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人都想以渔代农,扔了锄头来抓鱼,可上头不让,王大干也不让,他要保有足够的劳力莳弄庄稼,何况真懂得使船撒网的人也没有几个,大江很馋,动不动就淹死人,这都是不能不考虑的。王大干的大脑已经膨胀发热,变得一团混沌,饿得两眼发蓝,却仍然能透过一片迷蒙的蓝雾,看到虚妄而远大的目标。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人定胜天,而且他是玉皇,他是龙王,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奇迹早晚还会发生的。往上报产量,还是驴死不倒架,亩产不但上纲要,还要过黄河,跨长江,留给社里的口粮就微乎其微了。他说,咱这儿的黑土地一攥都流油,毕竟比关里的黄土薄地好过多了;关里都饿死人了,咱得紧紧裤带,省一口是一口,能多救一个是一个!他的话无懈可击,作为一方名人,又有报纸广播的步步跟进,立刻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理论。当时县剧团正排练一段辛老疙瘩新编的拉场戏,名叫《王大干三斗龙王爷》,十里红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哼哼唧唧地练唱着。田站丁就说,我咋听着,你们的每腔每板都拍到了白骟马的屁股上?王大干生生叫你们给唱毁了。十里红说,不唱王大干,难道唱你?只怕那就要从吴三桂开始唱起了。田站丁恼恨地看着妻子,刚要发作,马上又乐了。他说,没错,要是你生在那个时代,不唱吴三桂才怪呢!
我们在江水里泡着,看着江耗子捕鱼,老渔夫悠悠地荡着那船,样子极消闲,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把脸仰向天空,嘶声高唱《鱼鞑子小调》:龙王要我三片鳞,我要龙王一根筋。
龙王把女儿许给我,我要看她俊不俊……
水刀螂学习不行,可水性特别好,精赤条条地坐在老爸的船头上,像鱼鹰似地哨看着,我们还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他突然就扎进水去,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我们都吓得够戗,眼睛求助地看着他爸,他爸却不管他,把脸扭向一边,沉静地抽着蛤蟆头旱烟。过了超长的一段,只见水面上冒出一大骨朵浪涌,水刀螂手上擎着一条又扭又翘的活鱼钻出来,朝大家炫耀地展示一下,就扔进了船舱里。我们一齐叫好。江耗子却说,好个鸡巴。这就是说,又一个贫下中渔诞生了。
王大干骑着白骟马过来了。他同样也在挨饿,魁伟的身子眼见得瘦了一圈,这使得脸上的皱纹愈加彰显,看上去就像木雕画一样。他的情绪不好,大家的情绪都不好,没有人和他搭话,他也不和别人搭话。那个他和地主女儿在高粱地里种下的孩子,已经穿上了死裆裤,在沙滩上扎巴扎巴地走着,见了他并不认得的老爸,站住不动,大张着嘴巴,仰视着那人那马走过,小小的身子葵花向阳般转动着。他妈正在江边捶洗衣服,见了就说,有啥好看的,小心牲口蹄子!王大干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眼睛一瞥,就走过去了。他走到上游一个稍远的地方,扔下锄头,撒开那马,也脱得精光,下到一片浅水里,浸没了身子,只露一张黑黢黢的大脸看天,许久都一动不动。
单超智说,看哪,又一个仰望星空的人!
辛可乐说,像不像一条歇气的龙?王大干这是求雨呢!
张化隆说,离着二里地,看啥都像龙。
李亿说,这么大的江,说不定就真有龙。人拿龙没办法,龙想收拾人,那就很容易了。
丰笛突然出现了。他没走向我们,他走向了王大干,先把他脱在沙滩上的衣服抱起来,然后就开门见山说,王大干,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
王大干愣住了。
王大干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咋敢开口骂人?
丰笛说,骂你是轻的。三年前,你在这片沙滩上干了什么事?
王大干说,三天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三年前的事早就忘个球的了。
丰笛说,既然你忘了,我让你清醒清醒!
这么说着,丰笛就抱着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这简直就是胆大妄为之举,我们都吓得不行。王大干喊了几声,可丰笛头也不回,径直走上堤岸,把那一堆衣服抛在了龙伞的桠杈上,就像一些飘扬的旗帜。王大干没办法了,就喊江耗子。江耗子本来泊着船,听他这么一喊,故意装做没听见,马上荡开,顺着江流,漂出去很远很远。我们看明白了事情的走向,也纷纷爬上岸去,穿了衣服就跑。王大干蹲在江水里,虎啸龙吟一阵,实在找不到救兵,只好蹿出水面,骑上白骟马,沿着江堤奔跑。没穿衣服的王大干就没有往日的威严了,他硕大的玩意随着马步来回颠动,给了那马极大的鞭策,白骟马毛了,根本就不听他的号令,越过龙伞,一口气跑到伏波寺的大门外,正好被寺里的大喇嘛嘉信撞见。这显然是震古烁今叹为观止的场面,衰老的大喇嘛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又说了一句罪过罪过,也是饿得身上发虚,眼睛向上一翻,就晕了过去。
由于天太热,万圣广场附近的人不多,王大干跑的路程又很近,这事儿的见证者不超过二三十个。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王大干光腚骑马的故事涟漪般传开去,乃至汇源县城尽人皆知,细节还被放大渲染,弄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我们知道的事情是,王大干先天就很强大,而且对采阴补阳的说法坚信不疑,跟陈萨满讨教过房中术,还到伏波寺里去看欢喜佛,以求观形鉴视,可惜寺庙不够大,根本就没有这个。有人看见,他曾俯卧在夏天的江滩上,用坚挺的那货一下一下插沙子,那本来是练习铁砂掌的办法,竟被他借鉴了。县城里有个石女,嫁过好几次,都被退回娘家,说是口径不对规格,是天生的废品。后来就每天夜里到最僻静的地方去溜活,期待暴力解决,结果强奸犯一个个全都崴了杆子,等于协助警方给一网打尽了。知道王大干厉害,就请到家里开金断石,只听那石女一声高亢的凄厉,很快就演变成了胜利的欢呼。王大干系着裤带,得意洋洋地走出来说,没事了,我用铁楦子给撑开了。这石女终成正果,以比处女还处女的稀罕身价,嫁到了江对岸去,时不时夫妻俩还带着礼物前来致谢。有人甚至还见证,白骟马被骟下来的零件还在地上觳觫,就被王大干捡起来干煸着吃了。而丰笛差不多成了哪吒式的小英雄,赢得了民间的广泛赞誉,说他“剥龙皮,抢龙袄,让毒日头晒龙屌。”连兰蔻蔻这样的嫩花骨朵,都提前绽放了,见了他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还总说自己排练演出,课程落下了不少,让丰笛帮助补习补习。丰笛虽说当着别人的面放过狠话,可经不住那对明媚的大眼睛一再照射,真就帮了。可惜兰蔻蔻肚子里的馊粥烂饭不断发酵,生怕人前出丑,补习了两次,就再也不去了。
王大干没去找丰家算账,他找到了县政府,以攻为守说,这鸡巴打头的,没个鸡巴干了。我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到头来,还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再说,我家里有现成的,何必出去日野逼!他老婆也帮着佐证,说我家老王是好庄稼把式,不但勤铲勤耥,也坚持肥水不外流。炕上的事将军不下马,日日不缺勤,别说是个人,就是种牛种马,也没有那份多余的闲劲!县领导不敢轻信,更不敢轻易放倒这杆大旗,就哄着捧着,还在大会上为他辟谣。王大干气没出透,用手泛指着人群大声叫号说,哪个娘们让我日过了?你站出来嘛,别听小逼崽子瞎咋呼。当然,没人敢站出来,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妇女们只是面面相觑,全是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别的庄稼没法啃青,只有包米能,所以包米刚一灌浆,人们饿得受不住,就开始打它的主意。偷包米的人每夜都有,简直防不胜防,王大干火冒三丈,派出大批青壮劳力看青,自己也披挂上阵了。王大干早已位列仙班,吃着定量粮食,因为不脱产,生产队里还有一份粮食补贴,每天也不过维持在半饥半饱的水平,老婆孩子借不到光,就叫苦连天的。王大干说,要死一起死,那么多的眼睛,我没法往回弄。老婆说,过去你不还往家里弄过猪头啥的嘛。王大干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六亲不认了!
王大干骑着白骟马,手拿长柄锄头,在包米地边上来回梭巡,只要有偷青的,就快马赶上,用锄头勾住脖子,放倒在地上,还踏上一只大脚,说驴日的,你敢偷公家的东西?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脚下一用力,下面的人就被踩出了稀屎,只好连连告饶,认打认罚,溜回家洗裤子去了。有的女人琢磨出门道,说既然下级服从上级,下眼子就得服从上眼子,只要不饿死,别的啥都顾不得了。就精心打扮一番,还抹得香喷喷的,被逮住了也不慌,便哝唧了声音,凑到跟前,用胸前的暄肉蹭他,如果还不奏效,就假装内急,解开裤带就地小解。这样一来,王大干就不能客气了。他说,这不能怪我,这是你自找的。又不能罚款,又不能扣工分,不日不足以平民愤,日了还能为集体挽回一点儿损失。就使一个绊子,把女人撂倒在青纱帐里,一段官司就简而化之地了结了。
两腿一劈,一袋包米,这是当时的公平价码。有意思的事情是,王大干的老婆也出动了,她是精心化了装的,就是怕被人认出来,恰恰就是这个双向误会,她也被丈夫放倒了。那天是月黑头,对面不见人,她并不知道压在身上的就是自己的男人,也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就娇着声音,假说是十里红,嘴上还哟嗬哟嗬的,发出二人转的腔调。这一下就露馅了,被王大干认出来,狠狠煽了一耳光。老婆认出他,也放泼大哭,说王大干,你丧尽天良了,连自己的媳妇也不放过?王大干说,自己的媳妇哪能放过?当干部的,就得一视同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