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得最惨的就数田蚯蚓了。他是汉奸和特嫌的后代,而且还是傻子或准傻子,无业可就,没事可干,整天呆在家里,似乎这样也能减少对社会的危害。正好县里要抽调一批劳力修战备公路,作为比较瘦弱的壮丁,田蚯蚓就不能不应征了。领队的正是刘大麻子,这位天花病毒的最后代言人,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爆发,战争的胜利者自然是无产阶级,共产主义也就随之实现了。他总是把马肠子似的战备干粮袋斜挎在身上,还总是把流星和萤火虫看成敌人先头部队的信号弹,把老鹰和蜻蜓看成米格飞机,说汇源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既然出河店战役能在汇源打响,那么新的侵华战争也照样能在汇源打响,敌人用快艇部队,溯着黑龙江和松花江,一突突就干上来了。每天繁重的劳动之后,我们都累成一摊烂泥,睡得跟石头一样,他还一惊一乍的,有一天晚上,干脆光着身子背着干粮袋就跑了出去,说是帝修反联手的多国部队打过来了。由于工地上都是男性,这次裸奔并没引起特别的轰动。问题是我们都不吭声,田蚯蚓却又一次大冒傻气,他说,大国对大国,哪那么容易脑袋一热就开战,依我看,一时半晌打不起来,你这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这样的言论肯定是不能容忍的,刘大麻子天天让田蚯蚓站板凳,发动了多梯队和大规模的批判,说他散布消极和平论调,想麻痹广大人民群众,和林副主席的一号战备命令唱反调。田蚯蚓说,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睡觉总毛愣,早晚得做病。刘大麻子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田蚯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老实交代说,是不是在装傻?你爸是装的,你妈是装的,你也是装的,你们一家,统统都是装的!田蚯蚓嘿嘿傻笑。他说,傻子总比麻子强。我得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就是汇源最丑的人了。刘大麻子恼羞成怒,上前就是一脚,田蚯蚓从板凳上摔下来,把一根肋骨摔劈了。
田蚯蚓躺在凸凹不平的大通铺上,哎哟哎哟了好几天,我们都很恻隐,刘大麻子却认为,田蚯蚓的伤情也是装出来的,会装的敌人比不会装的敌人危险一百倍。他按排我们睡在田蚯蚓的四周,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收了他那把祖传的老镢头,还把他的衣服藏起来,防止他叛逃投敌。我们就偷偷给田蚯蚓支招,于是从那天夜里开始,田蚯蚓就夜游了,给每一把牙刷上都挤好牙膏,再若无其事地接着睡,第二天醒过来,不但不认账,还懵懂着说,是谁给我挤的牙膏呢?雷锋同志还健在嘛。最为严重的是那一天夜里,他精赤条条地爬起来,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依次弹着那些昏睡的脑袋,嘴上还喃喃自语说,这个西瓜不熟,这个西瓜也不熟。咋就没有麻皮西瓜呢?还等没他找到熟透的和麻皮的西瓜,满屋的人都跳起来,嗷嗷乱叫着往外疯跑,正如新四军的优秀基层指挥员郭建光唱到的,好一似汤浇蚁穴,火燎蜂房,当时的场面十分火爆,都说田傻子不但傻,还新添了夜游症,要是挑到麻皮的西瓜,那可就出大乱子啦!
于是,田蚯蚓就带着老镢头和骨头上的裂纹,被打发回家了。这时展眼再看,别人都有了工作,惟独他没有。古人云,小人闲居为不善,街坊邻居觉得,小人和傻子也都差不了多少,都偷偷捏着一把冷汗,暗自提防着。田蚯蚓为了混口饭吃,只好跟水刀螂下江打鱼。田蚯蚓很会驾船,捕鱼却是力巴,况且一人的活两人干,卖一个搭一个,明显是浪费。就想自己弄一条船,给两岸过往的人摆渡。这的确是个置业空档,不过刘大麻子听说后,马上就出面干预了,他说,这人出身背景这么复杂,跟无产阶级专政有血仇,怎么能去摆渡?他要是想报复贫下中农,一天淹死一个,天长日久,大江两岸就万户萧疏鬼唱歌了。水刀螂就日娘日祖宗地骂,说要是报复,还用我哥,我就干了。就让田蚯蚓离开水面,到陆地上去找个没人干的活干干。
可哪里还有没人干的活呢?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反而使育龄夫妇消闲下来,因为没事可干,炕上的文体活动随之频繁起来,生育形势十分吃紧,人口迅速膨胀,而且以大带小,滚动开发,成串带嘟噜,就像吐鲁番葡萄和串地龙土豆,人多岗位少,就业形势就很吃紧了。我们的田蚯蚓就像个踩点的小偷,在汇源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悠了无数遍,始终都没能找到没人干的活。有那么一刻,他都想问问伏波寺还收不收喇嘛,业余的见习的都行——他不是想遁入空门,他是实在无处可去,只想混一碗斋饭而已。几个进香的老人刚好从寺里走出来,看见他便喁喁地说,是田站丁和十里红生出的傻儿子。打小就窝囊废,长到这么大,大概掏大粪都不知道站上风头!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尽管总说行行出状元,干啥都是为人民服务,其实那都是崇高的谎话,专哄老实人的。谁都知道,掏大粪是最低等的活计,此前掏厕所的都是地富反坏右——掏厕所的还能怎么破坏,又不能抓把稀泥把贫下中农的眼眼堵上。人类的渣滓打扫人类的渣滓,这也许是最合理的分工了。如今他们全都垂垂老矣,再也拿不动粪勺子,历史选择了田蚯蚓,田蚯蚓选择了大粪,在人生诡异的坐标上,田蚯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找到街道委员会一说,事情很容易就成了。
田蚯蚓套上了毛驴车,拉着张铁匠砸成的大粪桶,手执一柄用日寇钢盔改制成的大粪勺子,开始了走街串巷的掏粪生活。其实田蚯蚓一点儿也不笨,他就是慢,除了先天的原因,还因为他的脑袋还被绊倒驴萝卜砸过,里面的程序有些乱套,得慢慢琢磨才能上道。夏天的公厕气味最为狞厉,里面积蓄的都是下层人低劣食品转化而来的东西,他得勤掏,才能确保不漫漶成灾,不生大尾巴蛆。张化隆还为他做过业务辅导,手把手教他说,你得这么弄,你不能那么弄;你要是那么弄,可就要“激起民愤(粪)”了。张化隆本来叫张化龙的,可是王大干就是不予恩准,只好舍字保音,改叫张化隆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比前辈人幸运的是,我们都拥有了城镇户口,不必码着前辈的脚印,再顺垄沟找豆包了。
最大的麻烦来自那匹倔驴,它远非白骟马可比,对大粪的长久熏陶十分不满,脾气时好时坏,倔劲儿上来,跟它叫爹都不走,田蚯蚓还得赔着小心哄它,顺着毛摩挲。有一天我们看到,它干脆横卧在大道中间,钉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不但阻碍交通,也让路人皆为掩鼻。兰蔻蔻正好从那边过来,她像一朵怒放的鲜花,美到了极盛,鹤蹈鸿翩地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到我们心上。尽管她已经名花有主,我们中间还是有很多人为她分神,为她梦遗,为她撒癔挣,别人且不说,田蚯蚓就这样。她用一只方方正正的白麻丝手绢堵着鼻子,把脸扭向一旁,那样子就像逃离火灾现场。她也许真的没认出田蚯蚓,也许装做没认出,像一枚灵巧的跳棋,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了。
张化隆提醒说,田蚯蚓,你别死盯着兰蔻蔻傻看,目光就像狗舌头似的,舔起来没完没了,早晚不挨揍才怪。
田蚯蚓说,我知道鲜花盛开是咋回事了。
张化隆说,过去是花苞,一直含苞待放;后来让人给开苞了,鲜花就盛开了呗。
田蚯蚓说,含苞待放很好看,鲜花盛开更好看。
张化隆说,你可真是傻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傻子,原来竟是个花痴啊!
田蚯蚓说,兰蔻蔻嫁给丰笛不对。
张化隆说,你的意思是说,应该嫁给你?
田蚯蚓不好意思地傻笑一下说,我们私订过终身,可是她不等我,她太着急了。
张化隆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别添美了,她咋能跟你私订终身?多亏你是个人,要是一条狗,就这么傻眉愣眼的,恐怕这辈子都捞不到交配,只能围在旁边看着,跟着汪汪乱叫过过眼瘾!
最倒霉的事是那天傍晚,毛驴车陷进一个泥坑里,怎么也赶不出来了。大粪车毕竟不是香瓜车,没有谁伸手帮忙,人们都绕着走,又不能随地卸货,结果人和驴全都狼狈不堪。这时候一辆吉普车开过来了,实际上司机稍稍一打舵把就能绕过去,可车还是停住了。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丰笛,他没认出田蚯蚓来,或是岁月使记忆褪色,他已经把这个无关紧要的老同学给忘了。田蚯蚓怕蚊子叮,领子立得老高,脖子后面还遮着个屁帘,看着就像日本兵似的。丰笛走到跟前察看了一下就说,劳动人民有困难,怎么没人伸出援助之手?都过来,大家一起推!说罢就身先士卒,叫了一个号,大粪车就摆脱了困窘。当时很多人都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丰笛的举动赢得了很多印象分。问题是他虽然也是大粪的制造者,可从来没和大粪车如此亲密接触,生理反应是在所难免的,刚刚走回车子,就大呕不止,然后就扶着车门,吐出一大摊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