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被一封秘书紧急调了回来,”许晏突然发问,“这是你做的吗?”
月初搁下了碗,双手垂在跟前,坐在一旁,才开口,“是先生的意思。”
“月初,”许晏的眼神里却没有怪罪,只是有着几分疲惫,“我当初带你回来,答应先帝照顾你,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站在我的对立面,与我为敌。”
月初敛眉颔首,“皇叔,这三年,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你的老师,是薛老。”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月初躲避他的眼神。
“月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让这些长辈的恩怨缠住你,它们锁着你一天,你就痛苦一天。”
月初顿时觉得许晏的劝导都苍白的很,对于她的宿命打血祭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只能活到二十岁的容器。在她思虑的片刻,许晏也放缓了呼吸,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在温热的呼吸里,在水光灯的照耀里,在心照不宣的对视里,月初平视他的双眼,”这宫里,我死了哥哥,死了母亲,拖着一身病骨活着,也终将这样继续这份苦痛。而那些人依旧高枕无忧。“她轻轻咬牙,”这是个什么道理。“
十三年前,玉山圣女,古兰公主,大汉太子发妻瑶姬,一步步登上城墙,无人敢拦她。刀把握在她手中,刀刃向着脖颈,那时候她在想,这城墙居然修得这样高,这楼梯居然这么长,怎么走都到不了尽头。
她说。
我瑶姬,这一生,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何,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她记得他说过,城楼是一个国家的战魂,高大是体面,是力量。她踩在这份力量上,几乎就要跌倒了,她对自己说,“我好累啊。”
到了城墙上,才发现大汉的国土看不到尽头,远处的天地一线,光芒万射。天空上聚集了不少乌云,紧接着风吹的瘆人,雨就打在了脸上,如同断了的玉珠,拍在脸上。
下方是黑压压一片的军队,为她而来。
而此时离瑶姬最近的年轻男子,看着太子妃如此决绝的目光,顿时心下一沉,他出手抢回利器的能力不是没有,但他不想伤着她。
”许将军,我同你的夫人是很好的朋友,“她侧过头,”你们儿子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她又仰着头,既而将刀横在了脖子上,瞬时在瓷白的脖颈上拉出一条血痕。
”而我儿却一把火烧没了,可怜我小女尚在襁褓之中,就咽了气。听小倩说,她死的很不安详。“
许自成没有上前了,他示意周围人都放下刀剑。
没有必要再逼她了。
许自成的身后踉跄脚步纷至沓来,李钦撕心裂肺的喊,“瑶姬,你,你想做什么,快放下刀。”
就那么一眼,瑶姬的眼泪都生生被逼了出来,她假装自己没有那么讨厌他,这一瞬间,两人已经到了假装都难以维系的地步。
太子妃其实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但心事涌了上来,她就放手一搏了,她心底里思量着,缓缓开口道:“夫君,莫揽月和江卿卿好惨啊。”
李钦盯着她堪堪点头。
”可是我们更惨。“
他们是死别,我们是生离。
城楼的风吹得她襦裙鼓动,她沙哑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哼了出来,没有气力。护安军全军上下神色随同大帅皆是肃穆的很。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尽管被撵的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此刻心里还是想着卿卿。
她瑶姬解脱了,但莫揽月的妻子江卿卿还没有。
她看着他,目光温柔,“我阿爹,古兰的国主曾告诉我,公主的脸面是半点践踏不得的。可你们大汉却不是如此的,我走的时候,没有一丝尊严。我现在回去,你也要赐死我。你好好看看这下头自德州的边际至长安,一路上铺盖的都是安邦卫将士的骸骨,这种感情便是我一个外姓人都动容。前头人先一步赴了黄泉,是替我寻路。我瑶姬从小骑的是烈马,喝的是玉山的雪水,不幸的是我身上流的是古兰皇族的血,塑的是圣女的魂,因此我代表着两国的和平,嫁到了大汉。”
闪电一瞬间劈开了天空,大雨倾泻而下,所有人都被埋在了铺天盖地的雨雾中。
李钦太了解她了,急得不行,“你,你不是古兰公主了,你是大汉的太子妃,你是我的妻子,没人敢再动你了。我,不,朕是天子了,不再受制于人了。”
她一步步后退,退到无路可退的顶点,停下了,一步就能踏空的边缘,却说着与此无关的琐事,“你我大婚之日,你不肯进我的房。小倩说你昏了头,可你这一昏,就是两年,我就在这宫里寸步难行了两年。每一天我都很孤独,自娱自乐倒也快活。后来的三年,你我猜忌,你我对峙,这皇宫我没有半分眷恋。”
月初的故事戛然而止,此刻她的脸上像是带着一个精美的面具,即使讲到亲生母亲死亡的前一刻,也没有一丝波澜。
冷漠至极。
一阵热风吹过,却无法让她冰冷的脸有半分热烈。房外的天空寂静,房内颀长身影在灯烛旁背手静静矗立。
墨色的眉眼,满满的愁思。
”我母亲瑶姬曾是后宫里最大的笑话,她十指皆被戳破,手腕被压着碾磨。在那几年前,她能弹世间最好听的胡琴,现如今,再也拨不动一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