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几天几夜，一直到周三早上才停。
A市大概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旷日持久的雪了，一时之间应急机制跟不太上，竟然造成了大面积封路现象。为了解决这一问题，A市展开了全民除雪运动，几所高中也自告奋勇地加入到了这一行列中来，A高便在其中。
高二年级被分到了回马观外围那片区域。
“学生向来是免雇佣的最佳劳力。”在前往回马观的路上，孙智宇如是说。
他穿着一身笨重的行装，毛衣、羽绒服、围巾、手套、棉靴，兜里还揣着一本单词书，走的很费力。
彩夕猜，这话应该是从孙爸孙妈嘴里传出来的。
因为这俩口子对这种公益劳动非常不屑，听说本来还想上学校和领导们谈谈的，但自从孙爸在上班路上重重滑了一跤后，就悄不吱声儿地妥协了。临行前，孙妈翻箱倒柜地给儿子拿出了所有厚实的装备，并在目送儿子出发后，泪洒玄关。孙爸则扮演着严父的角色，为了让儿子能够最大化地利用时间学习，跑在全校学生的前面，给他兜里塞了一本巴掌大的单词书。
成绩能不能跑在大家前面彩夕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智宇继续按照这个走路速度，很快就会被大家甩出一条街。
莫泽阳应该是所有学生里，除雪装备最齐全的人。莫爸爸身为人民教师，在这种公益劳动里向来非常积极。除了基本的铲子、笤帚，还带了自制除雪簸箕。这些东西都用一条绳子拴在一起，挂在莫泽阳身上。他每走一步，都会相互撞击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在密密麻麻的学生群里相当亮眼。
郭瑜一眼就看到了，跑过来揶揄：“哇塞泽阳兄，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些东西了，这是高粱糜子做的吧！还有这个，看起来简陋却可以集铲雪收集于一身，发明者简直是个人才啊！诶，你们看见没有，这才是真正干实事儿的人！李瑶瑶你看你带的那小勺儿，那是用来除雪的么，用来吃刨冰还差不多！”
李瑶瑶没好气地别过头，学生们大笑。
莫泽阳面无表情地扫了郭瑜一眼，但后者却从前者的面无表情里看出了杀意，浑身一哆嗦后溜远了。
彩夕也没什么工具可拿。李女士跑邻居那里借了一把用来给花草松土的铁铲子，将将就就能派点用场。老宋刚看见彩夕铁铲子的时候，脸拉得老长。
“咱们有些同学，态度不好就算了，还想着敷衍我，那是敷衍我吗？敷衍的是你们自己。等你们以后走上社会，看看这种小聪明能走多远。”
彩夕汗颜，但左右一看，发现没带工具的也不少呢，怎么老宋光说自己。
彩夕觉得，自己和老宋的梁子，早在高一开学那堂课上就结下了。那会儿因为不堪莫泽阳烦扰，她在课堂上猛着劲儿大喊了一声，从此就被老宋列入了黑名单。后来无论她怎么乖巧，怎么听话，都没能博得老宋的欢喜。
莫泽阳见状，丁零当啷地走过来，从脖子上接下一把簸箕递给彩夕：“给，你就用这个吧，等会儿除雪的时候跟我后头，我铲，你收拾。”
“哟，夫唱妇随啊。”有人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彩夕接下，低着头：“谢谢。”
莫泽阳大义凛然：“谢什么，一个簸箕。”
步行了半个小时后，高二队伍抵达了目的地。
这一片雪还真是广阔，白茫茫一片，连点车马的痕迹都没有。回龙观是文物古迹，按理来说这里的游客也应该络绎不绝才对。
“来的时候没看见么，挂着牌子呢，修缮中。”李峰指指来时的方向。
彩夕绕过去一看，果然见观门紧闭，上了锈迹斑斑的铁锁。
莫泽阳则越过彩夕，趴矮墙上往里看，只见敞亮的大院里，没有一个人在。只有一株枯树下堆着个胖嘟嘟的雪人，歪戴着一顶针织帽，咧着嘴，笑呵呵的。
“哈哈哈哈……”
莫泽阳笑了两声，彩夕听见，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没事，就觉得那雪人像你。”
“哪里哪里？好看吗？”彩夕努力踮脚，但依然被墙上的瓦片挡了个严严实实。
“好看。”莫泽阳笑着眨眨眼，“雪中一枝花，好看的不得了。”
既然是雪中一枝花，那说明长得不错。彩夕不好意思地笑笑，憨憨的。莫泽阳的眼睛笑得更加弯了。
“靠，你俩少打情骂俏了！” 智宇气气喘吁吁地过来，急不可耐地拖着莫泽阳和彩夕的胳膊就往前走，“快快快，姚琳和我们班的女生掐起来了！”
掐起来了？
彩夕茫然。大庭广众的还有老宋看着，怎么会掐起来？
“诶呀，好像是姚琳丢郭瑜雪球的时候，不小心丢到了罗月的脖子里。本来道了歉，但罗月挺生气的，不依不饶地说了几句，依姚琳的性子能让么，于是就吵起来了。”智宇急道。
“老宋呢？”莫泽阳问。
“老宋去跟负责这一片儿的卫生师傅交涉去了，不在。”
“那郭瑜呢？事情是因他而起的，他总该说说话吧？”
“我也不知道……他刚开始还给姚琳说话呢，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马上就将话锋对准了姚琳。”
现场果然乱作一团。彩夕探头，发现罗月的身边还站着李微，突然一下明白了郭瑜调转风向的原因。
“谁让你丢雪球的嘛！都丢到罗月脖子里了，这么冷的天，她生气也是应该的。”郭瑜的语气是中立的，但话里话外，都和姚琳站在对立面。
“那我不是都道歉了吗？”姚琳辩白。
“是，道歉是应该的，那她气不过多说两句也没事吧，毕竟是你有错在先的。”
“就是，大家都是来除雪的，就你突出，还玩儿起打雪仗来了。”
罗月气势逼人，李微也和声：“你们C班一向乱哄哄的没人管，学习不行，连劳动都要影响别人。”
智宇听见这话，气呼呼地冲了进去：“喂，你有完没完，叽叽喳喳半天了！C班怎么了？C班招你了？大家都是同学，你们这样说话的过不过分？”
彩夕也匆忙而艰难地从人群中钻了进去，莫泽阳紧跟其后。看见彩夕，姚琳紧绷的脸才有所松弛：“我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也说了三次了，她还骂我。”
“你骂她什么了？”彩夕生气地问罗月。
“我为什么告诉你？”
就算罗月不说，彩夕也知道不干净，不然姚琳不会计较。
莫泽阳冷冷睇睨着对面的两个女生，道：“不管怎么样，她已经为自己的失误道歉了，你也应该为你说的脏话道歉。”
“又不是只有我们骂了，她也骂我们了！”
“那是因为你们先动嘴的！”姚琳要往前冲，被彩夕拦住了，“咱不和他们计较。那你们想怎么办？”她转向罗月，问。
“让我也用雪球砸她一下。”罗月抿嘴。
莫泽阳皱眉，看向郭瑜。
郭瑜笑了笑：“那你轻轻砸一下，都是同学，意思一下就行了。”
姚琳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郭瑜，刚刚还强硬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助和柔软：“凭什么啊？”
彩夕突然特看不起郭瑜，以前一点没发觉，现在发现这个人怂的要死：“郭瑜，姚琳还没说同意呢，你做什么和事佬？”
“我……”
“那你砸我吧。”智宇站到姚琳前面，冷冷扫了眼郭瑜，然后盯着罗月，“随你砸哪儿，砸我。”
“听见没有？他让你砸，动手啊。”莫泽阳冷着脸说，“要不要我给你捏雪球？”
罗月怔怔的，旁边的李微脸色也很难看。
“你俩算了吧，人家都这样了你们还想真砸啊？”
“就是就是，别弄得大家都难看。”
旁边其他同学开始帮腔，这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宋老师回来了！”
李微揽着罗月的胳膊，转身离开了。人群也开始渐渐散去，刚刚还白茫茫的雪地，被踩踏地失去了光辉。
彩夕抓住姚琳的手，发现冰凉冰凉的：“姚琳，你没事吧？”
姚琳摇头。
智宇讪讪地看了看姚琳，从怀里掏出一副手套递了过去。那手套是男孩子款的，灰不溜秋，大姚琳的手整整一号：“姚琳，你带着这个吧。”
姚琳没有接，眼眶湿湿的。
不远处，在老宋的指挥下，大家已经开始除雪了。
莫泽阳拉了拉智宇的胳膊：“走吧。”
智宇挠挠头，将手套塞到姚琳手里，说：“让夏彩夕陪着你坐旁边歇会儿吧。”说罢，和莫泽阳一前一后地走了。
智宇的背影很笨重，羽绒服将他包裹地像一只雪地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是当这只熊将姚琳死死挡到身后的时候，彩夕却觉得特别伟岸。
“歇什么，我又不是被人家打了。”姚琳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铲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下，两下，她铲雪铲得特别用力。彩夕和她并排蹲在一起，心里不是滋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洒脱的女孩，就变得不那么洒脱了。
“彩夕。”
“嗯？”
“你觉得刚刚是我的错吗？”
“大家都有错，谁也不用不饶谁就对了。”
“那郭瑜为什么向着他们俩说话呢？虽然他是A班的班长，可是要论关系，我和他应该比李微她们更要好吧？”
“……”
彩夕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在心里字斟句酌，生怕姚琳发现什么。
但姚琳还是发现了：“你说……郭瑜是不是喜欢李微啊？”
彩夕心里当即一震：“……为什么这么说？那他不是也帮罗月说话了吗？”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对方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姚琳肯定地说，“我感觉，他看李微的眼睛不一样。”
“我怎么觉得是你在胡思乱想……”
“我以前就觉得他有喜欢的人了，只是没确定，也压根没往李微身上想。”姚琳语调哀伤，“毕竟我这么漂亮，他要是喜欢除我以外的人，那个人也一定是个顶级大美女，各方面都特别优秀的，让我看一眼就心服口服的那种。”
彩夕暗想，可是姚琳，你不也放着智宇那么帅气的男孩不要，跑去喜欢了郭瑜这种很普通的家伙么？
“彩夕，我说郭瑜喜欢李微，你怎么一点不惊讶？”姚琳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投向彩夕投去的目光里充满了质问与不解。
彩夕没敢抬头：“我是觉得他俩之间有点好感……”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
“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因为我怕你伤心……”
“怕我伤心？我为他伤的心也不少了！我真没想到，连你也这样。”姚琳起身，很迅速地走向了自己的班级群，走了几步，折了回来，将智宇的手套甩给彩夕，然后再次转身。
彩夕捏着手套，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其实她曾经想过开口，比如看着姚琳在零下几度的大风里光着胳膊大腿给郭瑜喊加油的时候，比如看着姚琳为了郭瑜减肥，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白粥煮青菜的时候……可最终，看着姚琳谈起郭瑜时幸福的表情，她就变得优柔寡断，于心不忍。
“一个人傻愣着作什么？”莫泽阳拿着铲子，气喘吁吁地走过来，额上一层汗。
彩夕摇摇头，站起来：“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莫泽阳似乎知道彩夕在说什么，往C班的方向看了一眼，拍了拍彩夕的肩，力道温柔：“本质上不关你的事。姚琳那么聪明，会想通的。”
彩夕点头，看着智宇的手套，心里有点绞痛。她好想问问姚琳，今天的事情无论错在谁，也无论结果怎么样，你喜欢的郭瑜始终站在李微那一边，而义无反顾站在你前面的人，又是谁呢？
姚琳啊，你怎么就是看不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