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只手从我的身后插过来,揽在我的腰上,我紧张得一动不能动,也不能喘气。隔着薄薄的裙子,我感到那只手在颤抖在出汗。那只手在我的腰部好似一个灼热的支点,把我全身的疲倦牢牢地撑住。我多么想顺势倒下去,永远不再起来,让时间永远静止,让身体永远沉睡,沉睡得像死去一样。我感到心脏不跳了,肌肤冰凉,房间里的黑暗像潮水倾压在身体上。昏暗无边无际,房顶和地板消失了,墙壁消失了,窗子是空的。
我一动不能动,也不出声。悄悄地,我用一只手把紧紧揽在我腰上的那只滚烫的手拿开,然后继续凝视着电视屏幕。然而,那只手又探寻过来,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我便再一次把那只手拿开;又探寻过来,又被拿开……这反复的一切都是在悄寂无声中进行,仿佛房间里还有着另外一个人或两个人,仿佛黑暗是一双沉沉睡去的眼睛,我们不能惊扰它们,否则将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发现;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仿佛我们一直都专注地坐着看电视,我们的手什么也没有做。
……那个白种男人撕去了首领女儿的衣服,她赤身裸体站立在黄沙之上。他们互相凝视,眼睛里流溢着光彩。他把她放倒了,她胸前挺拔的乳房也跟着坍塌,向四周倾倒,她的身上覆盖着白种男人裸着的臀部……
我不知该把眼睛放在哪儿,羞涩使我低垂下头,我不好意思离开也不好意思再看。我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那在白纱裙覆盖下的纤细的腿,也看紧挨着我的那双坚实而修长的男人的腿,那双腿使我感到生命和力量,感到运动场上男运动员腿上滚动的肌肉和线条。在那双腿的顶端仍然是那条我熟悉的运动短裤。
他一把把我拉倒了,我的脊背平躺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大腿上无比坚硬,不停地动着,像一只巨大的螺丝钉,仿佛要钻透我薄薄的背。他粗粗地在喘着气,俯下身把头埋在我的胸间,我觉得憋闷、窒息、眩晕。我说:“别。”
他说你别怕我喜欢你我不会真的碰你。
我说你已经碰了我。你不该这样。
他说你真是个孩子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因为你不懂得男人。
我说这样我很不舒服我喘不上气来。
于是,他便把我抱到床上,像小时候母亲给我脱鞋那样轻柔地脱掉我的鞋。然后他跪在我身边,一只手抚摸我的眼睛、脸颊和头发,另一只手在我的胸部一下一下向下划。
黑暗使他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幅剪影,我看不清他的脸孔和眼睛。
他问我是否觉得舒畅些。
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摇了一下头。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抽泣和紧张一时间使我头晕目眩。他抱住我,一连气低声说着别哭我不会伤害你好我的天使你别害怕,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我想要你但我不会那样做不会真的碰你,你别害怕……
我越哭越伤心,便坐了起来,他让我靠在他怀里。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等待我平息下来。
他说你哭完了吗?
我说我在想我的家我的母亲,我说她早晚会丢掉我去找一个男人。我告诉了他关于我母亲和那个混血外交官的事,我把这事当做一个秘密告诉了他。
他说毛主席都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很自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我说毛主席虽然有经验,但肯定也会有疏漏不周全的时候。比如我母亲就应该是个例外,她虽然是女人,但我想象不出她是一个男人的女人的时候什么样子,她不该那样,她只是我母亲。我说,如果我母亲最终要抛弃我而去找那外交官,她也应该告诉我而不应该瞒着我,我会让她走,因为我爱她。
他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十一年前那个儿子在刚刚出生不久,中国大地正是冉冉升起一片红彤彤的大字报的时候,被他的当骨科专家的老父亲带到台湾去了,他们的潜逃给他带来了许多许多的不幸。说着,他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俊少年,大约九岁或者八岁,纤细、羞涩、清秀,他望着每一双凝视他的眼睛,又逃避着每一双眼睛。望着他,我忽然想起我童年时期的哥哥,我莫名其妙地仿佛觉得那少年应该与我有着什么血缘关系。那照片在我手里放大又缩小,一晃就变成多少年以前,一晃又变成多少年以后。那少年一忽儿变成我的儿子,我的兄弟,一忽儿又变成我的父亲,我的祖先。当我把照片交给他的时候,我眼睛里的瞳孔好像把那照片已经翻拍下来,那少年已使我终生难忘。
在这个被电视里不断打闪出五彩光亮的黑暗中,我继续靠着他。他在我的脊背和前胸肋骨上抚摸着。他说,我的天使好孩子,你要多多吃饭,你看你瘦得快成一把竖琴了,你要胖起来,才有个女人的样子。
我说你永远也指望不上我能胖起来,永远也期待不到有一天我忽然变得无比丰满。因为我心里的悲戚和忧伤太多太多,它们从我一出生就占领了我的胸腑,它们要占领我一生,我无法再吃下其他更多的东西。我说,我总想到死,想到仇恨,我没有一个朋友,孤独无伴,我从来也不喜欢男人,我只想有个人来分担我。
说着,我越发难过。靠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我觉得自己像没有了一样。他不停地用双手在我的由于哭泣而颤抖的身体上抚摸着。那样靠着他,我心里想到了许多词:温情、依赖、大海、沙滩、沉睡、死亡、融化、伴侣、秘密……但惟独没有想到情欲这个词,在我那个年龄的词汇里,这个词还不存在。
我说我痛恨考试厌恶背书我从来也不想上什么大学,可我整天干的就是背书和考试这件事,我怀着仇恨一心一意在通往大学的路上走着。我说我其实只想当一个电影导演,因为我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样美丽,所以我无法当一个女演员女明星什么的,无法去演电影,只好去导电影。我只想做这一件事。
他说你美丽得像天使。
我说我一点也不好看。
他说你无论演电影还是导电影你都得先上大学,你一定能成功,你聪明得让我羡慕,忧愁得让我心疼。这种忧愁的日子不应该属于你。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下亲吻起来,我便像小狗贪婪地渴望主人挠痒那样,舒服地仰起头,把胸挺出来,尽情地让他亲吻。我闭着眼睛,我听到空气在我的体内发出撞击声,听到细胞在慢慢游离,床在旋转,房顶在旋转,我自己在旋转,我轻轻地压抑地呻吟起来。
那样的一个天高月黑的夏日的夜晚,电视里的爱情成为旁观者,太阳和月亮一同在天空燃烧,黑暗没有了尽头。一个成熟的大男人和一个正在长大的小女人组成了宇宙的空间;他们不知疲倦的动作,流动成宇宙的时间;她才知道,妇科学里的性知识并没有给这“宇宙”里的一切命名。黑夜里天国的阳光照射在她树叶一般轻柔的身体上,她在海洋上飘荡,她变成了一条美丽的白鱼,潮涌而来的海水抚弄着她的面颊,撞击着她的肌肤,她浸泡在黑暗的阳光里。黑暗中她把一种不曾命名过的感觉吸进体内,从此便有了一种东西不再朦睡。
在她压抑的呻吟中,他解开她的裙带,恳求她像电视里的女人一样裸身躺在床上。他说他保证不真的触碰她,他决不会伤害这可怜的小女人,他只是恳求她让他看看那身体和轻轻地抚摸它。她说这样不好,不应该这样。他说长大了的男人和女人都这样。她不置可否半推半就地变成了电视里那裸体女人的模样。她说是否她母亲和那混血外交官也这样,他不说话,只是贪婪地在她光滑如鱼的身体上浏览、抚摸,眼睛明亮得可以照亮他和她的面孔。他从她的头发一直吻到她的脚趾,一遍又一遍,这小女人的身体像一块珍宝使他流连忘返乐此不疲。然后他压在了她纤弱的身体上,在他激烈的冲撞下和急促的喘息中,她感到一股热热的液体从他的身体里流到她的大腿上,她惊讶又紧张,忽然有种厌恶感。待暴风雨刚一停息,她就坐起来,她望着他默默不语地给她擦着,惭愧和不安一起涌到他的脸上。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只在黑暗中找摸她的内衣和裙子。她想回家了,她忽然觉得害怕。
他拉住她,用手抚摸她,说别这就走,他说好孩子你其实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你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她说我有点害怕我该回家了。他说你要相信我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不会让你出事,我要让你也感到欢乐,让你享受一个女人最大的欢乐。她说我害怕那样会有了小孩子。他说并不是真的那样,不会有小孩子的。说着,他把他自己的身体向后退了退,跪在床上在她的身下亲吻起来。她先是与羞耻的感觉坚定地抗衡,抗衡了一小会儿,她就崩溃了,一只小鸟在她的体内鸣叫,叫来了许多许多阳光,那光和她的灵魂一起在小鸟的嘴里鸣叫。她垮了,她不要他离开,要他永不停歇。在那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时间与空间的死亡里,那个本性怯懦、孤独又高傲自尊的小女人变得毫无廉耻,要求着。世界正在耳畔轰鸣,世界正在耳畔死去……
我已不记得那是哪一个月的哪一天,只记得离开时电视的晚间新闻正在说“今后的十年是关键性的十年”。可是,这对于我记忆起那个最初的日期没有丝毫的提示意义,我从会说话就已经开始听说这句话了。
出于羞愧,我那由我母亲给予我的冷落和背叛而引发的不满情绪缓解下来。我的母亲压抑了十几年的情怀之后,在度过了绵延无际、孤苦无告的荒漠之后,现在终于沉浸在一种温情里。她丝毫也没察觉我对于她的愤懑和不满,也没察觉出这种愤懑和不满的缓解,她眼睁睁空茫茫地看着我,而我的变化她却一无所知。
终于有一天,我母亲把一个男人带回家,他个子高得像个电线杆,满头黄褐色头发,眼珠像波斯猫的眼睛一样呈银灰色,太阳一照便蒙上一层暗红的光芒,它深深藏在很长的睫毛里边。他挺拔、端庄、高贵,使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秒钟里就断定了他就是那个使我母亲一天比一天回家晚的混血外交官。
我母亲的面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里盛满一潭春水,顾盼流连,神态高雅而妩媚。我平生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不只是被我忽略了性别的母亲,她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女人,非常性感。
我像一个陌生的旁观者一样审视这女人:她已然是个中年妇女了,半生岁月的沧桑并没有完全夺走她的风韵,她比我丰满得多,但她依然苗条,线条柔美,绰约多姿。穿透她的外衣,她的乳房使我想到自己的乳房,她的体态使我想到我的未来。她嫁给我的父亲的时候,像我现在一样单弱而无知,她孤独寂寞,优雅淑静,她拥有良好的教育和修养,她会弹琴作画还会写书,她把知识传递给我,也把性别传递给我。我记得那些含辛茹苦、忧愁压抑的岁月,她把疲惫和灾难撑在自己单弱的肩头。她对不会说话的我说话谈心,为我的哭泣而哭泣。她把眼泪遗传给我,或许是我把眼泪传染给她;她把悲戚遗传给我,或许是我把悲戚传染给她。我曾伏在她的怀里,那里只是妈妈,而不是女人,她讲述她简单的婚礼,她的母亲只送给她一面小镜子,她甚至还没有一只手表可以戴在腕子上,她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男人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钱,她从学校的大门出来就迈进了家庭的大门,一切简单又简单,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新鲜和那最初的日子里的幸福;她讲述后来的苦痛、屈辱,她的内心曾经疼痛,她的肌肤曾经干枯,她的视野曾经是荒漠。她的往昔是我的前世,我的生命是她的延续,她的痛苦在我身上加剧。
她的胸膛是大山,使我免于灾难;她的胸膛又是大海,是我全部忧愁的发源地。她是我强大的母亲,她是我弱小的孩子。我们以同一种方式吃饭和排泄,以同一种方式要求男人,我们拥有同样的秘密。
她的身体隐藏着伤口,她勇敢地拒绝着往事,拒绝着衰老,拒绝着年龄。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身体里复苏。她的美丽使我衰老,她的光彩使我失色,她的妩媚使我目瞪口呆。她的身体在说:我是一个女人。
外交官走过来和我握手,并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他的高贵,使我把小心眼儿里隐藏着的不满驱逐得无影无踪;他的风度,使我把天性中的傲慢与高贵全部调动到脸上。
我叫了他“伯伯”。
他叫了我“孩子”。
他说你陪妈妈受了许多许多苦孩子。
我矜持地说了声没。
我想离开。转身的时候我几乎哭了。他叫我“孩子”,可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我想念我心目中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心目中的父亲。
我躲到庭院里一片浓浓的树荫下背书去了,把那简陋昏暗的小屋留给了我母亲和外交官。我看着书本,脑子里转动着那个天高月黑的夜晚我和我的男邻居的事情,冥冥中在他雄浑的体魄下,那个柔弱、倦怠、渴望着他的温情蹂躏的小女人变成了我母亲非常丰满而且非常女人样的身体。
天慢慢黑了,我饿了,想回到房间去。我变得礼貌十足,有教养得要命。我敲了门,并且等待母亲说可以进来以后才打开门。我说我只是来取一本什么书,我还要去背功课。我母亲说咱们今天留伯伯一起吃晚饭。我说那好。
家里依然一无所有,但我们已经有了面板、菜锅、饭碗等生活必需用品。邻居家的厨房随时供我们使用。离开“那个家”之后的艰苦和匮乏纵然使我们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但拥有自由比拥有什么都使我们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