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济住院疗伤的日子里,赵大勇对夏君如因为伤残想要带养一个孩子的要求,一开始还有点在意,有点上心。他想,也难怪,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一下子又成不了家,生不了崽,有这个想法是正常的。
可是当她在漫长而寂静的病床上,想确定这件事情的时候,赵大勇却变得沉默不语了,像是不大愿意给她帮忙,又像是无法帮这样的忙。
那时候因为出生率高,弃婴与过继,在地方上是很普遍的现象,不算一件太难办的事情。她对赵大勇的态度很不理解。自己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在为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抗争的同时,也为赵大勇杀了最大的仇人,为什么这么点子事赵大勇不愿意办,办不好?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揭开了谜底,这已经是后话了。
住院近两个月后出院。
在出院的前一天,她对赵大勇和汪婶娘说:“要把绿楼再打扫一次,一定要彻底打扫干净。洒一点来苏,用醋熏一下也行,反正一丝丝日本鬼子的气味都不能留下!”
从血与火的噩梦里走出来的她,现在也像每一个被侵略的中国人那样,深深地仇恨日本鬼子,同时也为日本鬼子终于从校园里彻底滚蛋而庆幸。
在师生们的简短欢迎仪式之后,她有点兴奋地走进了自己的绿楼校长办公室。这里已经被汪婶娘擦洗得窗明几净。而且格局也作了一些调整——
夏君如独自住到了二楼。二楼的四个房间,大一点的做了会客厅,另外三间,分别为办公室、卧室、卫生间。
为了方便她的工作和生活,赵大勇花了很大的功夫,将二楼的一个房间改建成了带淋浴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这样夏君如可以非常方便地在这里工作和生活,并接待形形色色的人员了。
学校恢复了从前的憩静与有序,绿楼外墙上的爬墙虎,正值一年当中最旺盛的季节,绿油油的叶片把外墙覆盖得严严实实,绿楼看上去更加名符其实。
那情景,十分有助于大家忘却刚刚发生在这里的案子。事实上专门研究人体的夏君如医师,死人子见多了,对案子本来就没什么忌讳。比较起来,她更热爱自己的绿楼。
她跨上绿楼阶级的时候,两只久未谋面的喜鹊,竟然就在绿楼的阶级上跳来跳去,还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似在迎接女主人的到来。悬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到了地上。
夏君如对绿楼的新格局十分开心,在饭桌上跟大家说,现在我的生活条件,比在东京和南京时,都要好多了。感谢你们为我操了心,费了累。“费了累”是临江方言,听起来就格外亲切。
方婶娘说,夏校长你那么操心费累,还受过那么重的伤,生活过得好一点,完全应该呀。
方婶娘的话,大家都表示赞同。
可惜的是,生活条件虽然好了很多,可是眼下的局势,却让夏君如依然感觉压力山大。战争还在延续,两次长沙会战,并没有让交战的任何一方服输,仗还会打下去。因此临江城里的鬼子,总是像洞庭湖里的鱼儿一样多,让人无法安下心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过不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可恨的日本鬼子,什么时候才能从我们中国滚出去呢?
十月的一个秋夜,江忠敏从阁楼上的电报室下来,敲响了二楼夏君如的卧室门,交给夏君如一份加急电报。
夏君如浏览了一下电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嗬。。。。。。
江忠敏被送往长沙培训了两个月,现在兼任了夏君如的电报员。她也搬进了绿楼,住在夏君如原来住的一楼房间,跟方婶娘打隔壁。现在由她接替夏君如享受方婶娘抛物线型的美妙鼾声。
这个走过弯路的女孩子,其实也有她可爱的一面,要不大家都不会同意她住到绿楼里来。比如说,她特别“灵泛”,会来事,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样呆坨似的。这样一来,江忠敏就有那么一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味道了,因为绿楼不是那么好进的。
以基督教湖南总会的名义拍发的电报,内容大致如下:夏君如校长,请于十二月一号赴长沙参加湖南教区教育年会,时间一天,不得代会。然后是接车接船的时间,地点,人员。
那一刻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很清楚,这是薛岳叔叔在召唤自己了,所谓湖南教区,就是第九战区啊!
由于日本人的密电码破译技术特别高明,第九战区司令部为此吃过很大的苦头,只得不断地更新密电码,除了直辖部队,其他所有的电报都通过第三者转发,这样才减少了很多情报泄漏的机会。
彼时去长沙的陆上通道已经完全阻绝,只能走水路,从洞庭湖乘船溯流而上,进入湘江。
翌日清晨,夏君如带着江忠敏和方婶娘,上了学校的机帆船。驾船的自然只可能是赵大勇。
出门的时候,方婶娘锁上绿楼的大门,因为又要出远门了,她有些亢奋地说,本店今天停止营业。
夏君如,一天怎么够,最少三天,或者五天。咱乡下人进了省城,哪能不多呆呆?
江忠敏说,不正打仗吗?
赵大勇说,不要争了,那就三天,往返就要两天。
大家紧密地呆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气氛就格外的轻松。在浩荡辽阔的江湖上,人们的意识中都有一个大大的误会,就是远离了战争,感觉很愉悦,于是大家一路上都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尤其是夏君如,第一次跟大家说了很多东京和南京的见闻,让大家听得都不觉得肚子饿了。都嫌机帆船的机器太吵。
夏君如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也买一条小火轮。
战争还会结束吗,都打这么久了?江忠敏问。
当然会结束,世界上就没有永不结束的战争。没看见小日本两次攻长沙都没攻进去?等着吧,哪天我军大反击,一下就把临江给光复了!
那就好,那就好。方婶娘喜不自胜地连声道。
然而话音未落,鬼子的汽艇冷不丁就靠了上来。两个持枪的家伙在行进的汽艇上一顿乱喊叫。停船,快停船,接受检查。这些家伙平常对渔民和商船霸道惯了,一句好话都没有,凶得很。
赵大勇赶快把船停下。原来,他们的船已经开到了日军与国军对峙的封锁线上来了,过了这个封锁线,就进入了第九战区的地盘。这个地方叫青山,是湘江江湾里的一座小岛,也是隶属于湘阴县的一个滨江小镇。湘江的两岸,都建有高高的碉堡。
夏君如听见那如狼似虎的声音,眉头皱了起来。她上去就用日语跟对方讲,士兵先生,我是临江滨湖大学的校长,他们都是我的随从人员,到长沙去参加教会的重要活动。我们教会在这场战争中持中立态度,请你们放我们过去。
对方是两名下级军人,大约对教会也有些认识,因为基督教在日本的流行和普及,比中国更好。那个喊话的家伙,立刻变得有礼貌地问,有派司吗?
夏君如把电报递给他,说,有这个。
士兵不接,说,不懂支那文。
夏君如说,是中文好吧。
士兵说,小姐您一定是日本人。
夏君如说,我在东京住过五年。
士兵说,哦,我是千页县的。东京也是我向往的地方,我一直想去东京,可惜没有机会。那,你们走吧。
谢谢。过两天我们还要返回临江的,到时务请二位多多关照。
没问题呀,校长小姐您这么漂亮,嘿嘿,像我们日本的美女。再见!
他们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另一个家伙握着三八枪,跳到机帆船上,舱里舱外仔细查看。机帆船上的三个人都紧绷着脸,赵大勇的两只大拳头,在衣袖里攥得咕咕叫。
看着汽艇突突响着离开,江忠敏说,还是夏校长厉害,几句话就把小日本打发了。
夏君如微笑道,讲了要你,还有老赵,要多多学习文化,有时候文化真的比硬拚管用。我猜老赵一定将瓦尔特上了膛。我猜得对不?
赵大勇笑起来,谈不拢,我就让他们去喂鱼。拍死这两个小畜牲,好玩一样,用得着开枪吗?
让他们去喂鱼,痛快倒是痛快,我也很想那样干,可我们还到得了长沙吗?
那倒也是。
江忠敏说,那我回去以后,边工作边读书,行不,校长?
可以考虑。
这天下午快天黑的时候,机帆船开进了岳麓山下的溁湾镇战时军港。一辆崭新的草绿色吉普车早已等候在码头上。开车独自来接客人的,竟然是一名八路军女干部。她自我介绍说,我是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的副主任,我叫钟琴,我也是临江人,刚从延安过来不久。能认识你们,我非常高兴,我很想念临江的。
钟琴长得很漂亮,大脸盘,杏子眼,留着齐耳短发。灰布军装上束跟皮带,皮带上挂一支小手枪,很精神很爽朗的样子。引得大家都朝她不住地看。
上车的时候,夏君如说,钟主任,您坐到边上引路,我来开车,好久没开车了,手痒痒的。
哎呀君如同志你比我还爽快!钟琴笑道。
一路无话,夏君如直接把车风驰电掣地开进了岳麓山山腰的薛岳总指挥部。夏君如发现,指挥部边上,就是名重天下的爱晚亭。
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红叶都已凋零了,可是到了这里,杜牧的诗意便会萦徊脑际。她这才明白,平常总是像机器一样冷冰冰的薛叔叔,也是一位热爱大自然、充满激情的人。
他们是在一间不大的宴会厅里见面的。薛和钟,就两个人,陪同夏君如一行。
见面的那一刻,将军和夏君如都湿润了眼睛。将军温暖的大手,久久地握着夏君如的手不放。无语凝噎了好一会,他才说,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从前的事情我们就不说了。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聊聊打仗的事。
钟副主任说,薛长官本来计划要安排盛大的欢迎会,请在长的各界知名人士都出席,还请了十多家报纸和电台的记者采访,我考虑到君如同志的身份目前还得保密,就代大家谢绝了薛长官的好意。
薛岳说,咳,一高兴,就差点办坏事。
席面很丰盛,虽然是战时,也大鱼大肉的。钟副主任说,这是薛长官专门招待夏校长一行的,平时可不是这样。
薛岳吃得很少,大家都在吃,惟独他不停地在说话。他竟然对夏君如在临江的抗战活动了如指掌。特别赞赏她在城陵矶炸军舰、在百步桥炸火车、击毙秋岛海军大佐这几件事,说临江的国共两党抗日武装力量,给两次胜利的长沙会战帮了很大的忙。他要代表国民政府和委员长,对夏君如和她的伙伴们表示感谢。
饭后,薛岳说,大家先休息一下,吃点水果。我和君如出去走走,咱们爷俩说点私房话。
大家都知道薛岳跟夏君如的父亲私交特别好。
夏君如挽着薛岳的胳膊,像一对父女一样,在爱晚亭前漫步,十分亲切的样子。冬天了,山上的风大,可是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很长。
其实,薛岳要对夏君如说的私房话,全是对战局的分析。他十分自信地告诉夏君如,尽管日军已经两次失败,但他们绝对不会放弃对长沙的进攻。只有攻下长沙,才能形成对重庆的合围,最终攻克陪都,彻底亡我中国。
他肯定地告诉夏君如,据内线报告,阿南惟几正在筹备第三次长沙会战,更多的部队正在从全国各地调往临江。君如啊,这一次,你们要一如继往,帮助我打赢下一场大仗。
夏君如说,薛叔叔您放心,今天见到了您,我的信心更足了。您等着吧,我会把临江城搅他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