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一身冷汗。
她用自己的身子,看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受他们受过的伤,动她们动过的情,错乱的记忆里亘古不变的是她的视角世间万物都染上一层悲伤的气息。
逆天而行,终将付出代价。
这份代价她能否承受的起。
九月的长安一连下了几场秋雨,皇城狩猎的亦宏山满山枫树的枫叶跟着红了。月初常年体温高于普通人,都穿上了秋衣,清晨屋顶已经见得了薄霜覆瓦,许叔说今年的秋天要冷上许多。也许是环境难以适应,月初突然就病了,凉风瑟瑟,她一下子起不来身,一躺就是小半月,这半月里三三两两见了许晏几次,他似乎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只是偶尔陪她用过几次膳食,又匆匆入宫。
说来也奇怪,自从她病后,整个人经常有气无力,晚上也是早早就入眠,再次睁眼就是第二日清晨了。
她做了十几年梦,近期消逝的梦反而让她担心身体的异常。
一日许晏兴高采烈的送来一只小狗,说是要给她助兴,这狗上来就是一顿狂舔,月初一直觉得自己长了一副猫嫌狗不待见的模样,想不到这小家伙居然完全不怕生,直接就蹭了上来,一连几日月初的咳嗽声也少了许多。
这只狗,她取名叫小月。小月通体都是白毛,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一片蔚蓝,对于狗这一物种,它长得有些偏媚了,且行走时颇有几分媚骨,倒像是一只猫。
“庭直在古兰偶然获得的小狗,他说不知为何看到这只小狗的眼睛就想到了你,”许晏笑眯眯的逗着狗,“你瞳孔的颜色有些偏蓝色,我不说你还没有发现吧。”月初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的摸着小狗,抬头看着许晏。
他的眼中有些许落寞和疲劳神色。
怎么假装也无法掩盖。
有那么多话,他却怎么和一个孩子说,朝中风云突变,几日后他便要启程边塞,也许是下一个十年,这些话每每到了嘴边,又被咽了下去,也许下一封送去边疆的家书便是这孩子成亲的皇诏。
将军心中有国,胸有大志,家就得放下了。
月初心思多,又不爱说话,常年苦受宫中,又是另一种受苦。他带她回来,是给她打造了又一扇囚笼,金光闪闪,永生难逃。梦中她又是何等无助,纵然他心生怜悯,想把她带在身边,养在军中,且不说规矩体统,人言生危,对她诸多不利。
许晏突然感觉这孩子和他一般,只不过一个困在宫中,一个困在宫外。
家世出身为根,家教立身为本。
建宁侯,长郡主的血脉让他今生今世都成为一个不能失败的神,手握护安军之责便是护国安民,从某种意义上说,许晏没有选择。
老侯爷临终都在慨叹许晏身上流淌的铁血,郡主在床榻上耳语,惜福知退。自身杀孽与国祚安危,纵然权衡得清楚。对他而言,这却不是国君委托,这是他的自我选择。
大和国虎视眈眈,高丽国坑挖矿石,西洋诸国远渡重洋,古兰暗潮汹涌,他只想用这身躯短暂的护国之安宁,百姓安居乐业。
他深知将士埋在疆界的尸骨方能抵御这类洪水猛兽。
许晏考虑了小半日打算先不交代这件事,他上无尊长,下无稚子。月初虽说是先帝托付给他照顾,实质上是担心宫中错综复杂,以护安军的名声压一压宫中的声音,必要之时,还是得皇叔出面。
许晏和护安诸将就是日后她最坚强的后盾。
也许小姑娘在知道他走后会闹上几天,想通就明白了,大不了回来再好好赔礼,哄哄就好。
所以他一句没提,打算收拾了就出门,小姑娘再闹也闹不出侯爷府,更别说守备森严的长安城。
他也被最近的局势弄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新皇做事谨慎,固然有他的理由,畏手畏脚,两方都不得罪,和他老子一模一样。无开疆扩土的大志,但求保证国家风调雨顺,长治久安。
许晏和他的一众武将有心想直下西洋,一路打到他们老家去,又想直捣黄龙,将高丽那个暗戳戳的小人连根拔起,到底与圣上的初衷背道而驰。随着连年征战,国库亏损的破洞与日俱增,护安军只是趁着先皇病危平定了周围的几个小国骚动,东边的大和就有几分坐不住了,新皇凡事都给他几分面子,他也得给圣上几分里子。
庭直,唯亭两人连轴转和六司的几个太子派周旋良久,已是困苦难当,垂头丧气的哀叹军饷不足,将士要饿肚子,连战马都要喂不饱,可惜这繁华的长安城,彻夜灯光不绝,两岸歌舞升平。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月娘在你那怎么样?”
“月娘?”许晏一顿,想了想,“挺好的啊。”
庭直听他的语气像是知道了什么,问道:“那么她现在每天做什么呢,可有玩伴,会出府玩耍吗?半大的孩子玩心重,我侄女儿经常着男装去外头骑马,前几日居然偷偷和三五好友去外头吃酒。”
许晏思量片刻,也没想到些什么具体的事件,支支吾吾的答:“应该不会去玩,我听许叔说他好像不大出门,估计在房内做自己的事。”
唯亭看他的神色就明白了,感情许将军把金枝玉叶插在盆景里当装饰养,平日浇浇水,或是晒晒太阳,其他的一律不管不问,任其发展。
不过这不全然是他的错,当年建宁老侯爷在军中就是这么养活他的,可人家到底是个姑娘家,回了长安后几次见面都是低头不言语,想来是被养残了。
唯亭一想到小姑娘整日坐在秀阁中,无人陪伴,偏这个没正经的皇叔终日不见身影,可怜兮兮的趴在窗台,也是造孽。“郡主在长安可不是这般待你,现如今你的侯府又没有人服侍和陪伴,一个姑娘家的日子只怕是难熬。”
许晏这才感觉有些尴尬,他惨淡的低头反思了自己,他二十出头,还真不知道怎么和小月初相处,别说叔叔了,他只怕哥哥都当不好。
月初不是小孩子了,已经不会承欢膝下,满地乱跑了。性子沉稳,心思百转千回,有时候他而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一个半大孩子在梦中却总是皱眉乱语,想法不可谓不多。
许晏可以带她骑马,给她射下半空中翱翔的大雁,可以教她两招之内放倒一个大汉,但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了一个称职的叔叔,如何教育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或是以身作则的给她什么正确的引导。
因为他实在是被强行安排收下这个孩子,就个人而言他是万万没有到足以成为一个长辈的能力。
他自然希望月初的人生一帆风顺,地位无人撼动,想放任她四处游玩,又怕她一无所获,将来宫中诸多怨言,到底如何放养有度,让她童年愉快,将来又前程似锦,夫家喜爱呢?
他想不出来,这个不称职的皇叔可以站在她身后手握利刃,但堵不住悠悠众口,他只好两眼一闭,任其发展。反正不论今后谁当了长舌妇,说月初半分不好,他就让他们头顶点地。
这话自然不好和庭直他们说。
车夫点好了灯,恭顺的在一旁站立,等着三位主子下车。
唯亭摇头叹气,俊秀的半张脸在火光闪烁中沉寂了片刻,而后又说,“大帅在军中与我等粗糙男人相处多年,要你带一个半大孩子,着实难为你,这孩子我看心思细如牛毛,遭逢诸多变动,居然波澜不惊。来之安之。宫中已然没有什么亲友,也就剩下你这便宜叔叔。你可悠着点,上点心,哪怕经常走动走动,说上几句话,实在不行就陪她散散步,你可别把这孩子养病了。”
许晏又想起近些日子月初又病了,本以为孩子生几场小病无可奈何,仔细想来她身娇体弱,哪里可以和他比,只好耐着性子应道:“嗯。”,算是听下去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