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各地军阀林立,纷争不断,众百姓民不聊生。“胶东闯关东,鲁西出响马”,齐鲁之地,自古以来不大太平。可生处乱世,哪有什么净土,不过都是夹缝生存罢了。
济家,祖籍徽州府,有名的“梨园世家”,以唱徽剧谋生,后迁移至山东泗水县。
在泗水县,济家班可谓是首屈一指的梨园。济家班主济清泉,在泗水可是有名的角儿,唱、念、做、打样样俱佳,谁见了不得尊称一声济老板。
济清泉,打小便有一副好嗓子,拜过好几个师傅,没走多少弯路,便有了些名号,众人给他取了戏号:“小花梨”,后来随着济请泉年岁及名气的增长,“小”字便逐渐隐去了。花梨唱的是旦角,不时也扮老生的活儿,唱得最多的要数是—《七擒孟获》《八阵图》《倒铜旗》,偶尔唱《芦花絮》《凤凰山》等戏。
济清泉出名后,更是吸引了一众的戏迷,自此日子也算是过得妥当。置了一处四合院,有了自己的戏园,还娶了两房夫人。大夫人李玉环出生于权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攻于心计,心思缜密。二夫人刘芝是县里刘铁匠的独女,自幼便丧母,与李玉环相比,她倒简单得多。
民国六年,济清泉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了。此前四年,李玉环生了儿子,取名济无游。如今又要当爹了,济清泉是又喜又忧。屋里传来刘芝痛苦的呻吟和产婆的言语声,屋外是济清泉踱步走着,背着双手,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始终没听见婴儿的啼声。济清泉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进去,见得产婆抱着孩子,神情慌乱,床上的刘芝已晕倒过去。
“怎么回事?”济清泉质问产婆。
“老……老爷,夫人累了,休息休息便无碍;生的是个小姐,可……可是……小姐到现在一声也未哭过。”产婆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曾哭过?”济清泉惊愕了,他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多半是个哑巴,不禁悲从中来。
心想:“我济清泉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难不成这祖宗传下来吃饭的手艺,便要断送在我手中,那我岂不成了济家的罪人。”
“阿辉,阿辉!”济清泉唤来家中仆人。
“老爷,有何吩咐?”
“阿辉,你马上去请个郎中回来,给夫人和小姐瞧瞧。”济清泉吩咐道。
“是,老爷!”仆人阿辉弓腰点了个头,转身便快跑出去。
济无游虽说是这花梨的亲儿子吧,却对唱戏丝毫没兴趣。李玉环倒常逼着他跟济清泉多去戏园看看,说他是长子,终究是要继承这济家班生意的。济无游不以为然,在去戏园的路上就溜走了。次次都气得济清泉直拍大腿,回家见到李玉环便骂:
“瞅瞅你那不争气的崽子,今儿又溜去野了,这都第几回了?我看,今后也不必让他去园子了,这崽子压根儿也不是那块料。”
说完济清泉将腿前褂子一撩,迈进书房,关上房门。
李玉环正想进去劝劝济清泉,耳听得从大门传来济无游的动静。退回身来,走向庭院前,眼见济无游正蹦蹦跳跳往里走。
李玉环一把过去揪住了济无游的耳朵,连拉带拽进了东厢房。
“唉哟,唉哟……疼啊……娘,您快松开啊!”济无游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把他娘的腕子往下放。李玉环一下松手,济无游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无游,你这不争气的,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和你爹去园子里多学点本事。你可倒好,今个儿又溜没影儿了,把你爹气得可不轻。以后,你二娘若是生了个小子,接手了园子,你啊,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说完便用食指戳了下济无游的额头。
“我又不爱唱戏……”无游口里嘟囔着。
李玉环伸手摸摸济无游的脑袋:“你爹是个唱戏的,济家也是靠这发的家,你身为长子且不说。这世道,穷人哪有活路,不是被拉去做苦力,就是充了军。戏园都是些达官贵人来听戏,你若是唱的好,也好与他们打交道,对整个济家也是有莫大的好处。”
无游便不再口上抱怨了,但心思依旧不在学戏上……
阿辉请来了李记药铺的李怀仁郎中,济清泉点头哈腰地讨好着郎中,心中祈盼着自己的女儿能被这眼前的郎中妙手回春。
此刻,这女婴被放在黄花梨所制的摇篮中。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小眼睛,却是依旧未见啼哭。
李怀仁伸出双指去探这孩子的颈部,忽得眼睛一眯说:
“啧,这孩子喉里的物件不齐全啊!”
济清泉问:“先生,可有何医治的法子?”
“这样,我开副方子,吃上几副试试,可是济老爷,我也不敢打包票,是福是祸就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李怀仁叹了一声。
济清泉看着篮中的女儿,眉头紧锁起来。
阿辉备好纸墨,在厢房正中的桌上研着墨。李怀仁伸手将身下的凳子往床边挪了挪,弯腰从药箱里取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粗布脉枕,垫在了刘芝的手腕下,接着双指搭在手腕处,替这刘二夫人把起了脉。
反复把了几次,李怀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口中喃喃说着:
“怪啊,真怪啊~”
济清泉听见了,连问:“怪?哪里怪了?先生,我夫人究竟怎样?”
“济老爷,实不相瞒,李某行医三十余载,从未遇见夫人这样怪异的脉象,时而平稳,时而又微弱的几乎摸不见。李某也不敢妄下定论,恐怕,您还得另请高明。”
李怀仁说完拿起笔,写好方子,背起药箱便往外走。
阿辉追了出去:“先生!我送送您。”
边往外走,阿辉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李怀仁手中。
李怀仁瞅了瞅,发现竟是一块大洋,连连摆手:
“小兄弟,这可不合适,我没帮上什么忙,给的太多了。”
“哎,李先生,这是老爷吩咐好的,这是您应得的。”阿辉说。
“那就替李某谢过济老爷了。”李怀仁回身作揖,然后跨步出了大门。
阿辉又跑回西厢房:“老爷,李先生送走了,您看,要不要再为夫人请郎中?”
济清泉摆摆手:“不必了,那些江湖郎中的话不可尽信,你按他给小姐写的药方去抓药即可,吩咐厨房给夫人熬些药膳补补。”
要知道,李怀仁当时也是泗水比较有名的郎中了。然而济清泉是个极顽固又好面儿的人,自然没把这李郎中的话放在心上,只以为自个儿夫人不过是生孩子累着了,补补也便好了。
刘芝生了,这可急坏了李玉环,忙喊:
“无游,无游~”
连唤好几声,也不见济无游的动静,府中的丫鬟霜红跑了进来。
“夫人,怎么了?”
“霜红,少爷去哪儿了?”李玉环一脸不悦。
“无游少爷,好像外边去了。”霜红答道。
“这臭小子,准是出去野了,霜红,替我去瞅瞅,二夫人生得是小子还是丫头?”
李玉环坐在正堂的椅子上,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双指捻着一块鸳鸯手绢儿,心里直烦嘀咕。
霜红应了一声,便匆匆地去了。此时正值晌午,济无游悄悄顺大门边溜了进来,不想被正在侍弄花植的老翁福叔瞥见了:
“少爷您回来了。”
济无游被吓了一跳,忙伸出右手食指比在嘴唇上,示意福叔不要出声。
福叔低声说:“少爷,二夫人生了,您要当哥哥了。”
“真的?福叔,别说话,别说话,被我娘听见我就惨了。”济无游像做贼似地张望着。
福叔几步走了,又弯下身子侍弄那些花。
济无游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正想去厨房,却被人一把拽住胳膊。他往前用力,可那只大手抓地越来越紧,心中暗想:
“莫非又是娘?”
转念又一想:
“娘哪里有这么大的劲儿?”
身后的人又将另一只手搭在济无游的肩上,两只手顺时针一用劲儿,将济无游转了身。
“张二伯!”济无游先是一惊,然后嘿嘿笑了。
张二爷与济清泉是多年的故交,他年长济清泉几岁,单名一个舟,早年间两人同一师门,一同练武,也算得半个师兄弟,为何是半个呢?因为啊,这张舟学到些门道后,便谢辞上山拜了个吴姓老天师学艺去了。吴天师与世长辞后,张舟并未继承吴天师的衣钵,而是下山当起了算命先生,在泗水县内也算号人物,虽不及花梨的名号响亮,但在算命的行当里,张二爷可谓是“龙头老大”了。
济清泉常当着张舟面,调侃他为“江湖骗子”,可每当自己犯难时,张二爷总是第一个到。
“无游,听说你二娘生了?男孩还是女孩?”张舟双手扶着济无游的肩问道。
济无游挠挠头:
“二伯,我也刚回来。”
“那你带二伯去看看。”
济无游拉着张舟向西厢房走去,刚到门口,碰巧撞上往外走的济清泉。他沉着身子,两眼无神,张舟过去一把扶住他。
“济老弟!发生何事?”张舟询问。
“江……湖……江湖骗子,我的女儿是个哑巴,是个哑巴啊,济家的祖业,恐怕要断送在我济清泉的手里喽……”
济清泉气得直拍大腿。
张舟拍拍济清泉的后背:
“说什么丧气话呢。这不还有无游呢嘛!是吧,无游!”
张舟向济无游使了个眼神,济无游虽然迟疑一下,口中却响亮地蹦出:
“是啊,爹!还有我呢,我会好好学戏的。”
济清泉宽慰许多,想让“江湖骗子”给自己的女儿取个名字,两人踱步走进房中,身后跟着济无游。
张二爷瞅了眼篮中的婴儿,说道:“这孩子命苦啊,生来便遭罪,既然不能说话,索性就取名无声吧。”
济清泉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无声?好!便叫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