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期,前辈作家孙犁写信给我,说我二十年的流放生涯,从文学的角度上讲,得大于失。是的,冬日的冰雪铸造了我迎难而进的性格,如果我是一路顺风扬帆的逐浪之舟,就难以有今天的三十多部著作面世。因而,我感谢那条漫长的风雪驿路。中国有句成语:“艰难困顿,玉汝于成。”法国大文学家巴尔扎克也说:“苦难是位最好的老师。”我是这位“老师”孕育的一个学生,这或许就是我的生命原色和我的文学之本。仅此而已!
1993年11月17日
于冬日雨雪之中
历史的贡献——关于《走向混沌》的通信
张光年就《走向混沌》致信从维熙
维熙同志:
1999年10月,在家养病时拜读了你的《走向混沌》,在日记里简记几则读后感。昨天翻阅一过,觉得应抄寄给你,以答两次赠书的美意。
1999年10月9日:
今天开始阅读从维熙的长篇新著《走向混沌》。阿蕙(黄叶绿同志)看过,说给我若干内容。披阅之下,惨不忍看,仍看到五十八面……他写得细,于悲惨处更细,是一历史性贡献。
10月10日:
上下午接着读《走向混沌》,读到一百一十八面。写得很惨,不光境遇上的,而且心灵上的。越是惨不忍闻处,他越是刻画得精细,非打动你的心弦引起你深思不可。
10月11日:
《走向混沌》看到一百九十六面。1962年春受广州会议影响,对“右派”略有松动。书中写1961年在清河农场时因饥饿半数人浮肿的惨状,骇人听闻(偷吃活鱼、活蛇、活鼠等)。作者生活知识丰富,语言、民间语汇丰富,善于在紧要处传情,颇见功力。
10月12日:
《走向混沌》看到二百八十六面,已是“文革”第二年,劳改犯更加不幸。这里写了几个好人:管理干部两人;“右派”中不少人精神堕落,可也有不屈的知识分子。这部自传体纪实文学的主人公是作者自己,对当时心灵感受挖得很深,兼及周围多种人物。故事接着故事,悲剧接着悲剧,虽悲苦脏乱而能吸引人读下去,甚至手不释卷。从自己及同类遭遇写出那一段可悲可耻的历史,是从维熙的贡献。
10月13日:
腹泻好了,未痊愈。今天仍少走动,坐下看书。
《走向混沌》看到三百六十六面,已是全书之大半。“文革”后又将犯人远送到山西曲沃监狱劳改,境遇更艰苦。张沪(从妻)二度自杀遇救。笔下时露血泪。
10月14日:
静下心来看书。《走向混沌》已看到四百五十面,快看完了。此书后编写了两个灾难中不屈的受难知识分子,一男一女。女的(英木兰)居然活下来,成为宗教界知名人物,其事迹值得景仰。从氏当年的难友,凡活下来的,他写书前做过大量的访问,核对一些事迹,可见其认真严肃……
维熙同志:我的摘抄到此为止。此刻的精力脑力不允许我作进一步的分析和阐解,相信别人会做得好的。我只是以读者和朋友的身份向你表示感佩。我国革命历史上的无限光辉的人物和事迹值得发扬光大;我们这一代经历的重大挫折和苦难也应当得到艺术的表现。只有艺术地深情地打动人心,才能发人深省,使人长记不忘,一代一代地感染读者,提高人们的觉悟。从维熙同志是做得好的。我这高龄老读者表示感谢!
张光年
2000年1月23日
从维熙致张光年前辈
光年前辈:
您于1月23日写给我的信,我在2月24日才从传真中收到。《文艺报》主编金坚范同志事先曾在电话中读给我听,但因声音嘈杂,没能听得十分清楚。因而信复迟了,想您定能见谅。
读了您的来信后,内心感触颇多,首先让我认知的是,您还是年轻时写《黄河大合唱》的光未然。一个文苑老人要保持心态的青春是不容易的,常见有些文化老人,到了八旬开外,有的终日无所事事;有的受生理和思维的制约,已然死了锐气——更为严重的变态,则表现为拒绝吸收、容纳新的思维,动辄以自己形成的思维定式,评断一切非我的文化现象和文学书籍。而您是一个例外。
正是基于您心灵仍然年轻的认知,我才敢于把《走向混沌》三部曲托友人带给您。因为我历经的二十年劳改生活(中国文化、历史的一部分),是中国历史中带有浓浓血色悲情的一页。我的良知要求我不能粉饰它,更不能有任何艺术夸张;而是一部叩访中国的昨天,并审视中国知识分子的灵肉残缺(包括自己)的回忆录。光年同志,我不知您看过《突出重围》没有,其中的主人公有一句话,可以说也是这部作品的魂魄——“一个没有忧患意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我觉得,凡是爱我民族爱到心疼地步的文化人,都有这样焦渴的心愿和无畏的精神。您说对吗?
还应该告诉您一些什么呢?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今天,此书收到了天南地北两百多封读者来信,还有来自山东济南和山西阳泉的来访者,以及来自四川、安徽的长途电话。信嘛,是通过多种渠道转到我手中来的;而电话是读者几经辗转询问,才打到我家里来的。其中还有一位宁夏银川的中学教师,他在信中说他自己花钱买了几十本书,送给他班里的学生每人一册,以增加对中国文史的全面认识。我深深为读者的良知良能而感动,但是我从没认为这是对我作品的褒奖,而将其视为是后人对那一段蚀月历史的最高礼祭。光年同志,我想您听到这么多读者的回声,也一定会为它而动情的。
您年事已高又有疾病缠身,能翻阅几十万字的长卷并记下笔记,已然使我十分不安。昨天,您在电话里告诉我,您为了转移读过此书后的沉重心情,特意找来《花季·雨季》来读,使我心情更为之忐忑。您正在养病之中,如果是我加重了您的负荷,都将是我的“犯罪”。其实,我当初让友人带此书给您的意思,只是留作纪念。因为在1985年初,您在中国作协两届党组的交接会上,曾说过如下的话:“我要离任了,在这里我要强调一下,这次新的党组中有王蒙和维熙,我希望你俩不能因工作而丢下创作,那可不是领导调你们来,以及我个人欢迎你们来作协工作的初衷。”我敬重您的这段告别词,因而有了重点作品,我总是托人给您带去,以示对您的深深怀念。
今天,我阅读您的来信时,再次记起了您在1985年初对后来人的告诫。但我的答卷并不及格,这只有靠今后的“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了。多年以来,静心苦耕,一直处于与外界的半隔绝的状态,与您也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近日,我将去看望您,此信权当做已然叩响了您家的门铃。
紧握您手!
从维熙
2000年2月25日于团结湖
(原载《文艺报》2000年3月7日)
陈忠实就《走向混沌》致函从维熙
维熙兄:
您好!
内蒙之行,我对老兄才有了最切近的感知,真是太难得了。您赠的大作《走向混沌》拜读过了。我要告诉您,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阅读。这样的阅读许多年都没有发生了,即使世界名著中的小说也没有产生这样令我多次闭上眼睛气不能出的噎死的感觉。残忍、丑恶、伪善这些通常的词汇都在巨大的生活真实里变得没有意味了。同样,在巨大的真实里,许多问题不需言说而明白如镜了。您把这样一部作品推到中国当代图书馆的书架上,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在乎了。这部书的意义,对于当代人是重要的,对未来的国家可能更具有意义。这是任何小说都无法取代的。我向多位朋友推介这部书,直言有存档的价值,对于研究民族的精神历程是最可珍贵的资料。
我们相识已久,了解却从这部书开始,表示诚挚的钦敬之意。请保重,并向夫人问好。愉快安健。
忠实
2002年10月15日
从维熙回函陈忠实
忠实老弟:
来信收读。与燕祥和老弟同行北国边陲,是一次北国风光之外的精神享受。多少年了,我的龟形生活态度,让我婉拒了许多邀请,而龟缩在书斋独善其身,因而我这次与老弟同行,真是一种缘分。说起来也挺可笑,你在精神上首先对我产生刺激的,是在北国的初秋,只穿一件空心单衣。最初,我想是弟妹的失职,后来我才想到这是陕北高原汉子的洒脱与无畏。之所以产生了如此联想,一是听在京的陕西妹子刘茵谈及;二是在几年前阅读过《白鹿原》之后,产生的一种臆断——自古有“文如其人”之说,一个没有宽阔胸襟的男人,是难以把描述其复杂的历史经纬以及活在那个年代众多人物的笔墨张弛到那种广度和深度的。因而,你给我留下男子汉的印象,是有多重含意的。九九归一,你是文坛的一个自成方圆、有棱有角的汉子。
感谢你对《走向混沌》的真诚赞许。读你的来信时,正是我的酒后,因为酒后放形之故,因为你这封笔飞墨舞的来信,而又多喝了几杯;但酒醒过后,我当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凉。面对非正常年代的人文历史,我的笔墨太乏力了,虽然竭尽了全部心神,想给流逝过去的岁月留下一点东西,但远远没有能表达出其斑斑血色之万一。因而,在上个世纪之尾的1998年,我重访我流放过的故土时,面对我曾为囚时的大芦花荡,深深地鞠了几个大躬。这是实话。记得几年前,姜文曾为《走向混沌》搬上银幕的问题,来我家家访(当时他只看到了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我也把上述认知告诉了他。这不是谦虚,而是内心的自责。
但是留下历史的真实形影,总比一片空白要好。不知回头自视民族缺陷的人,正是鲁迅先生笔下所深恶痛绝的。不是吗?
愿你我在这方面做得更好!
别后,十分想念。何日来京一聚,当尽地主之谊矣!
附笔问候弟妹安好!顺祝秋安!
维熙
2002年10月2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