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郎内局长身边多年,十分清楚郎内与老冷之间从来都是桌面上递烟,桌子底下使绊,表面顾全大局,暗中固守己见,同时又绝不会让外人看到。但这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两人成为明和暗斗的对手,大约是从十五年前那一桩莫名其妙的情报事故后开始的。这事发生不久,我们下属的那个写事故报告的叫做老A的负责人就死了,据说死于他自己产生的一阵奇怪的窒息。但我并不清楚,那一桩情报事故,为何使郎内与老冷从此暗暗结仇,视为对手。
从他们多年的仇视心理来看,老冷有充足的动机杀掉郎内。而且,在郎内出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一反常态,早早地第一个就来到单位,表情十分奇怪。他的鼻子如同一只红灿灿的番石榴,熠熠生辉,上下左右蹿动不停。往常,只有当他焦虑紧张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难以自制的情形。当他的对手忽然死掉,他应该无比舒心轻松才是。所以,他的表情绝对反常。另外,那天我还观察到,他的手指失控地在茶杯上乱敲。显然,他心里有愧,坐立不安,却又想掩饰什么。
最后,秘书小川以“我会找到充足的证据来揭穿老冷这个杀人凶手的”作为他的结束语。
送走小川之后,史又村警长关上了房门。他把两天来所获得的混乱如麻的揭发材料在脑中过滤了一遍。他的脑袋像一只录音机,无声地重放了那些重要部分。他想,抽屉被撬,文件涂改,从动机到意图,以及现有的证据,看来此人已基本清楚。但抽屉被撬事件,并没有与郎内被杀一案发生合乎逻辑的关联。
史又村警长一边专注于脑中的声音,一边在纸上信手画着:
(三)我的隐蔽生活
我在这个远离故土的亚热带小镇安居已久,对城市生活的记忆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日益淡漠。我的身体还没有出现任何衰老的征兆,但我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开始了老人般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新鲜感,对世事亦不再感到不可思议。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过去。但我并不觉得生活的冰冷和绝望,我只是像缓慢无声的流水在时间这个庞大无形的容器里舒展而行。
这种水一样随和的生活态度,是一种无所谓的境界。而这种无所谓,其实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够达到的境界。
我不喜欢盛大的聚会,也不喜欢交谈。交谈是没有结果的。早年我曾那么热爱交谈,无论是坐在一起娓娓道来,絮絮而谈,还是与远方的友人书信来去,纸墨传声。我曾信奉言词即是道路,曾对此兴味十足,乐此不疲很多年之久。而现在,我觉得交谈是一件多么徒劳愚蠢的事情。
情感生活也不再像早年那样成为我生命中的重大问题。爱,是一种困难。我曾在一首歌中听到,“透过你的双眼,美丽的谎言,透过你的双眼,一切都在变……”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我对此悟出了另外一番理解。
有一天,我从一本老书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某个人来到被他所爱的人的门前,敲门。里边一个声音问道:“是谁?”
回答说:“是我。”
里面那个声音答:“这里没有你和我的位置。”
门依然关着。
在孤独和空虚的长长几年之后,这个人又回到他所爱的人的门前。他敲门。
里边的声音问道:“是谁?”
这个人说:“是你。”
门为他开了。
这就是我现在对于爱情的另一种理解。
每天,我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我曾对走廊外边一只硕大的老鼠的行踪进行观察。它为了获取我每天丢到垃圾箱里吃剩的食物,居然准确地掌握了我一日三餐的时间。我吃饭的时候,它就不声不响地等候在纱门外边,小眼睛一眨一眨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待垃圾箱里倒进残羹剩饭之后,它就在门帘处不见了。一会儿工夫,它便拖着圆滚滚的肚子,趾高气扬地从我的纱门前走过,回到走廊外它自己的家里去。它对于我的起居时间这一份情报的获得,足以证明它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而我对于它这一观察成果的了如指掌,也足以说明我对它的观察之细微。我对光线在墙壁上的缓慢行走、空气的湿度与情绪的关系以及时间是如何由思想的流动构成的,等等,进行了大量的观察和记录。宇宙万物,无论是存在物质的,抑或抽象精神的,都在我的范畴之中。这些事为我的幽闭症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早年,我也曾有过这种涂涂写写的嗜好,但是现在它已经完全构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闭症,培养了我对于事物的专注品质。在别人眼里,我也许像一个囚徒,可是,那无形的围墙铁栅恰恰是我自己安置的,我对那一层无坚可摧的围栏的不可或缺的依恋,到达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离开它我几乎不能存活。
我喜欢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小镇的街巷走过。人人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以及我觉得人人的脸孔都很陌生,我感觉永远令我惬意。在我身上,你看不到这闭塞的小镇上人们的淳朴,但你也绝对看不到我身上大都市的虚荣。你看不出我的目光来自古老神秘的东方。
在我的生活中,我几乎不需要“你”字。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的思维关系网里都成为间接的“他”或“它”。甚至,我对于我自己,在思维中也是以“她”的角度出现。
沙漏街的生活已成为往昔,我眺望着遥远的记忆,时间如一条环状之水,在我眼前回转,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过去。郎内这个人,的确是在久远年代里与我有过关联的一个人。他本人仿佛就是一个寓言,从十五年前的一个小说里走进我的生活,然后又从现实的生活中回到十五年之后我的这一篇小说中来。
随着时光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人们对早年那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件已经淡忘,有几次我曾被过去的友人召唤,返回沙漏街。但我终于断然拒绝了重新回到过去人群里的生活。我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认为一百个人的生活肯定比一个人的生活更温暖,有时候就如同认定“知识就是力量”一样幼稚而荒诞(知识难道比权力更有力量吗)。在我认同的为数甚少的几位哲学家中,有一个叫做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他在谈论个体与群体、多数人与少数人的问题时,曾非常坦白地说道,灵魂的优越之处在于只看重个体。我以为甚是。一百个人与一个人并不能说明什么本质问题。我已经热爱上了我现在这种离群索居的清醒的生活,它远比半睡不醒、东拉西扯的群体生活有效率和有质量得多。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是我的成长期抑或成人后的任何阶段,我永远都无能为力地处于少数的状态而存在。幸好,我并不为自己身处少数这一尴尬地位而自卑,恰恰相反,我始终以为浴缸中那些覆盖整个水面的爽身泡沫并不能洗掉身上的污渍,而倒是涂抹在身体上的那少少的几滴浴液清洗剂起着本质的作用。多数人很多时候就是那茂盛的泡沫,是一种虚弱而空洞的力量。能够在较长时间里以及在较高的层次上,安于寂寞,我以为才是真正的力量。
所以,独自承担自己这一漫长处境的习惯,早已使我逐步地适应了被沸沸扬扬的多数所遗弃、被轰轰烈烈推波助澜的多数丢落在一边的孤单处境。
思量再三,我决意再也不回到过去里。让沙漏街永远成为一个早年的记忆。
这个隐蔽的亚热带小镇,已成为我的家园和归宿。我被命运抛到这里,但是,现在我觉得这里其实才真正是我的追求。
有一天黄昏,我在番笛(排箫)悠婉的乐声中,回忆起一个与我曾有秘密关系的友人,我曾在这个远在西半球的爱尔兰岛上过着幽居生活的友人家中生活过,得到过她温暖的呵护。我忆起我曾在那个两层的暗红色老房子前边的花园里,第一次使用锄草机修理草坪的情景,忆起考里厄吾德街萧条的雨声和孤独行走的黑猫,忆起有一次我曾在低徊环绕整个房宅的番笛声中彻腑绝望地面窗独泣,我的这位友人就站立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看着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会走上前来安抚我,因为她根本无需靠近我,就可以用她的目光在我的身后支撑起一面墙壁,使我安放漂泊的疲劳和孤寂。我曾向她谈论过我的预感,我说,我始终冥冥觉得在那个加害于我的老A身后还暗藏着一个人,但我无法看到他,我的处境好像是一个政治游戏的牺牲品,我曾做过的短暂的新闻情报工作也显得极不真实,像是别人的一个交易,一个玩笑。我的这个友人说,其实所有的事物都是游戏,只不过有些做得认真而有些做得不太认真,不太认真的事就会成为认真的事的牺牲品。有的人对权和钱认真,有的人对女人认真,有的人对功名认真。不过如此而已。老A不是已经死掉了吗?空气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组成。
就在这一天傍晚,当这些遥远的回忆随着番笛声占领了我的思绪,我全身的神经都爬满了某种尖锐的预感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了我这位久违的爱尔兰岛上友人的电话,她告诉了我关于郎内的莫名其妙的死讯,她还说有一位姓冷的副局长正在上报,准备重新审理发生于十五年前的那桩疑案。
她再一次强调说,空气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组成。
于是,我敬畏地看了看弥散四周的空气。这无声、无色又无形的东西,使我在一瞬间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开始
史又村警长那天送走秘书小川之后,也随即失踪。直到两天后的中午,史又村像是从天而降,手里拿着一摞卷宗,回到他的警部办公室。
他的上司把他叫过去,指着等候在一旁的一位手缠绷带、脸上有明显伤痕的中年男子说,这个郎内案件的当事人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请带过去做一下口供记录。
史又村对着这个突如其来送上门的当事者疑虑地看了看,然后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位据说是当事人的中年男子做了如下的口供:
我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司机,这是我的证件。
五天前的凌晨四点多钟,我如约去接一位乘客。那天,雾气很浓,天色灰蒙蒙,我似醒非醒地开着我的汽车。当我行驶到沙漏街的时候,汽车右前轮轮胎忽然爆裂,车身失去控制地向右侧的路牙猛然冲去。不用说,我出了车祸。我看到了前方几步远的一个男人向我转过身,然后倒下去。但我用我的儿子发誓:我并没有碰撞到他!因为,我的汽车失控后,撞到了路牙上边的一个树墩子上,距离那个人大约还有三四米远。这之前,他是背朝着我,沿着与我汽车相同的行驶方向向前走着。大概是我的汽车轮胎爆裂声以及撞到树墩上的声音惊吓了他,他迅速本能地回身转向撞击声这边,而这时我车前的玻璃窗被树桩击碎,稀稀落落的几片玻璃像几只清脆的鸟,从撞击处呼啦啦腾空飞起,呈散射状向前飞出去。一块尖利的大玻璃片正好刺进那个转身朝向我的男人的胸口。你也许不相信,怎么会这么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脏呢?可事实的确如此。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完成。那个人好像专程在此等候并转过身来迎接我汽车上飞出去的那一块玻璃片;那碎玻璃也是鬼使神差,居然能够绕开那树桩前面的一个废弃的铁架,闪了一个弧线才驶向那男人,我无法解释这一切,可事实的确如此。
我看到那男人倒下后,没有起来,也没有发出呻吟和喊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想,这下坏了,他肯定出事了。我担心留下痕迹,不敢走过去看他。
这时,沙漏街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低头看了看转向横拉杆并没有断裂,就匆匆忙忙跳下车,用千斤顶把车子支起,又取出轮胎套管和扳手,换上了备用轮胎,急忙蹿回到车里。当然,我没有忘记把那只爆裂的坏轮胎扔进汽车后厢。然后,我又看了看那个男人,他依然躺在那儿没动静。我盼望他的身体能够动一动,但又害怕他会忽然站起来走向我。我再也不敢耽搁,开车就跑了。
接下来我看到的,无论如何别人是无法相信了。当我开起车向前滑行几步远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束长长的黑影从天空投下,我循着那道光影向上一望,天啊,我看到空中一双无身之足隐没在云雾中,正踏出上帝般的灵光。也许是我被吓破了胆,眼睛出了毛病,也许世间真的有神灵,反正那绝对不是幻觉……那肯定就是上帝的脚!
……就这些。
史又村警长审理完当事人,便拿着当事人的口供和他在“失踪”的两天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摞卷宗,去向他的上司报告。
他说,郎内案件似乎可以了结了。但是,也可以说,这个案件才刚开始,十五年前那一桩莫名其妙的情报事故,以及在这场不清不白的事故中忽然失踪的一位年轻女子,至今都还没有下落。
疑案刚刚开始。
史又村低头望了望那一摞十五年前的已经泛黄的卷宗,摇摇头。他似乎看到里边的字迹互相搏斗撕扯起来,横平竖直的笔迹影子般地穿梭,并发出模糊不清的喧哗声。他知道那绝对是丧失了真实性的声音,因为历史的记忆总是带有创造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