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蔻蔻的具体工作,是辅导群众特别是孩子们声乐,声乐的内容十分的驳杂,有歌曲、有京剧、有二人转……兰蔻蔻样样都会,堪称全能老师,可全能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万金油了。兰蔻蔻在艺术的道路上歧路亡羊,每个手指头都摁一个键子,样样通样样松,奏不出像样的和弦,这的确是很愁人的。愁人的事还不止这个,儿子丰赡学习一点儿都不好,没得到天才父亲的任何遗传。起初兰蔻蔻还以为他眼睛有问题,总坐在后排,看不到黑板呢,丰赡回答说,我不是看不到黑板,我是看不到同桌的卷子!丰笛也越来越失望,不疯的时候,曾引用海涅的诗说,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丰赡已经很大了,内中的意思听得明白,用漂亮的白眼睛翻翻他爸说,我笨是笨,可是我没疯,我比你强多了。
这天兰蔻蔻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那是一份地区小报,上面刊登着署名田大龙的散文,她用眼睛扫了一下,就打算翻过去了,可是看到了龙伞树、傻子包、白骟马、伏波寺、谷子地里的小姑娘这样一些熟悉的关键词,就不得不认真看下去。文章甚至这样描绘:遍地都是黄烟,肥大的叶子淫荡地劈开着……这觉得这样的比附惟妙惟肖,而且透露出了对烟草的极端厌恶。看着看着,她呼吸急促,眼睛发亮,似乎有所发现。便对辛可乐说,我咋觉得,这是田蚯蚓写的!
辛可乐也在看报纸,不过他并不真看,眼睛总是越过报纸的边缘,一直向兰蔻蔻眄视。他看到一份资料里说,多看美女能长寿,这是没有成本的健身法,对他这样的穷酸文人来说,强人打劫,不如贼偷方便。眼下美女成几何基数翻涨,乱花渐欲迷人眼,倒不是天生丽质,而是会往妖精上打扮,还敢在自己身上动刀子。兰蔻蔻才是真货色,而且打小就是一颗吊在头上红艳诱人的果子,他睁眼闭眼都是这颗果子,乃至渐渐变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结石。他假装从沉湎里惊醒,眼神还愣愣的,把那张报纸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过,脸就红了。他说,不会吧?田傻子哪有这两下子?就算作者真是他,肯定也是抄来的!
事情出在兰蔻蔻不可掩饰的激动上。她已经确认,这个田大龙就是田蚯蚓,于是拿着那张报纸跑到走廊,像宣布一项重大发现似的大声咋呼起来。文化馆也是一帮子红男绿女,纷纷出来看景儿。兰蔻蔻把报纸举在头上,像跳舞似的转了一个优美的圈子,然后妩媚的眼睛一闭,就软软地晕了过去。
辛可乐早就盼着兰蔻蔻晕倒呢,此时机会终于来了,就想嘴对嘴做人工呼吸;可惜旁边人多眼杂,事情也没到那一步,就把兰蔻蔻横抱起来,双手托举,就像敬献哈达似的,放到了一辆倒骑驴上,匆忙中吃一些豆腐,也是在所难免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张铁匠,为了不耽误抢救时机,他把倒骑驴骑出了F1赛车的速度。张化隆正在街上买东西,听到动静,从商铺里走出来,那车正好飕地掠过去,瞬间的刮碰,竟把他的帽遮转到了脑后头。
当时值班的医生恰好是单嫂,她总是很忙,用她那把利用率极高的扩张器——人们都叫×撑子,在那些花期不同的洞穴里寻幽访胜,那只独门绝技皮搋子,也获得了著名的“潇洒尝禁果”最佳发明奖,为此她还得到了副主任医师的技术职称。单嫂一看是兰蔻蔻,本着熟人好办事亲人办好事的原则,就把先来的患者请下来,让她坐到了妇科椅上,虽说既没诊断,也没脱衣服,在她看来,早坐晚坐,早晚都要坐的,省得再费二遍事。这种椅子比圈椅还舒服,只是坐上去姿势不那么雅观,两腿是分开的,——像烟叶那样淫荡地劈开着,把最隐秘的部位大敞四开地暴露给了操作人。这时兰蔻蔻已经醒过来了,只是醒得不够彻底,还没彻底弄清今夕何夕,此身何处。单嫂一看面相,手往脉上一搭,马上就明白了。单嫂这人没什么心计,一向大了呼哧,如果不是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如果不是身上总有酒精和来苏的气味,很容易和卖菜的大老娘们弄混。一般来说,有了这样的明确诊断她都要祝贺——或保胎或堕胎,那都是她的营生,祝贺了别人,也就是祝贺了自己。于是就条件反射地大声宣布,恭喜你,你怀孕啦!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把在场的人都震蒙了。可怜的兰蔻蔻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又重新晕了过去。
初期的震荡过后,人们都在猜疑,谁的种呢?谁的种呢?兰蔻蔻绝对不是随便乱来的女人,即便她为一个疯子长期守着活寡,也没听到有关她的任何风言风语。我们的辛可乐非要做护花使者,当即就实行了问责制。兰蔻蔻是不能说的,这既是绝对隐私,也是组织秘密,何况单嫂就在她面前坐着。那只妇科椅子古怪而难堪,她就像坐在电刑椅上,面色苍白,目光收摄,摇着美丽小巧的头颅,说了一长串的不字,比古埃及的知性圣女希帕提亚还要坚贞。辛可乐的想象力足够丰富,可惜没用对地方,他的判断来自那个毫不相干的细节——即便处在最耻辱的时刻,她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辛可乐在女性面前总是简单而卤莽,何况兰蔻蔻又是令人心醉的美女,于是一拍脑门说,我明白了,原来是田蚯蚓这个傻子干的,这就是说,癞蛤蟆真的吃到天鹅肉了!
辛可乐满处找家什,可医院里都是救人的家什,并没有毁人的家什,无奈之中,就操起一根电镀点滴架,一头还带着两个吊钩,很像新式方天画戟,试试还算趁手,锵锵锵锵走了一通急急风,威风凛凛地就来到了大街上,人们便说,这家伙总说万人敌,这一回才有了八分像。兰蔻蔻是汇源之花,花是大家的,要给大家看,即便被丰笛搬到了自己家里,那也是委托养护,不允许别人擅动。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就像农民起义,张家父子怎么都拦挡不住,这支正义之师就带着讨伐的快意和发微掘隐的渴望,很快把田家包围了。
辛可乐高声叫阵说,田蚯蚓,田傻子,你给我出来!
女家教正在辅导小凡高画马。汇源的驿马基本绝迹,串种退化的驽马经历了几次大规模的炭疽病和马传贫,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而且日渐被小四轮、小手扶一类农用机械所取代,要写生得到郊外,那还得碰运气。小凡高很有灵性,画的马神似形似,让他闹不懂的是,他画的马有五条腿,而中间的那条生生被老师给砍掉了。听到了外面人声喧嚷,女家教还以为是来买稻种的。
女家教说,田经理没在家,田经理也是日理万机呢!
辛可乐说,他日了兰蔻蔻还不算完,又日上李万姬啦?
女家教听不懂了,她说,不会吧?他根本不是那号人。再说,他也没那个能耐,他ED,我都代表组织检验过了。
辛可乐说,别装了,说不定你也没能逃出他的魔爪。你赶快把他交出来!
女家教说,他真的没在家,要不,你们进来搜吧!
辛可乐是不能搜的,进屋与不进屋,有着截然不同的法律界限,何况屋里还有小凡高,他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使用暴力。于是就决定采取围点打援的策略,逼着田蚯蚓自投罗网。可巧的是,田蚯蚓正好从外面回来,人们停止了嚷嚷,眼睛直愣愣地看他,自觉分成两爿,形成了夹道欢迎的迎宾场面。他也以为他们是来买稻种的,可他们的目光不对,他们的目光就像碎玻璃碴子,锐利、坚冷又一片缭乱。直到他挺进到院子深处,见到了荷戈而立的辛可乐,才知道有大麻烦了。
辛可乐说,田蚯蚓,你老实交代吧,你跟兰蔻蔻,到底是咋回事?
田蚯蚓莫名其糊涂,便说,咋回事,难道你不知道?她是我妈的徒弟,是我同学的老婆,是我儿子的干妈。关系复杂去了。
辛可乐说,兰蔻蔻都交代了,她肚子里的孽种就是你的!
田蚯蚓明白了,就像当年那个屁一样,他得大包大揽,而且这次他要搭救的是两个人,这相当于再一次陪绑了。
田蚯蚓说,她要是那么说,我就那么认了,对于我来说,这也是无上光荣的事。
辛可乐都要哭了,那样子就像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去。他举起点滴架,打了田蚯蚓的肩膀一下,那东西是空心铝制品,飘轻;而田蚯蚓瘦骨支离着,这一敲棍子响他的身体也响,发出了金属对金属的铮鸣。
辛可乐又问,是强奸还是顺奸?
田蚯蚓怕兰蔻蔻难看,就说,强奸。我这副丑样子,不强奸还有什么办法!
辛可乐说,我明白了,原来是王大干阴魂不散,李亿磨刀你杀人。
从性无能到强奸犯,这真是神奇的跨越,一下就把霸王鞭酒的广告做大了。人们愤怒起来,他们古朴的脑袋想到的是,那个可怜的疯子还关在铁笼子里继续闹革命,而为他贞守的老婆却被一个傻子给强奸了,这实在是天理难容的事。不等辛可乐发话,就一拥而上,把田蚯蚓扭送到了派出所。警方的办案程序一般是先审后抓,既然群众扭送来了,也不好明确拒绝,特例特办,就顺手把他铐在了暖气管子上。北方寒冷的气候让这种玩意比比皆是,这极大地方便了警方办案,成了不可或缺的辅助戒具之一。我们久违的刘大麻子早已下势,能把工作做保住,已经很不错了,在派出所负责看门收报纸,能过阴的眼睛朝田蚯蚓闪转了一下便说,这不可能,田蚯蚓根本就不可能是强奸犯,他肯定是冤枉的。他倒给他一杯白开水,可田蚯蚓不敢喝,是怕被铐得时间长了,他再一次把尿撒到裤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