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彩夕恨不得直接从家门口钻进李女士的车里——实在是太冷了。
“让你穿外套你不穿，回头冻感冒了，看你还倔不倔。”李女士一边念叨一边打开车载空调。
彩夕撇撇嘴。
李女士自己腿上只穿着一条裙子，连打底裤都没有，说显腿胖。
“我们用得着这么早出门吗？”彩夕看了看手机，时间还很早。
“用得着，提前半小时到比较礼貌。”李女士看着后视镜，小心翼翼把车倒出了停车位。
她们母女俩要去赴一场尴尬的约会，和那位只见过几面的姑姑。李女士死心不改，还想跟她们见见面，把彩夕的户口弄回来，为彩夕将来的高考提供便利。彩夕也知道，自己的成绩上不上，下不下，A省在老家的招生指标又很低，基本没什么指望，所以就算不愿意去见，也没什么资格反对。
车子开上三环东路后，雨点子劈里啪啦地打下来了。李女士有点慌，车越开越慢。
还好出门早，彩夕暗自庆幸。
李女士定的饭店金碧辉煌，惊得彩夕差点没掉了下巴。
“这得多少钱啊？”
“我一个月的工资。”
咕嘟，彩夕狠狠咽了口口水，又一连问了好几次：“用得着吗？”
“只要事情能办成，怎么都用得着。”
李女士身上突然散发出了耀眼的母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么含辛茹苦。因为她用了一个小时化妆，彩夕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呢。
在进包间之前，彩夕忽然在不远处靠窗的地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背对着她，但实在很像莫泽阳。唯一让彩夕否定这个猜测的是，他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随性，但很有气质的女人。两人似乎并不十分熟悉，那个像莫泽阳的人对她很客气，甚至有几分拘束和恭敬。
莫泽阳才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感到拘束。
彩夕移开眼神，跟着李女士进了包间。
“姐姐，你来了？快坐快坐。”
原本忐忑不安，一直在地上踱步的李女士，突然换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
彩夕顺着李女士的眼神看去，姑姑穿着一身白色西装，不苟言笑地站在门口。
不管看多少次，她和照片上的爸爸都很像。
彩夕也急忙对着姑姑怯怯地叫了一声。
姑姑不疾不徐地走到桌前，用着很冷的语气：“我时间不多，有话就赶紧说吧。”
“姐姐好歹吃完再走，我点了好多菜呢，都是你爱吃的！”
“不必了。你要说什么我心里大概也清楚，要不是看妈的面子，我见都不来见。”
“你先坐，我们坐下说。”
“不坐了，小杰还在车上等我。”
“就五分钟，一会儿我出去跟小杰解释……”
不管姑姑摆多臭的脸，李女士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李女士的微笑一向很甜，但彩夕在她今天的笑容里，却突然看到了岁月的痕迹，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我就直说了吧。”攀扯片刻后，姑姑显然不耐烦了，连基本的客套都不想再做，“自从夏海死后，咱们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也不用叫我姐姐。这事儿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以后别来找我了。”
“姐姐！”
一道凌厉的光从姑姑眼里划了过去，彩夕感觉李女士浑身一震。
“妈，怎么还不出来？打你电话也不接……”
彩夕看到姑姑那个优秀的儿子，她陌生的表哥往过走了几步，然后估计是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彩夕，你不是刚好有学习上的困惑吗？你快找表哥请教一下，妈妈有事单独和你姑姑谈。”
在彩夕的错愕中，李女士将她推了过去。
大人喜欢密谈。彩夕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总有许多不能和孩子说的秘密，即便孩子已经长大了也一样。但彩夕无法理解的是，姑姑为什么总是要表现出那么大的敌意。
“听说你考上了A高？”表哥和姑姑不一样，面带温柔，像一个关心学妹的学长。
“嗯。”
“学习跟得上吗？”
“……稍微有点吃力。”
表哥笑了笑：“不要害怕，困难都是纸老虎。
包间里传出了姑姑激动的声音。彩夕和表哥保持了默契，都没有往前走。
“你……有去过同人展吗？”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也许是为了回馈表哥刚刚的热情，彩夕主动问了一句。
但表哥很明显怔了一下，然后非常快速地回答了一声：“没有。”
“我上次在同人展见到一个很像你的人，而且是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
“大概我长得比较大众。”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coser很可爱……”
“我突然想起我手机落在车里了，我先去取一下。”
表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彩夕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概表哥不愿意被夸可爱吧……还不如问他，你打算考
什么大学？未来学什么专业？你期中考试的最后一道数学大题做出来了吗？好学生应该都爱聊这个。
哦，也有例外，比如莫泽阳。
彩夕出来的时候没有拿手机，所以当表哥离开，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气氛变得有点尴
尬。不停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她窃窃私语，她只好微低下头。
“你站着不动是在当吉祥物吗？”
听到声音，彩夕诧异地回头。
莫泽阳穿着一身灰色的毛衣，手里把玩着一张卡片，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了……”
“你在等人吗？”
“嗯，等我妈。你呢？”
“好巧，我刚把我妈送走。”
那个女人……是莫泽阳的妈妈？
见彩夕困惑地盯着自己，莫泽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什么想吃想玩儿的吗？我请
客。”说着，像玩卡牌魔术一样，将银行卡在彩夕眼前晃了晃。
“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彩夕一边整理一边问，“你哪儿来的卡？”
“我妈给的呗。期末考试的奖励。”莫泽阳很自然地搭上彩夕的肩。
夏彩夕当时并没有对卡里的金额感到好奇，因为她以为不会太多。直到很久以后和莫泽阳换现金，才在自助机上看到那个令人诧异的数字。
李女士和姑姑从包间里出来了。彩夕急忙甩开莫泽阳：“改天聊，我先走了。”
莫泽阳挥挥手。
旁边路过的两个男生看到彩夕跑开的样子，笑嘻嘻地讨论：“那女孩儿好可爱。”
莫泽阳的眼神迅速从两人身上扫过，然后向右移动了一步，像一座大山般，将两人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A市今年一直没怎么下雪。夏彩夕只能用仅有的一点积雪量在阳台上堆了个微缩版的小雪人，然后还被李女士从单位领养回来的猫lucy给挠散了。
为了迎接在新家的第一个除夕，李女士准备地十分充分，置办了大量年货，把家里堆得满满当当。彩夕看得出李女士想热闹的心思，但陪伴她们母女俩的，除了瘦骨嶙峋的lucy，就只有静置在柜子顶的爸爸的黑白照片。
每年都是这样，其实彩夕已经习惯了。只是偶尔看到姚琳发来的，她们一家在上海游玩的照片时，会突然想，如果爸爸活着该有多好。如果爸爸活着，李女士就不用手忙脚乱地去修花洒，也不用卖力地剁排骨结果把刀豁了一个口，更不用半夜冒着寒风去找五金店买锅把手……自己也可以有机会问问爸爸，学文好，还是学理好？
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说好要一起跨年的李女士已经睡得很熟了。窗外烟花璀璨，夜空绚丽，电视里的主持人兴高采烈地说着祝福语，彩夕坐在沙发上，和lucy大眼瞪小眼。
户口的事情，姑姑最终也没有答应去办。但最让彩夕困惑的地方在于，那天姑姑和李女士从包间里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是什么样爱情，才会让两边的亲戚这样反对，甚至连基本的客气都不愿意给，每次见面都要针锋相对呢？
彩夕小心翼翼地在李女士额头吻了一下，轻轻说：“就算全世界都不喜欢我们，我们也还是有彼此呀，妈妈。”
Lucy喵了一声，仿佛在说，它也算一个。
叮铃。机响了一下。
彩夕拿起手机，是孙智宇发来的新年快乐，初中的朋友们也前前后后发来了祝福信息。她逐个回复完，然后上下翻了翻聊天记录，没有莫泽阳。
她和莫泽阳的对话还停留在两周前，一起探讨地理题中P点位于哪个时区的时候。
新年快乐。她在聊天界面缓缓打出四个字，然后又全都删掉了。不能太主动。
彩夕一边逗弄着lucy，一边等待着手机响起，但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心里渐渐有了点情绪。
他在干什么呢？睡着了？和朋友玩儿的正嗨？不对，我这么在意他做什么……既然是好朋友，那主动给他发信息也没什么关系吧？
彩夕重新点开和莫泽阳的聊天界面，准备问候他一下。但才打出新年两个字，一通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莫泽阳！？彩夕急忙接了起来。
“出来一下吧，我在你们家楼下。”电话那端传来了呼哧呼哧的粗喘，夹杂着烟花升空的声音，和彩夕听到的楼下烟火声一模一样。
他真的来了？
彩夕抓起一件外套，一边穿一边赶下楼。走到楼下才发现没有换拖鞋。算了，管他的！
“莫泽阳？”在哪儿呢？彩夕左右张望。
“那么着急见到我？”
莫泽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彩夕回头。只见莫泽阳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带着笑容向她走来。五彩的夜空将他的脸映照地无比斑斓，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彩夕好半天才从惊喜中反应过来，红着脸道：“我才没有，是怕你等久了而已。这个点话说地铁都停运了，你怎么过来的？”
“喏。”莫泽阳指了指共享单车。
从他家骑过来，最快也要半小时。彩夕看了眼手机，十二点四十，他基本上在家跨完年就直接飞过来了。
彩夕心里涌起一丝甜蜜。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莫泽阳顿了顿，看向彩夕的眼神里忽然多出几分温柔：“新年快乐。”
“就这样？”
“你不觉得亲口说出来更有诚意吗？”见彩夕一脸错愕，莫泽阳急忙补充道，“我刚好在附近办事，就过来和你说一声。”
原来不是特意赶来的……彩夕淡淡哦了一声。目光注意到莫泽阳藏在袖中的双手，已经被冻得通红。
彩夕突然明白过来，看着莫泽阳笑笑。
“怎么了？”
“没什么……新年快乐。”
彩夕从兜里取出暖手宝，递到莫泽阳手里。他冰冷的大手马上就被温暖包围。
莫泽阳也笑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新年的欢呼声忽近忽远，高低交错。夏彩夕和莫泽阳一同望向绚丽的夜空，一切都美好到不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