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转,李清照到了出嫁的年龄。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她十八岁那年,嫁给了长她三岁的赵明诚。
赵明诚,字德甫,密州诸城(今属山东)人,南宋初年官员、学者赵挺之第三子。赵挺之,熙宁三年(1070年)进士,为登、棣二州教授,通判德州。元祐初,召试馆职,为秘阁校理,迁监察御史,后为当朝吏部侍郎,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国家人事部副部长。赵挺之擅长诗文和书法,虽无文集传世,但其诗作和书法散见于《宝真斋法书赞》《绍熙云间志》《天台集续编》《书史会要》《中州金石记》等典籍中。
赵明诚少年时期随父居住在京都汴京,后入太学。“太学”是宋代官学,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才可入读,为朝廷培养后备人才,是当时的顶级学府。赵明诚自幼勤奋好学,喜爱诗文,尤其偏好金石之学。他曾在《金石录》序中道:“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对于金石学赵明诚的确可谓幼而好之,终生不渝。在他九岁的时候,他就曾在徐州收集了两通古代碑刻。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的姨夫陈师道曾先后两次给他写信,为他提供发现碑刻的线索。少年时他已经以金石收藏而在北宋士大夫之中有了不小的名气。
北宋诗人谢逸曾在后来赵明诚南下侍亲时作诗《送赵德甫侍亲淮东》赠给他,将年轻时的他比作博闻雅识的汉代辞赋家杨雄:
茂陵少年白面郎,手携五弦望八荒。
攲帆侧柁转天末,瞿塘滟滪一苇航。
向来问字识扬子,年未二十如老苍。
林花蜚尽春事了,粲然一笑西山阳。
幅巾相从竟日坐,虚堂扫地焚清香。
人物已共远峰秀,谈辩更与薰风凉。
黄梅雨洗天界净,驱车出门指太行。
朝侯暮烹不足道,人生离别安得常。
丈夫许与重气义,儿女惜别徒惨伤。
观君潇洒负奇气,恐是天厩真乘黄。
愿言待价无速售,世间驵侩皆王良。
在赵明诚还是太学生时,少女李清照的《如梦令》一出,顿时轰动文坛,当代文人无不叫好。
少年赵明诚也看到了那首当时广为流传的“绿肥红瘦”的小词,非常倾慕李清照的才华,心中爱恋。据说赵明诚与李清照从兄李迥交好,常一同外出游玩。元宵节在大相国寺赏花灯时,赵明诚无意中邂逅了亦是前来游玩赏灯的李清照。火树银花之中,伫立着纤巧轻盈的一枚淡妆少女,容色如美玉生晕、新雪堆辉,一下子就把赵明诚的眼睛照亮了。
李清照容貌如何,史籍上也没有记载。不过《宋史》说她的父亲李格非“俊警异甚”,长得非常英俊。按遗传的角度,年轻时的李清照应该是个容貌极为出众的姑娘。加上她的灵性和才气,以及她对自己的自信,她的美,也许便如一轮皎皎明月,光华清亮,似一枚羊脂美玉,温润含蓄。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李清照的才华与美貌在赵明诚心里已经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李清照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悄悄关注她的少年,但少年的心中已经决定非她不娶。
赵明诚回家之后,李清照的影子在他眼前更是拂之不去,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这才理解《诗经》里的句子:“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赵明诚想和父亲提起此事,但担心父亲不允,闷闷不乐,食欲不振,渐渐憔悴消瘦。赵挺之正在汴京礼部侍郎任上,得知儿子身体不适,急忙回来看望爱子。父亲问及病因,赵明诚告诉父亲,他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梦中读了一卷十分有趣的书,可是醒来之后,大部分内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几句话。想了多日,不解其意,所以身体忧郁成病。赵明诚说完,就把这几句话写了出来: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赵挺之听了儿子的诉说,细细揣摩谶语含意,忽然醒悟这谜底岂不是“词女之夫”么?“‘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当代最著名的词女李清照便是“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之女,赵挺之早有所闻,不禁啼笑皆非,也为儿子的苦心所感动,于是便派人到李府求婚。
元代《琅嬛记》中有详细记载:“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唯记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殆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格非)以女女之,即易安(李清照)也,果有文章。”
当然,这个故事现在看来,虚构的成分更多一点。但赵明诚对李清照的倾慕之意是无可存疑的。之所以赵家大费周章要构思一个故事寻找一个理由来向李家提亲,是因为当时赵挺之与苏轼是政敌,赵挺之支持王安石变法,而苏轼是反对者,二人结怨较深。赵挺之精明强干,见识过人,政绩出色,为人圆滑,因此升迁很快,而苏轼文名极大,仕途却不得意,被一贬再贬。赵挺之在做监察御史时就数次弹劾苏轼,或罗织罪名说苏轼起草的诏书“民以苏止”是“诽谤先帝”,或牵强附会说苏轼的“辩试馆职策问”大成问题:“苏轼学术,本出《战国策》纵横揣摩之说,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乃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为问,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
苏轼及苏门弟子则对赵挺之鄙视不已。《宋史》中《赵挺之传》记载:“挺之在德州,希意行市易法。黄庭坚监德安镇,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及召试,苏轼曰:‘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苏轼认为赵挺之不过是只知道搜刮钱财的小人,学问道德都无可取之处,怎可担当如此大任?赵明诚的姨夫陈师道,也就是赵挺之的连襟,是“苏门六学士”(“苏门六学士”指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之一,他虽然对外甥赵明诚喜爱有加,但对赵挺之也是极不以为然。据《宋史》记载,陈师道深夜到郊外皇家祠堂守灵,家贫衣薄,无法御寒,妻子心疼丈夫,就回娘家向妹妹借了一件妹夫陈挺之的棉衣,当陈师道知道这棉衣是赵挺之之物时,坚决不肯穿,并大怒道:“汝岂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后来,陈师道因受寒而感病致死。
有了这层敌对的关系,赵挺之要与苏门弟子李格非开口提亲自然尴尬。但李格非心胸广博,见到赵明诚人才出众,心中喜爱,就把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李清照嫁给了他。
在待字闺中时,李清照也曾大胆想象着理想中的爱情,并在词中构造了一个梦幻轻盈的世界。《浣溪沙》中,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顾盼生姿,美得无法形容: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首小调像是一个微电影,浓缩了一个旖旎的古典爱情故事。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少女微笑着的娇美面庞宛如出水荷花,明艳不可方物。宝鸭是指两颊所贴鸦形图案,或以为指钗头形状为鸭形的宝钗,这里指的是她把用宝石镶嵌的飞鸭状头饰斜插鬓边,天生丽质,再加上轻妆淡抹。只觉这个“笑”字点亮了整首词。
“粉黛所以饰容,而顾盼生于淑质”,笑容如花绽放,而含羞的心也如荷花一样静静绽放着。“眼波才动被人猜”这句极为生动,这个女子美目流盼,秋波流转,如此清澈明亮,涌动着生命最初悸动的喜悦和怕人发现自己秘密的微妙与羞涩。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深闺中的怀春少女,思念心上人,相思娟娟入骨,而等待着的甜蜜与期盼着的喜悦交织着,她一颦一笑,如痴如醉,终于忍不住展开半张素笺,笔端蕴秀临霜写,将满怀的思念与幽怨诉于笔端。
“月移花影约重来”写得极为婉约旖旎,满是梦幻和憧憬。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只觉这词极清美,极浪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旖旎的想象。
风吹帘卷的瞬间,露出一张明艳的芙蓉面,秋波无意识地一转,如初生明月,忽然笼罩了一身的光芒。
如此精致美人,如许妩媚多姿,怎不叫人心动?
月移花影约重来,月色朦胧,花影重叠,初初相爱的恋人在月下漫步。少女眼眸如同明净的秋日湖水,从未有过的妩媚清新。不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笑。
那是人生最初的心动。美妙得无法形容。
年少时的日子光亮华美,如一颗颗自珍珠贝中初取出的小小珍珠,可掬可捧可触摸。那样的日子,即使是在后来阴晦的时光里,也可取出一颗两颗放于掌心,静静怀想,游走滚动,晶莹润泽,一如当初,也能照亮苍老而晦暗的心境。
那样精致的情感,如蝶恋花般轻盈,被她一一记下凝住在笔下的词句里。
那是电光火石间,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好。
这首词看似随意,却极为精巧雅致,如杏花酒,味极芬芳,而又极醇厚,细细品来,竟刹那间如见落花飘坠,美到极致,却又转瞬即逝,令人若有所得却又若有所失。是那一种欣喜忧虑、思绪纷纷的复杂微妙的滋味。
少女时代的清照,究竟有多美?当是肌肤如雪,双目晶莹,眼波流动,巧笑嫣然,娇憨明媚,叫人见了就生出无限的欢喜来。她的美,不仅在于容貌,更在于姿态中显出的清雅与眼神里透出的灵气。
她这时候的词句,也如粒粒晶莹饱满的紫葡萄,色泽莹润,液汁饱满,清甜芳香。
她还曾写过一首清新可喜的《点绛唇》,刻画的便是怦然心动的少女心情,仿佛记录的便是她与赵明诚的初见: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一首,原意也是源自晚唐诗人韩偓的七绝《偶见》。诗中写道:
秋千打困解罗裙,
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
手搓梅子映中门。
这首诗里,少女独自荡秋千,解罗裙,见客羞走,手搓梅子……种种举动,都是韩诗与清照词中所共有的。而在这首《点绛唇》中,同样的动作,清照写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细腻感触,用语更为生动,加入新巧细节,少女娇羞欣喜的神态仿佛要凸出纸面,可感可知。
“蹴罢秋千”指的是少女荡完秋千,刚刚从秋千上下来。秋千这个意象在古诗词里也常见。李煜词曾有“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吴文英有词“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欧阳修在《浣溪沙》中写道:“绿杨楼外出秋千”;苏轼在《蝶恋花》中有名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他的诗中也有“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雨沉沉”。
少女尽情地荡了一会儿秋千,快活而惬意。下来秋千后,她手都麻了,却又懒得稍微活动一下,一个“慵”字,正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少女慵懒娇憨的神态。“纤纤手”语出《古诗十九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形容女子柔嫩纤巧的手。“露浓花瘦”的花园里,娇柔的花枝上滚动颗颗露珠,正如少女“薄汗轻衣透”,这里薄汗轻衣透指的是少女因玩得太开心,香汗淋漓,而清照在这里用“薄”“轻”二字,极言少女之纤巧袅娜。上阕笔墨凝注于花园里的少女,一派霞光般的轻盈活泼,天真烂漫。
“见有人来”,宁静芬芳的世界里忽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少女惊诧之余,又感羞涩,急忙回避,来不及穿鞋,就着罗袜跑开,轻盈得如同一只小鹿。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不速之客,定是一个俊朗少年,她禁不住有些好奇,跑到门边,又忍不住回眸,偷偷地躲在青梅旁边看他,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新奇地打量着,却假装漫不经心闻着青梅芬芳的样子。
青梅在古典诗词意象中象征着初恋的美好。如李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欧阳修的“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等。这一份微妙宛转的脉脉之情,欲说还羞。
少女情怀,如同一朵新鲜而芬芳的花朵,花房里满是馥郁的甜香。
仿佛能看到那垂髫少女天真的大胆,无邪的笑颜,也只有娇憨纯真的少女才能作出如许的举动。
宋代理学盛行,女性已不如大唐时自由,处处受到束缚和管制。但父亲李格非并非寻常人士,自己才华横溢,眼界又开阔,他对女儿是极为开明和疼爱的。因此,李清照保留了难得的率直与天真,骨子里充满了少女天性中对自由、对爱情的本能渴望。
从此,这个进入花园的少年男子,也走进了少女李清照的心里。
他应该就是赵明诚。赵明诚于初夏的一个早晨,前来拜访李格非,却不想惊动了正在庭院里荡秋千的李清照。李清照含羞而走,又偷偷于如豆青梅中悄悄回望,忍不住怦然心动。
心动的瞬间,无比美好。那一刻,那少年迎风而来,仿佛千树花开,花园庭院里所有清凉而馥郁的芬芳,浮动在她的唇角笑靥里。
不仅清照对赵明诚一见钟情,赵明诚对清照也是爱慕已久,一见倾心。
赵明诚比李清照大三岁,初识时正是弱冠少年,儒雅温和,满是书卷之气。那个青梅旁的窈窕身影,明亮眼神,足以让他在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中,时常想起她回眸时清灵的笑容。爱情是遇见的,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微笑宛然,却从此柔情深种,姻缘从此而萌。
李清照幸运地遇见了一生所爱,两人品貌相当,兴趣相投。他们过了二十九年相濡以沫、志趣相投的幸福生活。
从此,李清照和赵明诚便成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当他们日后回想起这初次的相见时,均会觉得甜蜜而又温馨吧。
多么好,在我最美的时候,我遇见了你,而你也年华正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