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听我说完,马可,别忙着和我抬杠。巴尔纳斯基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他说,由马库斯·戈德曼来讲述哈里·戈贝尔的案件,这绝对是一桩价值千万美元的买卖,很可能成为年度好书。他们已经准备好重新修订你的合同了,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打算和你重签一份合同,之前的合同就当失效了,除此之外,还决定付给你50万美元的定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意味着:只要写这本书就能重振我的写作生涯,这肯定会成为最佳畅销书,肯定会收获巨大的成功,也肯定能给我带来一座金山。
“为什么巴尔纳斯基能给我开出这样的条件?”
“他不是为你而做的,为的是他自己。马可,你还没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在议论这桩案子,写一本这样的书,绝对能成为世纪经典。”
“我觉得我无能为力。我已经不会写作了,我甚至不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写过什么东西。至于调查嘛……警察已经在做这个工作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调查的。”
道格拉斯坚持道:
“马可,这是你人生的一次重大机会。”
“我会考虑的。”
“当你这么说的时候,说明你根本没在考虑。”
最后的这句话把我们两个都逗笑了,他真的很了解我。
“道古……一个人真的可能爱上一位15岁的少女吗?”
“不会。”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什么都不敢肯定。”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可,饶了我吧,现在别和我讨论这些哲学问题。”
“但是,道格拉斯,他爱她!哈里疯了一般地爱着这个女孩子。他今天在监狱里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当时,他就在他家前面的沙滩上,这时他看到了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马可。但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戈贝尔这么死心塌地。”
“神奇小子。”我说道。
“他是谁?”
“神奇小子。一个在他的人生中不能再继续前行的年轻人,直到他遇到哈里才发生了改变。是哈里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位作家的,是他让我知道,学会跌倒有多么重要。”
“你在说些什么,马可?你喝酒了?你成为作家的原因是你天赋异禀。”
“完全不是,没有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作家,都是后天造就的。”
“这就是1998年在巴若斯发生的事情吗?”
“是的,他将他知道的全部传授给了我……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你不想跟我说说这个吗?”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那天晚上,我向道格拉斯倾诉了我和哈里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说完后,我走出屋子,向下走到了沙滩上。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我隐约看到了厚厚的云层:天空阴霾重重,暴雨将至。突然一下子起风了,树木开始猛烈地摇摆,似乎它们也听说了,哈里·戈贝尔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很晚才回去。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发现当我不在的时候,有一个我认不清笔迹的人给我留了封信。信封很简单,没有多余的标记,在里面,我拿出了一封用电脑打出的信,上面写着: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
28.学会跌倒的重要性
(马萨诸塞州,巴若斯大学,1998年—2003年)
“哈里,如果在你教给我的所有内容里只能留下一条,那应该是哪一条呢?”
“我把这个问题转回给你。”
“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学会跌倒的重要性。”
“我非常同意。人生就是一次漫长坠落的过程,马库斯。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跌倒。”
1998年,一场冻雨使得整个美国北部和加拿大部分地区瘫痪,并在几天之内让数以百万计的受难者在漆黑中度过漫漫长夜。我和哈里就是在那一年相识的。那年秋天,我从费乐顿高中毕业,进入了巴若斯大学。校园里维多利亚式的建筑和预制板结构的屋子周围是大片大片修葺整齐的草坪。我就住在学生宿舍东侧一个别致的单间里,我的室友来自爱达荷州,名叫加尔德,他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很瘦。这位好心的黑人兄弟戴着一副眼镜,他刚刚从一个大家庭的束缚里走出来,很显然对于他刚刚得到的自由还有些战战兢兢,总是要问能不能这样、能不能那样。“我能买罐可乐吗?我能在晚上十点后才回学校吗?我能在宿舍里放食品吗?假如我生病了能不去上课吗?”我回答他说,自从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生效以来,奴隶制就已经被废除了,他有权利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听了之后,笑得很开心。
加尔德有两样必须做的事情:复习和给他妈妈打电话,向她报平安。而我呢,我只有一样事情要做,那就是成为一位有名的作家。我花了很多时间给校刊写短文。但是校刊只刊登了其中的一半,而且还是在最不起眼的版面上,在那些留给什么卢卡斯印刷店、福斯特尔清洁公司、弗朗索瓦理发店,又或者是朱力·胡花店等地方小公司做广告的角落里,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觉得这种状况对我非常不公平,而且让我感到十分尴尬。说老实话,自从我入校以来,遇到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叫多米尼克·雷恩哈慈,他当时是大三学生,写作技巧十分突出,在他面前,我多少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他借助校刊赢得了所有荣誉,每一次有新期刊出来的时候,我总会在图书馆里无意间听到其他学生在议论他时毫不吝啬的赞美之词。而唯一一直无条件支持我的人就是加尔德。每当我的短文从打印机里打印出来的时候,他就会热情满满地拿起来读,要是在刊物上发表了,他还会认真地再读一遍。新期刊出来,我总是想送他一本,但他总是坚持跑到期刊室去花两美元把它买回来,而这些钱都是他周末在校园里打扫卫生辛苦挣回来的。我认为,他一直对我有着无限的崇拜。他经常对我说:“你真是个有本事的人,马库斯……你这尊大佛是怎么跑到马萨诸塞州巴若斯这座小庙里来的?”初秋的一个夜晚,我们一起到校园里的草坪上躺着喝啤酒和欣赏夜空。加尔德的第一句话一如既往地是:我们能不能在校园里喝啤酒,然后又问晚上我们能不能到草坪上来,然后,他看到了流星在天空中划过,叫了起来:
“快许个愿,马库斯!许一个愿!”
“我许的愿是希望我们都能在人生中取得成功。”我对他说,“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加尔德?”
“我只想做一个好人,马可,你呢?”
“我想成为一名大作家。我的书要有成百上千万的销量。”
他睁大了双眼,两个眼球在夜空中闪耀着,如同明月一般。
“你肯定能行的,马可,你是一个大好人。”
我心里在想,一颗流星或许是美丽的,但由于担心自己太过闪耀,所以才跑得很远。这一点倒是和我很像。
星期四,加尔德和我都不会错过大学里一位大人物的课,他就是哈里·戈贝尔。这是一个非凡的人,有魅力,有个性,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教师,学生们爱戴他,老师们也尊重他。他在巴若斯大学绝对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每个人都听他的话,遵循他的意见。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哈里·戈贝尔,伟大的哈里·戈贝尔,美国的名作家,而且还因为他气度非凡,有伟岸的身形,有天生的优雅气质以及既温暖又有力的声音。在教学楼的过道里和校园里的走道上,所有人见到他都会转过身来跟他打招呼。他是那么出名,学生们都很感激他能在这么小的一所大学里教课。大家都很清楚,假如他愿意的话,只要一个电话就能马上到全国最负盛名的讲坛上讲课。他也是全校唯一只在大礼堂里上课的老师,这个礼堂一般只有在举行学位颁发典礼或者是进行戏剧表演的时候才会开放。
1998年也是莱温斯基事件发生的年份。这一年的美国总统性丑闻让全美民众惶恐不安地发现,荒淫无度之事已经侵入了这个国家最高层的机构,而我们受人尊重的总统比尔·克林顿不得不因为他让一位忠实的女实习生舔了他的私处这件丑事而在全国人民面前忏悔。这则桃色新闻就这样挂在了老百姓的嘴边:在校园里,所有人都只在谈论着这一件事,我们假惺惺地关心着我们的好总统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10月末一个星期四的早上,哈里·戈贝尔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他的课程:“女士们、先生们,大家现在应该都很关心华盛顿现在发生的事情吧?莱温斯基事件。你们应该知道,自从乔治·华盛顿以来,在整个美国历史上,只有两种情况才会让总统的任期终止,一种是公认的无耻之徒,例如理查德·尼克松;还有一种就是死亡。直至今日,已经有九位总统因为这两种情况的其中一种而任期终止。尼克松是自己辞职的,而另外八位都是在任上死亡,其中四位更是遭到了谋杀。可是,现在看来,美国总统的任期终止可以加入第三种情况了:口交,又叫‘吹箫’。每一个人都应该想一想,当我们的总统解下他自己的裤子的时候,他还是我们那个能干的总统吗?我们从这件事情当中也能看出美国人都热衷于什么:有关性的故事,有关道德的讨论。美国就是‘小弟弟’的天堂。几年以后,你可能就会发现,没有人还记得我们的克林顿先生曾经挽救国家的经济于水火之中,在参议院由对手共和党人把持的情况下,他依然治国有方,还让拉宾和阿拉法特握手言和。相反,所有的人都会记得莱温斯基事件,因为‘吹箫’事件,女士们、先生们,它会一直刻在人们的记忆里面。不过,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总统也喜欢时不时让人吸一下自己的私处,那又能怎么样?我想,他肯定不会是唯一的一个。今天在座的各位有谁也喜欢做这种事情?”
讲完之后,哈里停了下来,他的眼光在讲台下巡视。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多数学生都在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坐在我旁边的加尔德也闭上了双眼,以免与哈里的目光交接。此时,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突然举起了手。哈里示意让我站起来,并说道:
“我年轻的朋友,请站起来。好好站起来,让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看看你,你也说说你的心里话吧。”
我自豪地站在了我的椅子上。
“我喜欢被人‘吹箫’,就像我们的好总统一样,老师。我的名字叫马库斯·戈德曼。”
哈里把他讲课时才戴的眼镜朝下拨了拨,他好像是被逗乐了一般,看了看我。此事过了很久之后,他向我坦白:“那天,当我看到你的时候,马库斯,看到那个站在椅子上身体强健、自信满满的年轻人时,我对自己说:天哪,这真是块璞玉啊。”可是在当时,他只是简单地问我:
“告诉我们,年轻人,你是喜欢小伙子给你口交还是姑娘呢?”
“姑娘,戈贝尔老师。我是一个普通的异性恋者和一位美国良民。愿上帝保佑我们的总统,保佑美国这片性自由的国度。”
全体学生都惊呆了,接着是哄堂大笑,掌声雷动。哈里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向同学们说:
“大家都看到了吧,今后再也没有人会用同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可怜的青年了。所有人都会说:这就是那位喜欢性爱的恶心家伙。从此,他的才华、他的品行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将会被打上‘吹箫先生’这个烙印。(他又向我这边看了看)‘吹箫先生’,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们,为什么在你的同学都选择保持缄默的时候,你要向大家透露这些个人隐私呢?”
“戈贝尔老师,因为在‘小弟弟’的天堂里,性能让一个人迷失,也能把一个人推向顶峰。我也想趁大家现在都在看着我的这个机会告诉你,我写的短文很棒,已经在校刊上刊登了。下课后,想买这些文章的人可以过来找我,每本售价五美元。”
下课后,哈里在教室的出口处找到了我。同学们已经几乎将我准备的校刊抢购一空,他正好买下了最后一本。
“你总共卖了多少本?”他问我。
“我带来的都卖完了,一共50本。另外大家还向我订了100本,定金都已经预付了。我是两美元买来的,现在我卖五美元一本。而且校刊委员会的一位成员刚刚跟我说,让我去当这本刊物的主编。他说我给校刊做了个大大的广告,而这样的事情,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哦,我差点忘了:有十多个女孩子给我留了她们的电话。你说得很对,我们就是活在一个‘小弟弟’的天堂里。每个人只要恰如其分地把握这种性自由就好了。”
他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哈里·戈贝尔。”他这么介绍自己。
“我知道你是谁,先生。我是马库斯·戈德曼。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和你一样,我希望我写的东西你能喜欢。”
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他接着说:
“亲爱的马库斯,我毫不怀疑,你一定能走得很远。”
实际上,那天我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文学系系主任达斯丁·佩尔加勒的办公室了。他气冲冲地把我叫了过去。
“年轻人,”他紧紧扣住靠背椅的扶手对我说,带着鼻音的声音略显兴奋,“你是不是今天在礼堂上课的时候说了一些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没有。”
“你是不是还当着300名同学的面,高声赞美了一番口交呢?”
“我谈了谈‘吹箫’这件事,先生。这我不否认。”
他翻了个白眼。
“戈德曼先生,你是否承认在一句话里使用了诸如上帝、保佑、性、异性恋、同性恋、美国等字眼?”
“我不记得具体是怎么说的了,不过,是的,里面确实有这些字眼。”
他努力保持冷静,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戈德曼先生,你能和我解释一下,在什么样的话里能出现这些淫秽的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