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黑色的硝烟弥漫了白沙湾明媚的上空。激烈的枪炮声，把平日里交响曲一般不绝于耳的涛声和鸟啼，完全覆盖了。
按夏君如预先确定的救护方案，战斗中产生的伤员，先在救护中心经过简单的包扎或抢救，再由白沙湾的老百姓组成的担架队从救护中心抬出来，暂时分散到南部国军占领区的乡镇里去，再从那里安排疏散，治疗。还安排了车辆将重伤员送往长沙。
夏君如送走一批伤员，刚站在门口喘了一口气，突然看见一具担架从河坡下送上来。从那肥胖庞大的体型，一眼就看得出来，担架上躺着的，就是刚刚还活生生的汤志高，此刻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了。
一颗子弹从他的右额穿进去，从太阳穴穿出来，鲜血把整个脸部和大半个身子染得通红。一瞬间，这个平日里有些固执、有些脾气的校长，在夏君和她身边所有人的心目中，成了一位形象高大的英雄。
夏君如在给他摸脉搏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已经完全摸不到脉搏了，只有心脏还在极其微弱地跳动。失血太多，周身的皮肤，平常是橄榄色的，现在白得像纸一样。夏君如亲手给他打了强心针，又给他挂上吊瓶，再来给他作清洗、包扎……
当汤志高被担架送走的时候，努力压抑住自己感情的夏君如，泪水在地板和担架上洒得到处都是。她估摸着，这或许就是跟汤志高叔叔最后的诀别，就像和爸爸妈妈诀别时一样。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战斗仍然在激烈地进行。
还是没有看见冯洛明的身影，夏君如悬着的心揪紧了，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赵大勇突然闯进来报告说：“汤校长，汤校长，哦。。。。。。夏老师，我们只剩最后一道工事了，阵地，马上就会守不住了，怎么办？”
“汤校长已经被送走了，老赵，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吧。”
夏君如自己都感到奇怪，这个时候的自己，居然显出几分镇静。她双手不停，眼也没抬地问：“我们还有多少队员活着？”
“四五十个吧……”
“赶快通知他们，实在抵挡不住，就全部撤到这个楼里面来，赶快吧！”
“可是……”赵大勇犹豫了，他不清楚这位大美人是何用意，撤到这里来，那不是束手就擒等死吗？尽管通过这些日子的一些事情，他非常信服她，可是这毕竟是打大仗，总体指挥，谁知道这美人儿会不会把事情弄砸呢？
“汤校长没跟你说过吗，老赵？”夏君如很镇定地说，“我现在所站的这个位置，脚板底下，有一个地下室，可以容得几十个人，我先把来不及送走的伤员们送进去，你让你的队员们火速撤进来。”
“噢，真该死，我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呢？我当然知道地下室呀。”赵大勇脸上浮现出绝处逢生的惊喜。可是他转而又道，“鬼子进学校以后，难道不会搜查吗？就这么大个学校，经得起几下查呢？”
“那我们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这总比直接束手就擒要好吧？再说人是活的，到时候再随机应变，想办法吧。”
“好吧，那就这样。”赵大勇匆匆转身就要离去。
夏君如叫道：“老赵，你看见冯洛明没有？”
“他一直跟我在一起呀，他没事嘞，勇敢得很。你放心。我们这就撤上来。”
一刻钟之后，白沙湾的枪炮声彻底消失。白沙湾保卫战结束了，前后不到一个钟头。在悄然来临的晨光里，好几百具保安队员、救护队员和一些参战老乡的尸体，在湖岸边、山坡下、丛林里流尽了他们青春的热血，无数双澄澈如水的眼睛，不舍地凝望着漫天的朝霞……
救护队副队长钟幼芳之死让夏君如放声大哭。这位湘雅医学院的毕业生，有着典型的湘妹子的漂亮。这段日子老跟夏君如在一起，夏君如特别喜欢她说话做事冲冲的性格，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一颗机关炮弹在她脚下炸响，送到救护中心时，她成了一个血人，早已不能说话。夏君如亲自给她按摩心脏，人工呼吸。。。。。。一切都无济于事。她捏着她的脉搏，看着她身体各处的血，像泉眼一样朝外汨汨漫涌，清晰地感觉着好朋友的躯体迅速变冷。
特别熟悉的人的离去，她再一次感觉到了战争的残酷。
抑制着内心巨大的痛楚与恐惧，夏君如命令救护队员们迅速清理了救护中心的救护现场。她亲眼看着最后一个人进入地下室，然后亲手关上隐藏在房间壁炉里的暗门。
她记得汤志高带她看过，脚下这个地下室，有点潮，但特别宽大，据说是北洋军阀混战时，学校为躲兵特意挖的。里面有一条暗道通往湖坡。当时的溃兵闯入校园，烧杀奸掳，曾有一位美籍副校长死于非命。学校当即就挖了地下室，又叫地窖。没想到二十年后还派上了用场。
她脱去救护队员的服装，身上特意只留下一件白色绸子睡袍，然后装作在晨练的样子，在看起来已经没有一个战斗者的校园里小跑。空气中隐隐飘荡着硝烟味与血腥气，林子里日日喧嚣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叫。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蹦到喉咙口来一般，两腿又沉重又软弱。
她忽然感觉自己饥饿难耐，便跑回到绿楼，要方婶给她煮烫饭吃。所谓烫饭，就是把上一顿的剩饭剩菜放在一起煮热了吃，一种简单又节省的吃法。江浙那边叫泡饭，湖南叫烫饭。饭还没煮热，就听见绿楼外的地坪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她赶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一伙鬼子从湖坡下冲上来，站到了绿楼前的地坪上。第一次看到侵华日本士兵的模样，夏君如很惊讶他们土黄色帽子后面那两块飘荡的布片，像极了白沙湾农家的孩子们冬天围在腰上的屁股帘儿。鬼子兵每个人手中都握一杆又长又大的步枪，枪尖上锥形的刺刀闪闪发光，她知道那是著名的三八大盖，步枪当中的重武器。
他们的样子看上去都有些狰狞，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跟自己在日本大学里看惯了的日本文化人还是很有差别。
一个样子长得特别丑的日本军官，一脸的胡子，一脸的骄横，双手扶着战刀，仰着脸，到处打量耸入云天的高树，根本不朝人看。
夏君如发现，这个约摸三十多岁的日本军官，个子特别矮，两条腿又短又粗，很难看的样子，像《水浒传》里面写到的那个好色的“矮脚虎”王英。“日本军人怎么长这样子呢，还军官哩？”她在心里问自己。自己在日本几年，象牙塔里的时间多，还真没有跟日本军人打过交道，也没有太留心过这些粗人！
她想：“难怪从前线过来的人都把日本人叫作日本矮子，他们虽然与中国人同文同种，但在身高方面是略逊于中国人的。中国人个子普遍也很小，可是日本人大多数更小，这样的鸟人，凭什么骄横呀？”
然而骄横的日本军官依然目空一切的样子，根本不把夏君如的存在当一回事。像压根儿就没那么一个高大的人在那儿杵着似的。
“他这是做胜利者的示威啊”，夏君如想，“明明看见了我，却装作没有看到一样。”
一个穿酱色西装、头上却戴着一顶日军黄色作战帽的瘦长翻译官，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夏君如，很没礼貌地用中国话问：“哎……那个你，是干什么的？”
“怎么啦？”夏君如心里紧张，也有点生气，她觉得穿西装的人不应该如此没礼貌，而且还是个有文化的中国人。
“你过来你过来，中村司令官要问你话！这位”，他用谄媚的姿态指指双手扶战刀站立的那个家伙，“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在临江的最高长官——中村毅司令官！”
夏君如忽然不害怕了，翻译官那副鬼样子，让她心里只有气愤和轻蔑。她在南京时，大官见多了，将军一片一片的，上个饭馆、看个电影、逛个商场，没有不碰到几个将军的。一个临江小城的司令官，冲破了天一个中校，算个屁呀。可是她一想到地下室里那些保安队员，想到他们命悬一线的安危，就拚命在心里强制自己，让火气收敛起来。
事实上，因为非科班出身，这位中村司令官的官阶仅仅一个中佐。在见惯了大官的夏君如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有什么事？”她慢慢走近对方。
被称为中村司令官的那个家伙，在女神般美丽的夏君如面前，表情瞬间像被电弧击穿了似的，啪地定格了。这样的表情，夏君如也见惯了，她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他张大了嘴巴，盯着夏君如的面孔和身体，像饥饿的豺狼看到温顺的绵羊一般，眼睛里喷出火来。他直接用中文向夏君如发问：“美丽的小姐，您是这里的老师吗？您叫什么名字？怎么打仗了还在这里没离开？”
这个矮墩墩的中年人，走近了之后，样子更难看，两条腿又粗又短而且还呈O形，鱼泡眼下面有一只朝上翻的大鼻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我当然是这里的老师。”对方的表情让夏君如心里渐渐有了底，神情不温不火，声音不卑不亢，还飚一口标准的东京腔日语，“这里是美国复初会办的一所教会学校，我是这所学校的教员，我叫夏君如。我是南京人，东京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到处打仗了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呆在这里。”
“哦……”日本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也改用日语与之交谈，“尊敬的夏老师，您到过我们日本，非常好，非常好，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请问，您是否参加了昨晚这里抵抗大日本皇军的战斗？”
“没有。我不是讲过了吗，我们这里是教会学校。我们此前已经接到上一级教会的通知，不介入正在中国发生的这场战争。报纸上不是都发表了红衣大主教的公开声明吗？”
“哦，太好了，太好了，那我们就能成为朋友。能够认识美丽的夏小姐真让人高兴，我从今天起在临江任职，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其实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需要好朋友的，何况还是你这么漂亮、有才的小姐。哈哈。。。。。。”中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快步走过来，在很近的位置跟夏君如站到一起。
夏君如淡淡地说：“谢谢，但愿如此。”
这时候，那个穿西装的翻译官从中村背后抢上前来，插话说：“既然是好朋友，那你给我们提供一点昨晚战斗幸存者的情况吧，肯定还有不少人隐藏起来了。大这么大的仗，你不可能什么情况都不晓得的，你没必要为那些家伙们隐藏什么的。你看我们马上就要大搜捕了。我们会把他们一个不留地全部彻底消灭干净……”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咬牙切齿，却给夏君如特别无赖的感觉。
她很惊讶，这个长得白净斯文的中国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同胞有着如此深重的仇恨呢？是屈服于日本人的淫威，还是天生的为虎作伥？她用了略微有些讥讽和不屑的语气神情说：“这我怎么知道呢？整个晚上我在房间里没有出门，在枪炮声中辗转了一夜，早晨刚出房门就遇到了你们。喏，不信你看看我的衣服吧，我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啊。”
事实上，在走出绿楼房门的最后一瞬间，她才迅速地将后襟上沾了些鲜血的白色绸子睡袍换下来，换上了另外一件。幸亏汪婶娘细心发现了。这种白色绸子睡袍，是临江教会统一配发给教师和修女们的，爱漂亮的修女们都把它当夏装穿。
要命的是，这种睡袍虽然在设计上十分保守，可是它薄如蝉翼的质地，把夏君如年轻的身躯勾勒得清清楚楚，她的内衣内裤，她的柔腴性感，全都隐隐约约地展现在一群虎狼一般的军人眼前。
“您说的是真话吗？”中村司令官那张丑陋的脸，因为放松开心而开始变得生动起来，“相信漂亮的女人是不会说假话的，因为这样会有损美丽的容颜，哈哈哈哈……”
“说假话？谁说假话？上帝一直教导我们，好人跟好人是不能说假话的。。。。。。你们若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在我们学校里搜一搜的，学校就这么大个地方，搜起来很容易呵……”
翻译官朝身后的人一挥手：“搜！”
他的话，让夏君如后悔得直想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