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阴县有座山,名为长山。不同于生出赵子龙的常山一般出名,此地虽然与常山同音,却与之完全两个命运,默默无名到出了蒙阴县,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不起眼的小山脉。
只是今日山上多了一座不起眼的坟墓,以土石构成,坟头之上甚至没有表明身份的墓碑,就像是坟墓的主人不敢留下姓名一般。
坟前有三个人,明显是换过了一身长衫,虽然有些破旧却洗的发白,而且长衫之上还缝有“蒙阴县学”的字样,表明了自己县学学子的身份。三人长衫上依稀可见秋露,可见是在坟前许久,没有任何悼词,只是这样静静的守着坟堆,从星移斗转,守到天明的第一抹晨曦。
仿佛以晨曦为号,当鱼肚白从东方泛起,三个人不约而同静静地起立,拂去身上的灰尘,抚平长衫上的褶皱,一起拜向那坟头三拜,转身下山。
蒙阴城看起来似乎依旧与往常一般,农民耕种,然后挑着多余的果蔬到街上贩卖换些零子,平和地宛如世外桃源。
秋闱已定,曾经流连在县学中三年的学生也都已取得生员的身份离去,县学也又重新招了一批学子进入县学学习。
蒙阴县学此刻正是学子上早学的时间,穿着学衫的学子们逐渐走入学堂。门口两个看门的奴役,在那无聊的打着哈欠。这些县学学子所穿的学衫,乃是学官特意定做,每套衣裳作价二十两,规定只有身着学衫者,方可进入县血。如此一来,商家富贾之子,多置办十几件学衫,以便彼此轮换,保持整洁。年年累积下来,也算是学官一项不小的收入。
所以两个奴役也落得清闲,毕竟除了县学的学子,又有谁肯在这一套普普通通的布衫上投入如此重金。也正因为这种心理,两人没有发现在这么多学子之中,却有着三人身着学衫虽然整洁,去洗得有些发白,与周边那些新制学衫明显不同。而那三人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学府。
今天县学的课程.是五经中的《书》所记载的五子歌一篇,讲述了还在上古时期的夏朝,“太康失国”事件中,太康的五个弟弟拥着他们的母亲到洛水辛苦劝诫他改邪归正的故事。
太康也确实受到感动,后勤于政,使国家又逐渐兴盛起来。
不得不说虽然王学梁身为掌管县学的八品教谕虽然只顾捞钱逐利,但他所找到的两个训导确实博闻多知,将五子歌一篇的背景缓缓道来,然后用抑扬顿挫的口音唱起那五子歌: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其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只是训导讲课虽然不错,更可说得上是深入浅出。可惜却并没有几人听得下去,反而自顾自的在那聊天嬉戏。训导也不恼,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倒是讲课的学堂之外,那三个身着旧学衫的周是图三人循声望向学堂,目光中似乎有些不舍,又似乎有些怀念。只是这种目光终未持续多久,三人对望一眼,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朝曾经教导自己等人的训导行礼,便向后堂而去。
蒙阴学堂本有五十亩,除却读书辩论外,亦做射御之用。只是王学梁划出原本用作射御的四十亩土地以为己用,并建立私宅田地,也因此其私宅与学堂想通。今日,是学堂新生入学的日子,王学梁势必要露面,那么他落脚的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学堂后的私宅!
后堂书房,笔墨纸砚满地狼藉,唐瓷宋玩琳琅于地。
昨夜大乱,别人或许无心关注,王学梁却一直时刻忧心。堂兄偷换考卷给予四人教训之事,他自是心知肚明。原本听闻四人狼狈而回的消息,他还打算上门奚落一番,只是因为学堂招生又忙着收受进项,故而未能成行。
直到第二天,堂兄派遣的家仆边找上门来,自己方才晓得这偷换试卷居然惹出了大乱子,这小小的教训居然要变成“解元”灭口。那家仆王喜更告诉自己堂兄之前曾派遣江湖好手于途中暗杀四人,哼,就知道那群江湖草莽难以成事。
只是区区四个寒门学子也用不得堂兄派来的一个什编制的军队,再考虑到若是让县令那伙人发现自己私调军队,难免又是一番扯皮故此,自己也只是借堂兄威势逼迫快班衙役抓捕。却没想到二十余人的快班衙役居然还让漏网之鱼脱逃而去。
意识到这四个寒门学子似乎真的有点斤两,一方面自己抓紧派遣那一个什编制的卫所兵看守住了牢房,又尽快将四人罪名落实,另一方面又派快班衙役全城搜寻。却没想到,搜寻得快班衙役没出结果,那卫所兵却出了事故,连带着四个人犯也走脱不知所踪。
怒气大发之下,王学梁赶走奴仆,在书房里破天大骂,打砸器物不知些许。索性,那一个什的卫所兵从未公开露面,没有证据之下倒也好掩饰,与县里的官员通好口风,这擅自调军之罪倒也藏的住。只是那走脱的四个学子,若是看到“小朝試”上众人的文章,惹出这偷调考卷的罪名反倒麻烦。
王学梁发泄过后,躺坐在太师椅上盘算着心事,感觉时间也差不多午时,正准备呼叫几个奴仆伺候自己整束装容,然后去就读几篇圣人文章“勉励新生”走完流程。
这时候,门却被突兀推开。
虽然自己准备叫人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这些奴仆可以随意不尊主人指令,王学梁一摆做派,正打算展示威仪,破口大骂道:
“狗奴才,不是叫你们滚远一点让……”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门外进来的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下人!
“大人,好一番做派。”冷冷淡淡的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嘲讽。
是他们!他们怎敢来此!王学梁心中惊讶,回过神来,便欲高声呼救。
不待出声,陈馈八便一步向前,伸手捂住王学梁的口鼻,随手撕下身上一片麻衣塞进王学梁的口里,又从身上掏出麻绳,将其五花大绑后随手扒到一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知此前演练了多少遍。
心中懊恼自己不应该将所有下人禀退,否则也不至于陷此危机,王学梁想及至此,不由得奋力挣扎,竭力呼号,口中却是传出的声音却轻不可闻。
秦近淮与周是图一左一右,走到王学梁近前蹲下身。
秦近淮曾身陷牢狱,目睹挚友断手之痛、丧命之愤,心中本有千般话语要讲。只是看着如今沦为阶下囚的王学梁,刀俎鱼肉突兀转换,秦近淮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着眼前王学梁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倍觉生厌。
周是图从怀中拿出三把石刃,那是他昨晚在黄和平的墓前磨好的。石刃仓促磨成,并不平整,边缘尚且有着锯齿,乍一看去与锯刃相仿。
周是图将石刃抵在王学梁左手,微微用力,石刃利齿破开肌肤,血液顿时浸出。因为石刃并不锋利,周是图索性将石刃当做锯子用,左右拉扯,削下王学梁左手一块血肉。
王学梁承蒙堂兄照料,一路顺风顺水,那受过这等苦楚酷刑,后来周是图将石刃当成锯子,更是让疼痛倍增。看着自己那右手的伤口,竟是宛如被磨烂的肉糜一把,王学梁更是心中惊惧,两股发颤,胯下一热,竟是连挣扎和呼救都吓忘。
周是图也不再动作,只是静静等着王学梁回神,方才说道:“天地君亲师,我等身为学堂学子,王教谕也算我等恩师,虽在县学中有些不快,我等亦当执弟子礼相待。”
王学梁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惧人的伤口,“唔唔唔”疯狂点着头,承认着众人师生的情意。
“吾等归乡以来,尚得安生一日,待那王喜一来,却深陷牢狱之灾,想必教谕本无害人之心,也是受人蛊惑。”
王学梁点头更甚,若是那王喜奴才的命能换自己一条生路,自己当然不说二话。
“我等自此前来教谕府邸,也是因为我等欲离开此地,只是路上并无盘缠,不知教谕可否看在师生之谊,馈赠一二?”
王学梁急急点头,钱财虽然不舍,但哪有命重要。
周是图摘下堵住王学梁口中的麻布,仍不忘告诫,“我等此次只为求财,不为害命,还望教谕大人莫做傻事。”
“一定一定,”王学梁扶墙站起,勉强控制着发软的双腿,强笑道,“是图啊,你看我的钱财并不在书房,不如你随我前去取。”
周是图搀扶王学梁到书桌前,“不敢劳烦大人走动,就请大人写封书信,着那王喜送些钱财与北城门外即可。”
王学梁闻听此言,不禁有些愕然,不过看着磨墨递笔的陈馈八,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下书信,“那个……你看这数额?”
陈馈八不禁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周是图将沾血的石刃放在桌上,“大人随意就好。”
王学梁看着那石刃上的血迹,下意识地望向自己左手,那肉糜一般磨烂的伤口触目惊心,险些瘫坐在地。
王学梁忍痛写上五万两进项,将那书信恭恭敬敬地交予周是图过目。
周是图随手接过递给秦近淮,“弟子还有一事不明,请教谕解惑,不知那王喜何故对付我等?”
王学梁见周是图装得态度恭敬,又口口声声将这事扣在王喜身上,而不牵扯到自己与堂兄,不由得心里暗暗感概周是图还真是一个官场的好苗子。只是这话又如何能直接问出来,王学梁虽然不想回答,但瞥见书桌上的石刃,感到左手又传来阵阵痛楚,不情不愿地回答:“堂兄偷调了你们的试卷。”
“什么!”陈馈八险些号出来,幸好即使想到这里是何处,方才住口不言,只是仍恨恨地瞪着王学梁,心中愤愤地骂着王学栋。
既然偷调试卷给了我们教训,又有什么必要横跨百里来追杀我们?秦近淮心中疑惑,不由得望向周是图。
王学梁看着秦近淮疑惑的目光,唯恐众人以为自己心存欺骗,不由得解释道,“朝廷号召各布政司的榜首参加‘小殿试’,此事再过两天也要在各州县公示了。”
各布政司的榜首,山东布政司的甲榜榜首好像是信天翼。心念至此,秦近淮不由得插话问道:“我们的试卷换给了信天翼?”
王学梁低头不语。
“换了谁的?”秦近淮看见王学梁默认,继续问道。
“黄和平的论保甲谋。”王学梁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只是将其归咎于文人学子对科举的在意。
“是黄和平……”秦近淮嘟囔重复,想起夜半私堂上那坚持不认罪的挺拔身影,与血泊之中尚且妄自菲薄认为自己拖累众人的弥留之言。
“原来是这样……”周是图了解始末,向陈馈八点头示意。
陈馈八拾起那从王学梁口中拿出不久的麻布,又立马塞进了王学梁口中。
王学梁被堵住口,方才反应过来挣扎,“唔唔唔”地叫着。
周是图将怀中的三把石刃分给秦近淮与陈馈八,对着那挣扎着不明所以的王学梁说道:“你废了和平的右手,我也断了你的左手,此事至此两清。只是大人施舍的钱财,亦当有和平的一份,就麻烦大人顺道捎给和平兄弟。”
昨夜知晓黄和平身死的卫所兵尽皆为三人所灭,黄和平尸首又被三人带走埋葬,是以王学梁并不知晓黄和平身死。也正是因为不知晓黄和平身死的消息,王学梁才会认为两者间并无解不开的仇怨,对三人的要求如此配合,只求饶得性命。
只是不知晓黄和平身死,并不妨碍王学梁此刻听得清周是图话语中的恶意,挣扎得更是厉害。
周是图三人持石刃分立王学梁左右。周是图看着王学梁惶恐的眼神,率先动刀,连削带磨,整下一块碎肉。秦近淮与陈馈八有样学样,各自削下。
转眼间,王学梁身上已经多了三个坑洞,血液混着碎肉沫如同面糊一般淌下,王学梁痛极加身,凄厉呜咽几声,便痛昏过去。
周是图看着那骇人的伤口亦是有些不适,勉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那黄褐色皮脂下的鲜红血肉与微露的白骨,偷偷看向另外两人。秦近淮与陈馈八一个双手微颤,拿的石刃不断抖动;一个喉头滚动,明显是在遏制自己呕吐。
只是无论三人如何不适,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止。看那动作竟是要将那王学梁千刀万剐一般。
——
大半个时辰过后,新入县学的学子等着教谕例行的勉励,却始终不见人影,终于寻得奴仆前往催促。
那奴仆虽知自家大人正在发火,却也不得不触这霉头前往催告。那奴仆在门外恭敬禀告却始终不得回应,直到站的两腿发酸,才斗胆闯入书房通禀,入目却是好一片血迹,直惊得高声凄号,惹的县学一阵鸡飞狗跳。
看到那偌大片血迹,众家仆皆以为自家老爷已经遇害。但是寻遍整个府邸与县学,也并未找到老爷的尸首,看门的奴仆也信誓旦旦地说没有看到任何歹人出入,再加上书桌上王学梁留给那王喜交代事情的书信,众家仆才惊醒自家老爷被人绑架。那血迹想必是为了吓唬老爷乖乖配合的手段,毕竟老爷还能写字留书怎么可能死掉,更何况那绑匪想要赎金也势必会保证自家老爷安全。
想到这里,众家仆也都安下心来,只是对于老爷这么信任那个名为王喜的外来奴仆不爽。可惜,他们不知道这里从来没有过所谓的绑匪,更不知道自家老爷是先留下书信而后留下的那滩血迹。
只有王喜看着那滩偌大的血迹,有些不安。王学梁为了隐秘行事,并未公开王喜的身份,只对众家仆言说王喜是自己心腹。但是王喜可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何来此,更没有忘记夜半私堂审判秦近淮时他瞅着自己的冰冷目光。想起那道阴沉的目光,王喜又打了一个寒颤,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两件事可千万别有什么关联。
王喜手里握着王学梁要求自己下午送往长山五万两的书信,心中埋怨不已: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教谕的府邸来绑架教谕,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了,这样的绑匪即便是自己那吏科给事中的老爷手下豢养的武林高手也做不到。有这样的本事,你去哪里逍遥不好,非要来当绑匪绑架朝廷命官?王学梁大人也真是的,这种送赎金的事情你不应该从自己奴仆里挑人嘛,怎么还让自己一个外人去送。
可惜,若是周是图三人真是武林高手,早就自己动手取王喜的脑袋了,哪里还用得到使用计谋将他诓骗出去。至于那消失的尸首,尸骸确是消失无踪,但若他们再搜寻仔细一点,或许还可以发现那在出恭的茅厕里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