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护士就跟我说:“五.五号你先别吃早饭,九点钟以后再吃。”
我问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又去对昨晚又唱又跳的诗人说。她这会儿已经精神头十足地坐在床上了,好像她睡了整整一夜安稳觉,连梦都没做。
我真是垮了,头晕又恶心,正不想吃早饭。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俩吃。难道这是一种惩罚吗?像小时候在幼儿园里犯了错误后阿姨不发水果一样?
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问她:“为什么要九点钟以后再吃早饭?是不是要我们俩去接受什么治疗?”
这护士很文静,不爱说话。我问了好几遍,她才用最简练的语言和最小的声音说:“一会儿你们俩先去做电疗。”我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把“文静”做得这么有水平,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伤害她的元气似的。我曾经在汽车上在商店里见到过许多这样的百问不答的文静姑娘。所以,也习惯了。
我又问她:“什么是电疗?”
她转身就走了。
我冲到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说:“请你把我的医生叫来,否则我不会去做什么电疗。”
她跟没听见似的,头也没回。
大约上午快八点钟的时候,我的那位女医生微笑地过来找我。她又给我带来一本书,是卡尔·罗杰斯的《人与人》。
“你有什么问题吗?”她轻轻拍拍我的肩,坐在我的床上。
说真的,她的神态总使我想到我母亲,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有这种感觉。
“我想问问要给我做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说。
“做电疗。就是一种电痉挛治疗。”
我立刻紧张起来,往床里边坐了坐。
我说:“我不做。”
“一点儿也不痛苦,不用害怕。就是把一个220伏的电源在你这儿接触一下,就一至二秒钟,”她用手在我的头顶按了按,“造成休克,然后你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大觉,轻松又舒服。”
“不,不,我不需要。”我真的害怕起来。“我根本就没病,我从来都明白我应该是谁,我没病!”
“请你相信我,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只是让你镇静和轻松。当输入电流的一瞬间,意志便被短暂地摧毁了,你将会得到极大的心理宁静。”
“我知道您说的这种电痉挛是什么,我看到过。美国有一个电影叫《弗朗西斯》(Francies),女主人公是个出色的女演员,可爱极了。后来就因为接受了这种治疗,变得又傻又木没感觉了。”
“你说的不对,她是因为做了一种手术,叫‘脑白质联合体切断术’。”
“我看过这个电影,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躺在手术床上,医生就给她电痉挛,然后她就变成不会激动不会哭也不会高兴的木头了。”
“我告诉你,她是因为电痉挛麻醉后,做了手术。你不用手术,所以不会那样。电痉挛时你看她全身抖动挣扎,好像很痛苦,可是那时人已没感觉了,完全是生物体反应。相信我,你会觉得很舒服的。这里好多人都做过。”她指了指靳远,又指了指那个搞同性爱的憔悴人。“你问问她们,就不会怕了。”她站了起来,看看手表。
我说:“这个——电痉挛损伤大脑不?”
“我知道你就关心这个!相信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你会感到极大的轻松和解脱。”
她和蔼极了,冲着我笑。她甚至用手拍了拍我的脸。她的手凉凉的,我脸上立刻就跟爬着几条小虫子似的。
她真像我母亲。她的背影尤其像。我不能不相信跟我母亲长得那么相像的人,哪怕只是背影相像。
八点半钟,我和诗人一起去电疗室。这之前,我询问了靳远和憔悴人。她俩都表示舒服极了,做完之后,就跟进了天堂差不多。
靳远甚至说:“如果你不想去做,那我替你去。”
我放了不少心。
电疗室的医生正在作准备。四个白大褂分别站在床两侧,一个戴眼镜的坐在床头上,正往手上戴着橡胶绝缘手套,然后又摆弄了几下电源插头。
“进来一个。”里边说。
我和诗人谦让了半天,还是她先进去了。
门关上了。我从钥匙孔往里边看。她躺在床上。床两侧的那四位白大褂分别按住她的肩、胳膊、胯和大腿。床头上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往她嘴里放了一个半圆形的东西让她咬住,然后冲床两侧的白大褂点了一下头,又用一只手托住她的下颏,另一只手把什么东西放在她的太阳穴两侧,最后把一个带电线的东西往她的头顶一碰,她立刻挺了过去。她的头使劲往后仰。脸涨得通红,四肢有节奏地抖动。
只是一小会儿,就平静下来。床两侧的白大褂把她侧过身来,在她的背部使劲拍几下,帮助她恢复呼吸。最后,把她像抬死尸那样抬回病房。
轮到我了。
我站在床边喘了几口气,就上了床。没什么了不起的,世界上的滋味都该尝尝。现在,我就要做Francies做过的电痉挛了,也许同样的体验会使我更加接近她,分担她点什么。我的确非常喜欢Francies。
这个电影我大约看过七八遍了,也许是十七八遍。每次看我都兴奋得手舞足蹈,她的哭、笑、怒、骂、爱、疯我全喜欢,就跟她替我发泄似的。我和母亲一起看这个片子时,我看电视屏幕,我母亲就看我。
她说,看我就够了。我看了整整一场Francies,母亲整整看了一场我。
我就带着对Francies的喜爱以及想拥有和她共同的体验这个想法,上了床。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我上了床之后,在我还有知觉的时候,我想该祈祷点什么。我母亲总爱祷告,其实她根本不知该向谁祷告。可是她仍然爱干祷告这件事。在她心里冥冥之中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它注视着人类,人类的一切它都能看到,它掌管人类的命运。我母亲就向这个她自己想象出来的没有的东西祷告。她一般都是在我外出时或者是她平白无故预感我要出什么事故的时候祷告。这个时候,她像一个圣徒,纯洁得连一点点不高尚的事情都不做。比如,售货员多找给她一分钱,她老远地颠颠地跑回去把钱退还人家;如果这时街上有人向她要钱要吃的,她准大方慷慨得不行。
有一次,我母亲告诉我,她所以那么高尚,完全是因为我。她担心那个冥冥中主宰人类的东西由于她的罪过会惩罚到我头上。那天,她这么一说,把我感动得够呛。我的鼻子都酸了。可是,她这种爱弄得我非常有负担。世界上要是有人这么爱你,那你一定活得很累。有时候,我想,我和我妈妈真是莫名其妙。她为了爱我,这也付出那也付出,把自己累得要命;而我呢,为了她的爱,这也不安那也不安,也累得要命。我真弄不懂我们干吗要这样。可是,这种状态又无法控制地延续着。
我上了床就想学我母亲祷告点什么。我想了想,冲谁祷告呢?上帝?佛陀?安拉?该向谁祷告呢?
我还没想出来,就脑袋一麻,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乘着时间之鸟在云彩上走,云彩底下还是云彩。这绝不是梦,我这时忽然有一种超验或超人感。云彩好像和水一样有浮力,所以,我看到迎面走来的我又轻又省力。我的左边是老Q,右边是“不穿鞋的隐士”。走着走着,云中忽然悬下来一行字幕:
老Q+“不穿鞋的隐士”=梦幻人
我才想起梦幻人来。可是,梦幻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无踪无影。
我想起了禅宗。我曾经下决心认认真真研究过禅宗,因为我听说它是一种为破除空幻的诱惑所创立的古老学说。既然,我没有办法学会瑜珈这种靠超越自身来驱散种种烦恼的精神术,那么还是研究一下禅宗怎么“脚踏实地”地把个人交给自己吧。这个我更感兴趣。
可是,我一打开书的扉页,竟是一段让人无法琢磨的话。
你问,什么是禅宗?
我的回答是,禅宗就是那种使你产生这种问题的东西,因为答案就躲在你的问题中间。对问题的最好回答就是问题本身。
当你提问禅宗是什么的时候,你就是在问你是谁,你的本质是什么。正由于这个缘故,禅宗大师通常会告诉你,当你骑在驴背上的时候,别问驴子在哪儿。所以,当你的自我向你提出问题时,你举头四顾这个自我在哪里,那就是再愚蠢不过了。
我当时气得够呛,禅宗没有给我答案,反倒嘲弄我一番。于是,我决定把此书丢到厕所的小书架上。凡是我觉得虚晃一招不真诚的书都丢在厕所的小书架上,每天大便时好有事干。上完厕所,就把那堆不真诚的话和着大便一同冲掉。
可是,我又看了看那本书,就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把它存入厕所的小书架了。
原因是,它有一句话说得我顿悟,它说:“不要寻找别人的头脑。”
说真的,我一直搞不懂我在寻找自己还是在寻找别人。也许,我寻找的那东西超出词语之外。我不知道。
我伤感起来。不是因为梦幻人,也不是因为禅宗。我明白,假如这辈子老Q和“不穿鞋的隐士”永远同时在我身边,那么梦幻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因为我不再需要什么梦幻人来做自我补尝。
电痉挛后我就抑制不住地流泪。尽管这时我脑子里空空荡荡,我的意志已经完全崩溃,但我仍然能感到两条小河凉凉地爬过我的脸颊,流向耳朵,落到枕巾上。我知道,假若我现处于有意志的状态下我决不会流泪,即使伤感得活不下去了我也不会流泪。完全是电击麻醉的缘故,它使得那些本能之外的东西统统远离我,让我展现我的全部本能。我知道,这个时候,我的全部本能就是伤感和泪流不止。一对一对的大泪珠不住地往下滚,软弱得要命。
我了解我自己在没有意志的时候的本能。因为我曾经喝得大醉过一次。那是我大学快毕业、刚刚和老Q分手的时候。我们到农村去搞“社会调查”。那儿是中国北方的一个荒凉落寞的村子,没有电没有水,到猪圈上厕所的时候,得踮着脚尖跳着芭蕾舞越过地上一摊一摊的粪便,找块立足之地。
就是在那个北方荒凉的村子里,我喝多了酒。我、点五、玩意三个人围坐在蜡烛燃亮的小石头桌上。当时,正是盛夏,可是那儿却很凉。我们三人坐在老乡的院子里,天上的星星离我们特别近。我们就说关于星星的故事,就着星星喝酒。那天,玩意的眼睛明亮得不像话,熠熠闪光,她专注地凝视点五;点五格外沉静,满脸忧郁,他却望着我;我仰头望天,一个劲儿地讲星星的童话,我即兴胡编的。我相信我这辈子再也编不出那么动人的童话了。当时,那微弱的烛光,荒破的村子,萧条的夜色,满天的星星,以及我的两个老朋友,再加上我的童话,所有这一切氛围把我感动得声音打颤。我知道,大人看不起我们,因为他们已经看不到天上有星星了,而我们却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僻村子里傻气十足地说一夜星星;我知道,华盛顿的上空和我的上空是同一张蓝天,而那个对我说了无数个“永远”的老Q已经演完了和我的爱情故事,可是我偏偏他妈的不能把这个遗忘!
我越喝越多。我记得我们那天喝的是“通州老窖”。玩意只顾看点五,几乎没喝酒。我和点五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一瓶半。
就是这天,我知道了我一麻醉没有意志的时候就流泪。那天,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讲我胡编的童话。最后,我对玩意说:“玩意我爱你!”她说你别喝了你哭了。我说我一点也不难过,这只是一种生理反应。我又对点五说:“点五我爱你!”他站起来,在我的脑门上亲了一下。我也想站起来,可是,我的屁股刚一离开那只木凳,就跪在地上了。
点五和玩意把我扶起来,说,咱们别喝了。我的脑子仍然清醒。我这人可能感情脆弱,但意志力相当强。我立刻给他俩背诵了一遍乘法口诀。从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直背到九九八十一。我一边流泪一边背。我说:“我再也不会爱不爱的了。我现在就想为你们俩死……”一直到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记得当时我正说着一句话的半截,忽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之后我才恢复过来,但一下子虚弱得不行。但理性与意志重又占领了我,我再也不会流泪不止了,我就是那天知道了我麻醉后的本能。
后来我曾问过别人喝多了酒有什么表现。那个学问冲天的老教授说他一喝多酒就爱乐,见谁冲谁乐,把我给羡慕得够呛。那个把大脚指头洞出鞋子“趾高气扬”的同事说他一喝多酒就爱给人当“催备儿”。
这会儿,我躺在我的病床上,腾云驾雾,身轻如叶。但我知道我在流泪,像那次喝醉酒一样,傻气十足地泪流不止,软弱得像个孩子。
十二
我接受了一个疗程的电痉挛,尽管我知道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精神健全得要命,但我仍然每天早晨八点半钟准时去电疗室接受电痉挛。
当医生们像抬死尸一样把我从电疗室抬回我的床上后,我便进入了天堂。整整一个小时我都在那个美不胜收的无意识里遨游。可以说,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心境平衡、轻松自如。
每天上午,靳远把我的早饭放在我的床头,等待我醒来。大约九点半钟我就清醒过来。靳远把捆在我手上、脚上的粗布带子从床上解开(做电疗后的人一律都得把手和脚捆在床上,因为有的人失去意识后的表现形式和我不一样,在无意识状态里做什么的都有)。我坐起来,心里一片敞亮。我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大家说话。
我成了病房里的中心人物,大家都爱跟我说话。我有个要命的毛病,无论到哪儿,对周围的人和事,不是去和稀泥就是做出理解得不得了的样子。于是,大家都说我好。我明明知道让大家都说好的人往往不是个真正的好人,可我还是想让别人对我产生好印象。我真是腻烦透了我这个毛病。
我问靳远这两天有什么好感觉。
她还是说她很乱,“我总也搞不清楚应该用哪套原则与观念去做人行事。”
我知道她仍然绕在这个扣上解不开。于是,我向她推荐了我母亲。我告诉她,我母亲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中国戏剧界的一大人物。我说我母亲除了弄不好自己的婚姻生活外,对别人的生活往往有非常精粹的建设性意见。我说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母亲,让你们聊聊。
然后我说:“首先你得把你的家庭生活搞好,否则你永远乱糟糟的。”
她说:“你是说让我对我丈夫的卑鄙视而不见?让我原谅他?”
“不是原谅。建筑在原谅基础上的关系准好不了,因为你心里的疙瘩并没消失。关键是不能对生活过于较真!你没必要不信任你丈夫,你的猜疑太多。即使有些小事情他欺骗了你,那他也许是怕你生气而撒点小谎。这是爱的艺术。你实在不用小题大做。”
“我不是小题大做。他有时候实在太过分了。”
“也许是你把他想得太过分。”
“有一次,他和我闲聊,他说,他给某个高级部门开了个药方:老年性痴呆症,权力偏执狂,官僚主义神经衰弱,还有一条好像是肥胖症。”
我笑起来:“你丈夫能当个不错的医生了,医学名词真不少。”
“你说这是我小题大做吗?”
我觉得我们俩不好交谈下去了。于是我说:“我还是觉得你的想象力太厉害,简直像颗炸弹。他只是对你随便发点牢骚,可是你的想象一发挥,就爆炸了,你把你自己炸得晕晕乎乎。于是,你就按照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设想出他出卖了国家机密,你甚至在潜意识里想杀死他。可是,他是你丈夫,你爱他或者说爱过他,所以你终日矛盾重重摆脱不开。”
“那你说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心里却是说:“离婚呗。”
我建议她能和我母亲聊聊,我母亲特别会劝人和睦,有好多的词儿,全是当年她和我父亲离婚时从那些亲朋近友七姑八姨们那里学会的,尽管她当时被这些个词儿轮轰得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