胆子都没有,想说又说不清,也不敢说,为了这件拾遗的小事担负罪名,想起被斗的情景心惊胆战。才导致没有人知道当时真相,他们觉得我不应该拿到那么多红薯,他们认为我不能从别人手中争取这些东西。”田亦富低声说。
“那时候到底是谁看见你担红薯回的呢?”田清明问道。
“我不知道,当时四叔担任队长,在大队办公室办了一夜学习班,听四叔说本想下次开会拉去斗的,不知道过了一个月就没有消息了。”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蒋红梅补充说。
“怎么能怪罪爸爸呢,原来真不是他偷的,只是他捡了别人放在那里的红薯,本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与胆小和盗贼没有关系,你不要害怕,如果再有人问起,我来帮你说清楚真相。你这样犹豫不决只会让被人更加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田清明对田亦富说。
“这件事当然不能说出来,十六叔知道就会增添麻烦,我们现在说话小声点。”田亦富插了一句话。
“提起这个十六叔。”清明低声说:“十六叔一向关心着我们的家事呢。
“小声点,你爸说得对,被他听到不好。”蒋红梅说。
“这个时候他应该不在家,不用怕。”田亦富赶忙告知母女。”
“我们不可以因为贫穷而害怕别人。”田清明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既然说真话他不信,我们应该对他说奉承的话,说假话。”田清明自告奋勇建议。
“叫你爸说假话,我看比登天还难。”蒋红梅说到这里停了一会,一边笑,一边说:“有一次,你父亲看到十六叔和十六婶给别人说媒收入给不错,他就把自己同事的女儿介绍十六叔认识,可男方又嫌女方有地主成分,冷落了她。这一次你父亲被十六婶骂不会讲假话,不会隐瞒事实,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谁不知道只要双方一见面就可拿到几元钱,管他成不成,烧酒两三饼,做媒就是一件轻松,又有吃,而且不亏本的事情。有钱才就不会被人瞧不起。”蒋红梅继续对田亦富评头品足。
“我这个人不会讲假话骗人,宁愿亏本不亏心。”田亦富抢着说。“你看赖日光也好,十六叔也好,他们当面说穷,但他们家里要什么就有什么,不忧吃不忧穿的,他们都是不露财的精明人,吃香喝辣,白白胖胖,这两家都过着无忧无虑日子,看吧,大胆又能说会道的人就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
田亦富说完,另外两个人也停止了谈话。刚刚七嘴八舌的余音在耳旁回想,看似杂乱平淡的对话让清明的内心感到愈加烦闷,果然听不得家人长时间讨论,每次说起过去的往事,都有新的忧虑和烦恼,这时,她想起几天前在方志坚家听到的消息,他们说起是十六叔经常带女孩去给自己家的两位哥哥相亲,赚了他们的好多红包利是钱,这些钱加起来恐怕都足够操办酒席嫁妆费用了。
这件事让她感到惊讶,不知道是真是假,这时想起来,觉得他们可能在开自己家的玩笑,此时此刻她无法需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给蒋红梅知道,她想问问她是否有此事?
“这件事等他下次回来你再跟他说吧?”蒋红梅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过了一会她有若有所思:“不知道你父亲因为偷红薯这件事有没有被别人提起,我怕如果别人提出,会对你哥哥谈女朋友有影响,你父亲被拉去批斗,上了一夜学习班,当时是四叔担任大队长,很多人都知道你父亲那件事,我记得那件事发生不久,四叔还警告我,要是还有下次,连我一起拉去陪斗,好在之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了。我到现在都怕别人说起这件事,如果被人提起,那些女孩肯定会介怀的。”蒋红梅压低嗓门悄悄说道。
“为什么只开了一期学习班就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小组也要解散了。”
昨天晚上,我听队长说:“抓紧时间把所有集体工作做完,过年前分田地,大家做好明年工作计划,集体仓库的东西准备清理。”他们讨论到这里的时候,只见组长来到了,他说:“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都要开会,详细情况要经大家讨论,家长不能缺席,还说要赶过去通知住在西山的两户人家。”组长说完就离开了田家。
队长刚离开,方志坚踩着单车来到门口,看见田家一边在补衣服和编织泥簊,一边热闹地聊天。
“你们说些什么呢?”他用爽朗的语调问。
“我们刚听队长通知,要开一个月的会议,是不是有很多事要说。”蒋红梅露出顺从的笑容。
田亦富抬头看着他,笑呵呵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有什么事,田叔?”
“我听阿林说,学校要办复习班,是吗?阿林是我同事的一个儿子,正在你们学校做老师。”
“据我所知,这件事还没有定下来。因为报名的人太少,班主任建议我们去插班。”
“这是一个好办法,专为考大学的人着想。”田亦富表示赞同。
“上个星期我和几个同学去问班主任,他说“报名人数少,学校领导还没有将结果公布。方志坚想了想将自己知道的消息透露出来。
“插班也无所谓,开学这么久,事情才定下来,他们是不是不够重视。”田亦富低着头一边织泥簊,清明一直听着这件和她有关的事,没有插话。
只听方志坚说:“学校领导在考虑人数,还没有决定。”
“我们是因为穷,如果家里拿得出钱,我一定叫清明早就去了,我还可以问别人借点钱。”田亦富不加掩饰地说。
“这一次你又想向谁借呢?”蒋红梅看着他,有点微怒。
“我去问十六叔,他昨天晚上答应过借给我两百元。”
“又是他。向他借钱做什么?”
“爸,你要帮我交学费?”
“是的。”田亦富说道:“我答应他了,等到你大姐卖完西瓜有钱了就还。”
“这个十六叔说的话真的管用吗?”清明觉得自己升学的事情过于麻烦,借钱、求人帮助报名、继续补课等等事情,她忍不住把想法说出来了:“我觉得这样太麻烦了,我不想继续读书?”说完她思绪更加凌乱,不再讨论这样话题。
“那些钱还是拿来建屋用吧,我已经决定,我哪里都不想去,留在家里种田,听说农田很快由合组承包转为私人承包,你们都是六七十的老人,要你们下地干重活,哥哥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我何必浪费那些钱呢?”
“私人承包,有这等好事?我不信!”田亦富反对说道。
“昨天晚上我报工分听说的,方志坚的大姐是大队干部,消息特别准,方志坚,快,你来告诉他们。”
“听大姐说,这两天,到镇上开会研究,具体不知道说了什么。和清明说的八九不离十了,这是真的。”
“如果真是这样,应该是先将集体仓库、牛和农具分到各家各户,哎,这些农具本来就少,肯定是不够分的,像我们家拿不出钱,肯定又很难和争了。”蒋红梅感到泄气。
“我妈也是这么说的,定价钱卖给私人,集体生产队就要解散了,大家正在讨论如何将那些农具定价钱。”
“如果不是你亲自说的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不是分田落户吗?”田亦富抬起头看着方志坚,只看到他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眼睛闪出些许色彩。
“广东那边早就开始实行了,去年我到广东大姐家,听那里的人说,这个方式叫农村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我们这里了。”田清明补充说道。
“如果我家能分到牛就好了。”蒋红梅听不明白改革开放是什么意思,也没有问,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低着头一边叫清明帮她穿针线,一边说。这时田清明已经将布片剪完,开始帮父亲收拾织泥簊剩下的竹筏。
“谢谢你关心我们家清明,还借书给她看。”蒋红梅似乎想起什么,抬头对方志坚说。
“都是小人书,我小时候看的,当废旧卖不值钱,清明喜欢就当做个留念。”方志坚说。
“清明就是喜欢看书,她在校的成绩也不错,听说学校成立高考补习班,他父亲很久就去打听,同事有个儿子阿林正好在高中教书,叫他帮先报名,学费迟两天再交,你说这个方法行得通吗?”
“妈,这件事刚刚不是讨论过了吗?我都说我不去上学了!你怎么又说起这件事来了。”田清明责怪起蒋红梅,她心里明白,母亲是故意将她的事情告诉方志坚,希望他可以帮帮忙。
“你别顾虑这么多了,就快开学了,你得抓紧时间了。”蒋红梅一心希望女儿能够继续上学补习,她昨天晚上和田亦富商量好了,今天抽时间去借钱,不管多穷,父母都应该全力支持子女读书才对,特别是像她毕业第一年高考差八分就上线了,不让她复习真是对不住她。
“你们聊吧!我去做饭。”田清明起身拍拍粘在裤子的线头和布屑。
方志坚看着正在走进厨房的清明,笑着说:“本来约定今天晚上去看电影的,所以我特意来告诉你,听说这场电影很好看,错过很可惜,电影票我爸已经订好了。”
“多谢你!我今晚没有时间。”田清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方志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