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觊觎他国之物,兴兵进犯,乃是不仁;抛却旧恩,毁约背信,乃是不义!”
许晏却丝毫没有一点要够了的意思,字字如刀,毫不拖泥带水地砸在金殿暖阁的地上。
李清气得哆嗦:“你给我住嘴!”
他转手拂过桌案上文房四宝,顺手抄起一方砚台,狠狠地砸了出去,许晏躲也不躲,任那方砚台重重地磕在他肩上的轻甲上,“呛啷”一声脆响,尚未收干的墨水顺着建宁侯那云锦朝服的胸口淌了下来。
李清怒喝“许晏,你想干什么?”
许晏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自己的话:“不仁不义之师不祥,许晏虽不畏死,亦不敢奉此召,请皇上收回成命。”西暖阁外的地火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自己加一回炭,碗大的齿轮环环相扣,无论加炭还是吹烟,全都有条不紊,背后一缕一缕地蒸出袅袅的白汽,时而发出仿如叹息的低吟声。
暖阁内针锋相对的君臣二人一跪一站,李清的手紧紧扣住了九转蟠龙的桌案,青筋暴跳,一字一顿道:“你再跟朕说一遍。”
许晏话说完了,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将皇帝顶撞得太过,登时先行退了一步:“臣万死。”
李清面色铁青,神经质地转着指间的白玉戒指。
许晏又低声道:“只是商道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请皇上从长计议。”
李清阴恻恻地问道:“建宁侯是觉得,除你以外,朕手中再无可用之将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再接下去就只能是吵架了,许晏干脆缄默不语地装起死来。
这时,勤公公突然快步走进暖阁,掐着嗓子嘤嘤嗡嗡地禀报道:“皇上,楚国公来了,在殿外候旨呢……”
皇上大发雷霆的时候,倘若有大臣来访,内侍一般会劝他们在殿外多等一会,公公这是有意解围,许晏看了他一眼,微微眨眼,示意自己领情。
李清眼角跳了几下,脸上绷出了几道刻薄的弧度,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许晏一眼,冷冷地说道:“烦请建宁侯还是去殿外凉快凉快吧,省得被炭火冲昏了头,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许晏:“皇上保重龙体。”
说完,他躬身退出,利索地往暖阁外的雪地里一跪,果然凉快。
李清阴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后进来的国丈裹大气也不敢出地站在一边等着,有个不长眼的小内侍想要上前收拾方才在安定侯身上撞碎的墨,被勤公公一个眼神钉在原地,顿时噤若寒蝉地僵住,片刻后贴着墙边跑了。
老国丈一边打量着皇帝的脸色,一边低声劝道:“皇上,那许大人年轻气盛,又是和那些茹毛饮血的莽汉们一起待惯了的,有时说话未免有些不知进退,皇上犯不上为了他生气啊。”
李清气的半晌没吭声。
当年先帝属意李丰清为太子,而非让禅,就是因为他李清勤勉又不失手腕,有明君风范,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李清刚刚继位的时候也确实与先帝的期望相符。然而大汉王朝需要一个魄力与眼光缺一不可的中兴之帝,守成之才还不够。
昭和皇帝自登基以来,可谓是诸事不顺,午夜梦回时他也时常扪心自问:“朕是否担得起这个天下?”
可是一个人——特别是位高权重的人,倘若总是这样自问,一般也就越发容不下别人对他发出同样的质疑。
国丈的脸都快笑僵了:“皇上……”
李清忽然打断他:“国丈,朕这一阵子,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帅印乃是先帝给他许晏的,为何他会顺顺当当主动交还给朕?”
楚国舅一呆,壮着胆子看了皇帝一眼,觉得这问题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难道皇上还盼着许晏作天作地的大闹一场,或者干脆造反吗?
“这……”他心里飞快转念,不知道怎么说合适,只好以不变的马屁应万变的君心,回道,“皇上千古明君,臣等皆当鞠躬尽瘁侍奉左右,不过小小帅印,便是皇上要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谁又会有怨言呢?”
李清低低地笑了两声:“恐怕未必啊,国舅,朕也是今天才想明白,其实许晏交不交的结果是一样的,四方将领身居要职者,有多少是许家的人?如今军中之事,只怕他建宁侯爷比朕说话还要管用呢,帅符不过虚物,于他而言算得上什么?”
李清说话时声音和缓,压在嗓子眼里将出未出似的,像是亲切的午后闲聊,国丈听了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只觉得这话中的杀机快要满溢出来了。
“今日宣你进宫,本是想找你说古兰的事,算了吧。”李清疲惫极了似的摆摆手,“爱卿且去,朕也乏了。”
楚国丈应了一声,低眉顺目地退出暖阁。
这年也不知怎么了,分明已经过了雨水节气,长安的雪却不见小,一场连着一场,总是牵牵绊绊地下不干净,许晏跪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朝服上已经结了一层冰渣,越发冰冷得不可思议。
楚大人匆匆与他擦肩而过,瞥见这声威赫赫的建宁侯此刻冻得发紫的的脸,心里暗叹了口气,觉得可惜,然而也仅此而已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拜谁所赐,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长安的夜色就这样深沉浓重了起来。
等伺候李清睡下了,勤公公才壮着胆子遛出来,拎起伞颤颤巍巍出来看许晏。
许晏此刻快要融在雪地里了,勤公公便拿着兰花指摔打回廊上灰衫的小内侍:“狗奴才,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给侯爷拿把伞,眼珠子长着出气用的吗?”
在小内侍眼里,勤公公就已经是顶天大的官了,顿时给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许晏将睫毛上沾的雪渣眨掉,不以为意道:“公公别吓唬小孩,皇上让我出来凉快凉快,遮着伞还怎么凉快?”
勤公公三步并两步颠到他面前,伸手想拍他身上雪花,老/太/监哆哆嗦嗦地抱怨道:“我的侯爷呦,怎么还跟皇上吵起来了?在这跪一宿,腿脚不受病才怪呢,还不都是自己吃苦?您这是图什么呀?”
许晏一笑:“没事,我们习武之人都皮糙肉厚——方才我有点脑热,一时嘴快说多了,有劳勤公公惦记。”
勤公公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要么我派人去请盛平公主,让她明天一早入宫,和皇上说几句好话吧?”
许晏又摇摇头:“别牵扯她,真没事。”
勤公公想来想去,到底无计可施,一时又生怕皇帝一会醒了有吩咐,不敢离开皇上身边太久,只好将伞给溴铵。
“勤公公,”许晏忽然叫住他,低声道,“多谢了,但是伞还是拿走吧。”
公公一愣。
许晏道:“我跪一跪,等皇上消气了就好,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别让他多心。”
他话说得含糊,勤公公却也听明白了,老/太/监叹了口气:“侯爷跟皇上吵架的时候要是也记得这么谨言慎行,哪至于喝这口西北风?”
勤公公也走了,许晏呼出一口白气。
他处在塞外,人却安在长安的局中,因此也更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只搅混水的手。有人刻意挑起山匪与他的矛盾,又借着那手将其激化,掐着时间在许晏面前爆发,然后将金矿当成一份大礼,经护安军的手,打包送给了远在长安的皇上。
隆安皇帝会惊恐地发现,他限制住了境内的紫流金流通,却还有来自境外的。
顾昀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和沈易在楼兰那么长时间明察暗访,都没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楼兰宝藏”,皇上派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密探,不过区区几天,就敢上书说将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雪越下越大了,许晏狠狠地打了个寒噤,他身后,一枝寒梅被大雪折断,一声脆响落在地上,摔了个香消玉殒。
月初被雪断残枝的动静惊醒。
许晏的彻夜未归,她和衣等了半宿,靠在床头迷糊了片刻,全是光怪陆离的噩梦。此时天光渺渺,长夜未央,窗棂却已经被落雪映得惨白雪亮,月初忽然起身打开房门,正好见许叔一路小跑而来。
“许叔慢点,”月初扶住他,“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