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在勃兰登尼亚帝国的数亿平民来说,这只是一个极为普通,可能从未听说过的人名。
对于洛林来说,那只是一个抚养他长大的亲切老人。
而对于帝国中的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必须要从除他们之外的活人记忆中抹去的几个字眼。
阿方索·沃尔加斯特,是石城军部的最高长官,是一个喝酒总会不停打嗝的邋遢老人,是总喜欢在夜晚陪在洛林身边给他讲故事的父亲一般的存在。
洛林从出生起就记事,在石城生活那些年的点点滴滴都被他牢固地刻印在了记忆的最深层,除了他自己再无人可以翻开。
然而这位第一眼看上去有些平平无奇的老人,只用了一句话就点破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这令他很恐惧。
更让他恐惧的是,作为这座学院的院长,老人自己就身处那个最高权力者的圈子里,有极大的可能与石城事件的幕后黑手有联系。或者更惊悚的可能性是……老人自身就是参与到那件事中的大人物之一。
老人看着他的眼神由难以置信转为万分惊恐,依然平静笑着,没有出声催促。
洛林竭尽可能地压下了自己心中那些翻腾涌起的惧意,强迫自己平静地与老人对视,但心知在对方的魔法影响以及自己心绪剧烈起伏的情况下,要瞒住自己的异样反应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杀死对方。
但他还没有任何动作。
面对艾尔缇娜时他毫不犹豫地出了手,被数个圣棺骑士围攻时他毫不畏惧地出了手,战斗所需要的就是果断和先发制人,但这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做。
以往面对那些敌人的时候,他只是提起了十二分小心,胸中的战意之火不仅没有见强敌或者危机当前而减弱半分,反而愈烧愈烈,更不会像常人一样绝望自弃。因为他明白活着绝望便等于坐以待毙,而死去之后则再也不需要绝望。
然而此刻面对始终平静微笑的老人,他没有因为巨大的实力差距而绝望,没有因为恐惧而不敢暴起出拳,甚至没有生出多少的负面情绪。
因为即使此刻他脑海中杀意沸腾,却始终无法真正对老人生出敌意和战意。
洛林清楚自己大概是受到了对方魔法的影响,但并没有就此放弃。
如果不去战斗,他可能会死,也可能会造成某些更严重的后果。
他不想死,更不可能让那些后果产生,所以他必须战斗。
就算没有丝毫胜算,也要战斗。
他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拼尽全力想要释放出那些能够刹那间夺人性命的死气,但直到他手臂和颈间的青筋根根暴起,眼中血丝多到染得自己视野微红,也没能生出半点变化。
那股无形的力量像是世间最为坚固强大的枷锁,锁住了他全身的气力和战斗意志,让他在那张座椅上不得移动分毫。
老人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摇头叹气:“何苦呢?”
洛林并不开口,继续咬牙尝试。
他的眼睛变为一片幽暗,里面无边无际的夜色似乎化为了肉眼不可见的黑色雾气,迅速向着老人蔓延过去。
然而老人眼中的光明似乎更亮了些。
于是一道光幕把那些黑色雾气阻挡了下来,再也不能延伸分毫。
老人的眼中除了柔和神色,又多了些微的惊讶和赞赏。
洛林最后的手段也被对方轻松破解,然而他却依然没有放弃,因为他有不能放弃的理由。
直到老人开口说了一句话。
老人说道:“我是罗兰,阿方索在大陆上的最后一个朋友。”
他脑海中似乎有根线瞬间断开了,于是全身骤然放松下来,望向老人,震惊无言。
洛林反复想着这句话,甚至生出了自己大概在梦中这样的荒唐想法。
不,这样的发展他做梦都想不到。
虽然对方还没有用任何东西证明,但他隐约清楚对方说的应该是实话。以双方天堑一般的实力差距,自称罗兰的老人若是要杀他,恐怕真如书中写的那样连手指都不需要抬一下。
若是为了情报一类的东西,对方大可以逼供或是直接用魔法读取他的思想,他毫不怀疑这种神秘莫测的力量能够做到这种事情。
密林中遭遇的那个面具男子若是拥有如此强大的魔法实力,也不可能跟他多说半个字,只会直接读取他的记忆,得到需要信息之后立刻处决。
即使他脑中已经几乎确认对方所说的是真话,但这件事情还是太过如梦似幻或者说匪夷所思,即使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他也不得不第一时间怀疑这是不是对方所布下的幻境或者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老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呵呵笑了两声:“和他说的一样,是个勇敢优秀的年轻人啊。”
洛林想着这两天中某件让他感觉有些不合理的事情,声音因为过于震惊和心情的大起大落有些嘶哑:“那天夜里也是您故意放我进来的?”
老人微笑:“如果不是的话,没有人能够潜入这座学院。”
“您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来了?”
“噢,如果你指的是赫尔加德,那么你刚踏上列车我就知道了。”
“因为那张脸?”洛林问,“但您为什么会去关注那个边陲小城呢?”
“哦,你知道,这座学院在帝国中还是有些地位和名声,作为它的现任院长,我在各地都有不少朋友。”
洛林沉默了片刻:“抱歉,我并非有意质疑,只是习惯了没有人能够相信的时候。”
老人似乎心情很好,脸上的皱纹都因为笑容堆到了一起:“谨慎是年轻人难得的品质。”
洛林没有因为这句夸赞和突如其来的惊喜而生出半点欣喜,反而有些复杂地看着老人:“我能不能问您一件事情?”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
“您和老爷子一直在联系吗?”
“他一直带着我特制的传讯魔晶石,普通的那类能够被高阶魔法师很轻松地破解,探听到对话内容甚至记录,而我特制的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介入。”老人解释得很耐心。
洛林深吸一口气:“所以后来的事情您也都清楚对吗?”
老人眼中的笑意似乎减少了几分,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我很清楚。”
洛林忽然笑了笑,笑得毫不开怀,微微掀起的嘴角似乎夹杂了几分复杂莫名的情绪。
他看着依旧平静的老人轻声问:“那么石头堆被袭击的时候,您在哪里呢?”
老人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眼中出现了几分疼惜:“那时候我就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都没有做。”
洛林的视线越过了老人肩头,投向了落地窗外缓缓飘远的云层,又像是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知道您这样的大人物做任何事情都牵扯甚大,也知道策划这件事情的人或许极为强大,您当时没有出手帮助我们也是情非得已。何况您和老爷子也只是朋友,没有义务为他搭上手中的一切甚至性命。”
老人眼中的情绪复杂起来,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后来您也没有来看过一眼,所以我独自在遍地魔兽的山脉里担惊受怕地过了十年。”
老人依旧沉默。
洛林把视线收了回来,呓语般说道:“所以……我无法原谅您。在我的眼中,旁观者和亲自参与其中的人没有太多区别。”
……
……
在帝国中,有一个几乎人尽皆知的道理。
除去议员们,地位最为超然的并非王室贵族们,而是这位与世无争,对权利向来毫无兴趣的王都魔法学院院长。
这看起来是个很难理解的道理,但如果想到当今帝国扬名的强大宫廷法师以及军队法师中十之有九是出自王都魔法学院,这就变成了一个很自然很理所应当的道理。
除了在自己的学院里,院长没有任何实权,然而他的影响力远远超过议员,甚至可能与教会相当。
他不是统治者,但当今帝国的大人物中,有几乎一半都曾经是他的学生。
而面对这样一个人物极其明显的示好和亲近之意,洛林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若是有第三个人在场,此时肯定会觉得他疯了。
但洛林此时内心很平静,头脑也很清醒。
十年前那场大难,名叫罗兰的老人并没有出现在那里,因为他不能,也许是不想帮助石城的人们,包括自己即将死去的老朋友。
无论过程如何,最终他依然只是站在这里袖手旁观。
洛林虽然清楚缘由,但不代表这可以被轻易原谅。
这无关对错,只是他不愿原谅。
所以他很直接地表达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并没有思考对方会作何反应。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是,这很近似于对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智发泄或者说埋怨,像是被遗弃了多年的孩子对日后前来认领他的亲属表达怨气与不满。
老人那双似乎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自然看出了这些,所以他看着洛林说道:“有些事情我不能和你说太多,能告诉你的是,那件事情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这些年没有去寻你……也许是出于愧疚。”
洛林很淡地一笑:“我并不怪您,至少您还记得这些,这就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