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起镜子,笨手笨脚梳弄着头发耍帅,发呆,直愣愣的目光,似乎想记住什么。
从衣柜底翻出一件黑色毛衣,简单整理下屋子,瞥了瞥与睡眠和沉默一唱一和的外婆,推开玻璃窗,在日历上撕下遥不可及的明天,侥幸而狡猾地钻出门缝。
和每次偷溜出去一样随意,一样庄重。
介之初眯着眼,在阳光里伸了个懒得没救的腰,并伴随着发出一道绵长的呻吟,然后遗弃了那辆破坏过计划的摩托,徒步去往海滩。
绕着景间镇边缘那条环形公路,那条广阔地盛放过自己浪荡青春的公路,忽快忽慢地散了一圈。
在那个过程中,他始终低头,看着那两片不断实现超越的脚尖。
并用舌苔配合上颌骨制造出啧啧的声音。
大概是以此表示赞叹,或刻意为难。低头的原因,是他已经对这个行为所涉及的地域熟视无睹。
用词不是为了形容对客观事物漠不关心,是真的熟视,无睹。熟得看见也跟没看见似的。
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要把那些路再踩一遍。
回到起点,介之初终于抬头,再花出相同的时间,沿着那道看不见印记的轨迹行走,用眼睛。
仔细观看在他心目中依然还不能称之为风景的风景。
完成这一系列令人生厌的动作,他已经有些累了,要放在往常,擅长堂而皇之半途而废的介之初早敲响了退堂鼓。
他难得地从一而终了一回。
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岸边,深一步浅一步走上海滩,吝啬的太阳急忙收起余晖,扭头躲避的身形,在天空西南角投下几层灰色倒影。
面朝大海,迎风张开双臂,感受到一丝彻骨凉意:“真是个适合泡澡的天气呢。”
抬眼,眺望不远处的港湾,每一面船帆都在张牙舞爪,哗哗地笑着。
介之初转一转眼珠,捡起搁在脚边的那件黑色毛衣,掸一掸,端详片刻,略带嫌弃地套上身去。脑袋艰难地穿过领口,抵住下巴,勒得差点窒息。
才记起,哦,这原来是件高领毛衣。之前外婆可是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每天磨磨蹭蹭,几经波折,才织出这件兼具时尚气息和保暖效果的毛衣。
秋天开的头,准备用来为他抵御寒潮,等织完一看,冬天过去了。
再上身一试,大了几码。
古装唱戏般迷惑的长袖,牢牢套住整个脑袋的魔幻领口,谜之过膝下摆,活脱脱一身麻袋状连衣裙。不,连头裙。
“设计,都是特意设计过的,现在年轻人都这么穿。”
当即决定,将这件珍贵的绝版艺术品塞进衣柜收藏起来,等他上高中之后再穿,相当于提早在时尚前沿溜了一圈。
呼吸不太顺畅的介之初回忆一番,止不住地傻笑。
刺鼻的霉味和扎手的触感啪地按下暂停键。袖管、领口、下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紧缩短,箍在身上,他笑不出来了。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慌措地剥下毛衣,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折叠整齐,和脱下的鞋一同摆在沙滩上。再安慰似的轻轻拍了两下。
像是觉得耽搁太久,错过了吉时良机。介之初一扭头,半点停顿也没有,撒开欢快的脚丫蹚进水去。
越来越深,越来越蓝。猛地一头扎进海里。
一道巨浪卷过,那片海面波动晃荡着,残留一丝暗影。几秒之后,什么也没剩下,海面恢复了平静。
在海风的挑逗下很快露出笑意。
两分钟,以前与顾一和一起游泳时,他在水下最多能憋气两分钟。从一数到一百二十,他就会扑哧一下冒着泡冲出海面,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喘着粗气翘起鄙夷的小拇指,可欠揍了。
但这次,他穷尽一身力气,扑腾着四肢游向海的深处,并不打算停止。
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扮着鬼脸冲出海面了。
憋得呼吸困难,头脑肿胀,介之初还在向前游去。不是为了上岸,他的这场奔赴永无止境。
意识逐渐昏沉下去,海水变得浓稠起来,怎么使劲也搅拌不动。一层大浪翻滚卷过,他猛地一颤,终于松懈下来。
一张口,冰凉的海水直呛入鼻腔,咕噜咕噜灌进喉咙。
他还是做出了最后一丝徒劳的挣扎。面对死亡的轰然降临,十六岁的介之初反悔似的瞪大瞳孔,撕扯拍打着海水,呈献出一份最无能为力的惊恐感。
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后悔了。但一点儿也没觉着解脱。
海水彻底凝固起来了。将他封禁,将那副平和舒展的身躯拽向海底。
透明的白色光束慢慢变暗,收缩,远离。带着脑海中残留的整个世界飞快远离。
介之初渐渐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与大海融为一体,轻飘飘的下坠感,极致寂静,连心跳也不再发出吵闹声响。
缠绕在心底的遗憾,摊开了一道道鲜明身影,播放着一声声回旋呼喊,闪现出一个个熟悉画面。
时空交叠,那些人走近又倒退,那些声响没了回音,无数个画面拼接又破裂,散成碎屑,烧为烟尘,被一场大雨带走所有痕迹。
父母的身形,外婆的唠叨,顾一和的傻笑,慕子的悲伤,自己的影子,一切悄无声息地坍缩成一个光圈,慢慢暗下去。
借着微弱的意识最后呼吸了一下,闭上眼睛。
也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梦,五彩斑斓的梦。
不断下沉,被黑暗淹没前,介之初的身体轻微地晃了晃,一片闪着蓝色光点的泡沫从海底深处喷涌而上,伴随着一道被海水削弱几分的空灵鸟鸣。
成片的蓝波冲上来,将他包裹着,交融穿透,附染上一层浅蓝光环。
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耳边鲜活地泛动着。下坠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微的飘升感,像一片羽毛被风吹起。
他渐渐有了感觉,如同熄灭火光的点燃,周身传来一阵电流般的通透感,脑海里变得空泛稀薄,但依然能轻易翻出那些坍塌的记忆。
海水像风一样贴着皮肤流淌。躯体四周笼罩起一道光圈。
飘升感渐渐退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迟缓而猛烈的托举感。一片巨大的阴影脱离黑暗,从海底向上飞升,将介之初带起,渐渐升向海面。
被剥离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体内,聚集交汇,蜕化成另外一种无比奇妙的灵犀。
这个世界好像不一样了。
光束渐明,透亮,海水重新变得冰凉而汹涌。睁眼,目光像海水一样澄澈。
恍惚之间,介之初动了动手掌,指尖传来一股柔软的触感。他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猛地坐起身来,一抬头竟然就探出了海面,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回光返照?”
茫然四顾中,他继续上升,同时身下的那片阴影也掀开水面,露出了真面目。
一头鲸的轮廓。庞大的、隐隐闪着幽蓝色光斑的鲸。
鲸身离开海面时带起一片波涛,接触到空气,慢慢化成了半透明状,仰头跃起,突然发出一道响彻云霄的空灵鸟鸣,久久回荡。
介之初一个颤栗,俯身捂住耳朵,丝毫不敢动弹,脑袋里嗡嗡作响。
“幻觉幻觉,都是梦……”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也闪烁着一层蓝色光圈。
鸟鸣声散去,那头发光蓝鲸驮着介之初,将整个鲸鱼湾抛在身下,不断飘升,飞上云端之外。
“难不成,我真上天堂啦?”
面对眼前梦幻而又无比真切的画面。介之初摇晃着站起身来,挠挠头,一脸惊异地四下环视。
云层以上,脚下覆盖着浓郁的白雾,头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往前不远处有一个飞快旋转着,喷涌沸腾一般的漩涡,上方萦绕着蓝色流光。
往东另一边,是一面没有形状、向四处无限延伸的雾墙,与漩涡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深不见底。
而漩涡和雾墙之间,驾着一座半圆弧状,如同颠倒一般的桥。
蓝鲸没有停留,又发出一道鸟鸣,扇动起尾鳍飞越漩涡,掠过那座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怪桥。
“大鱼,你都学鸟叫了,会说人话不?”尽管介之初的思绪和身体一样起蒙在云里雾里,但看见这一幕,他却倍感兴奋,感觉是自己驯服了这头巨兽,驾驭着遨游天际来了。
没等来明知道指望不上的回答,紧接着的是,身下的庞然大物突然加速,直直撞向那面雾墙。
介之初见状,抱头闭紧眼睛,一声长嚎:“啊——转弯啊!”
下一秒,鲸身触到墙体,却如同受到一股未知力量的牵引,刷地一下,被吸附着穿过雾墙,进入了一个梦境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