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蚯蚓一直关注着横路敬一先生的身体,那天就打了个国际电话。接电话的人不会汉语,现找个学汉语的孩子,虽说听的说的都很吃力,可大概意思他还是弄明白了。他邮去的大米恰逢其时,横路先生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不过他依然坚持着最后的时辰,侧着耳朵,谛听厨房的动静。家人把刚焖好的大米饭端上来,用勺子送到他的嘴里,他吃力地咀嚼了两下,脸上露出了微笑,说了声“要西”,饭还含在嘴里,就故去了。听着电流在海底电缆里发出的杂沓,那一刻田蚯蚓傻呆呆的,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那天夜里大膘月亮,我们看到,田蚯蚓解开水刀螂的渔船,一个人划到江心,为横路先生放了河灯,一串串灼烫的泪水伴随那一苗烛火滴落进春天的江水里。我们都相信,它们是有生命力的,它们就像一群欢快的小蝌蚪,会越过鞑靼海峡,向长眠于北海道的横路先生游近。无论怎么说,白毛猴大米里有横路先生的心血,他是值得我们永远记住的人。
这年中秋,汇源烟厂出钱,把小江子请回来。小江子走的也是游击路线,走一处演一处,演一处红一处,最后被别省留在地方戏剧团挑大梁,很快就成了响遍全国的喜剧明星。烟厂和他谈价钱,小江子说,三十万,少一分也不行。烟厂说,你可是家乡子弟呀,就不能高抬贵手?小江子说,这三十万不能给你们烟厂省下,我要设立一个奖学基金,帮汇源的穷孩子上学,你们麻溜拿钱吧!
于是,小江子就成了又一个坐在龙伞下的汇源人,这也是经过资格认证的。单超智出席了欢迎宴会,和小江子碰了好几个响杯,共叙了同乡之谊,唠得挺投机。在万圣广场的月光和灯光炫照之下,小江子和他的团队演出了两段小品,三段二人转,还有歌舞相声等综合类节目,都是民间的大俗之作,却又炉火纯青,让老百姓为之倾倒——那才叫真正的倾倒,笑得前仰后合,不倾倒都不行了。辛可乐讴歌讴的,正烂着嘴丫子,一笑,伤口就扩大,血赤呼啦的,颇有裂向耳根的趋向,就用指头捏着嘴角,笑得既开心又痛苦。如今的二人转不再那么纯粹,演员不但要有极好的唱功,特别还要有十八般武艺,比如说,吹葫芦丝,不是简单地吹吹了事,那样他们肯定吹不过器乐演员;他们用鼻子吹唢呐,倒立着吹唢呐,接上三丈长的胶管吹唢呐……一样的材料做多样的菜,全方位多角度愉悦观众,这就不能比了。张铁匠说,过去讲,有眼儿的就能吹响,现在变了,叫哪个眼儿都能吹响。等着瞧吧,妈了巴子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能脱裤子,用屁眼吹唢呐了!周边的人信以为真,就等着脱裤子,却始终都没脱。场上掌声雷动,欢呼喝彩声此伏彼起,江那岸只能隔岸观火,就架起几盏探照灯,朝这岸来回巡扫致意。他们先喊,小江子!小江子!然后又喊,田蚯蚓!田蚯蚓!这边的观众就哄笑起来,说田蚯蚓哪能和小江子相提并论,田蚯蚓就是个种水稻的土老帽,根本走不出汇源,都是他用白毛猴大米,把那岸善良朴素的农民群众给收买了。
演出的后半程,小江子在热烈的欢呼声中讲话。他深情回忆了松花江水对他的多年哺育,好几次声音哽咽。他还提到了优秀的二人转前辈演员十里红,和他才能出众的表姐加师傅兰蔻蔻,说他的才艺都是从她们身上继承来的。散场之后,县里的要员都争着和他合影留念,也好日后跟人显摆。李亿也凑到了跟前,可是小江子不理他的茬,假装和别人说话,扭过身子,把他给闪下了。李亿很不满,骂骂唧唧地说,母牛不下崽,牛逼坏了。一个戏子,不就是豁出一张橡皮脸,满台耍狗驼子么?下一回我出六十万,看你狗日的来不来!
没有人看到兰蔻蔻,因为她压根就没露面。她躲在自己家里,躺在药枕上,用被子盖着脑袋,想听又怕听,怕听还想听,被一阵阵喧天的声浪弄得五味杂陈。她既没赶上师傅十里红,也没赶上徒弟小江子,成了一个平庸无为的天才,一锅夹生饭,一处宏伟的烂尾工程。她的相貌有如开过的芙蕖,尚有盈盈之态,加上那些可怕的流言被无限放大,惹得一些闲汉春情萌动。他们不上公园赏花,他们看兰蔻蔻,好像非要见证花开花落的全过程。有人振臂一呼,走啊,看兰蔻蔻去呀!然后就一支乌合之众踢踢沓沓跑过来,扒着窗子,或者隔着障子,看她嗔怒地呵斥一阵,就心满意足了。起先丰赡充当大内护卫,掂一根捶衣棒,呀呀怪叫着冲出门去,无论大脑袋还是小脑袋,排头就砸,直吓得那伙闲汉屁滚尿流,四散逃开。因为丰赡得上学,不能时时在母亲身边守护,就弄来一只凶悍的德国黑背代替,几经调教,那狗术业精进,见了可疑的男人就咬,还专门进攻下三路,让觊觎者无不披靡。别人嫌日子快,兰蔻蔻嫌日子慢,常常对人说,我咋不快点儿老呢,明天就死,那就太幸福了!人们这时才变偏见为公道,认定这是丰笛对兰蔻蔻的过分惩罚,就鼓动她离婚,趁着不算太老,也好再找下家。兰蔻蔻说,离婚容易,可我嫁给谁?你们说吧,我能嫁给谁?人们就不吭声了,也觉得事情很棘手——在汇源,真就没有和她匹配的单身汉,而且人们一致认定,所有的男人都比丰笛强,而反过来说,所有的男人都不如丰笛。
封冻之后,对岸的稻子越过冰封的松花江源源而来,佐竹制米机满负荷运转,白毛猴大米不胫而走,很快就打开了市场。本来田蚯蚓和李亿约定的不在汇源本地销售,可抢购的人群排成长队,假说是外地的,扔下钱扛起袋子就走。李亿一看真真假假的响水大米被顶了,于是就改头换面,又仿冒起了白毛猴大米的袋子。田蚯蚓找到他说,你冒我的牌号,是不是损了点儿?你做大买卖,我做小买卖,这么干太欺负人了吧!再这么弄,我就得举报了。李亿笑了,他说,都是我手下的王八犊子干的。我哪能把筷子伸进哥们的碗里,你放心,我不和你在虱子腿上擗肉,我要干就干大的,你就于无声处听惊雷吧。
有一天,我们在伏波寺外面遇见了丰笛他妈。她跪在地上,牵着儿子的衣服哀怜地求告,要他跟她回家去,可是黑喇嘛丰笛一入佛门深似海,说什么也不肯,目光空洞而坚硬,扶起老妈说,亲缘已尽,佛缘初始,我已六根清净,彻底超脱了。阿弥陀佛,你回家去吧!我们都觉得这事儿很棘手。这时候田蚯蚓过来了,在低徊的梵呗声里,抬手打了丰笛一耳光,是想像胡屠户打范进那样把他惊醒过来。可丰笛是惊不醒的,他用手擦着鼻血,脸上仍然带着执迷的微笑,单手揖拜说,田蚯蚓,多谢你的一片好心。不过你得明白,现在,我和你一样坚定!他这么说,田蚯蚓就有些发毛,他说,幸亏我没把你打好可也没把你打疯,要是你再发起疯来,我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田蚯蚓就把丰老妈领到了他家。丰老妈已经是闲人一个,孙子已经不用她经管,婆媳之间又疙疙瘩瘩,儿子不僧不俗,这让她的晚境十分凄凉,没着没落的。田蚯蚓试探着问她,愿意不愿意长期住在他家,她用凄凉的目光看看乱糟糟的屋子,就答应了。她说,给你家当保姆,我比谁都合适。田蚯蚓说,哪能让你做保姆,你就是我妈,就是小凡高的奶奶。丰老妈说,你们爷俩不都乐意嗍咂咂么?这一下找对人了。于是就脱掉上衣,亮出那两个干瘪的干粮口袋,黑黑黄黄的,往身后一甩,就搭在了肩上。这可是全汇源历史上最著名的咂咂,虽说已经过气,可正宗老字号的效应还在,田蚯蚓和小凡高父子俩一人捧着一个,试着嗍了一气,果然不错,比瓷杯盖和橡胶奶嘴强多了。
家里有了丰老妈的打理,田蚯蚓的日子就好过了。小凡高的绘画才能突飞猛进,已经超拔于同龄的孩子之上,这在很大程度得益于他的奇思异想。比如说,老师让用“不是……也不是……而是……”这样的句式当堂造句,他说,我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只鸟。同学们都笑,笑过之后又庄严起来,由衷钦佩地说,我们咋就造不出这样的句子?我们只能说,我不是一条狗,也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人。小凡高,实在是高!小凡高画的松花江缥缈灵动若有仙气,跟天上的银河差不多。他画的伏波寺柱子仿佛都是龙伞的树干,斗拱翘檐上总是站着几只像鱼一样的小鸟或者是像小鸟一样的鱼。他很早就能画人物了,画完了周边的人,觉得都是豆腐一碗,一碗豆腐,缺少生命特色,那一天就当着我们的面,嚷着让爸爸给请模特,还要不同寻常的。田蚯蚓毛遂自荐说,爸这张脸就不同寻常,你画爸,咱自力更生,还不用花冤枉钱。小凡高不肯,他说,等我长大了,等你变老了,我再画你也不晚。你的脸的确不同寻常,可是还没定型呢!这真是出语惊人,我们于是明白,不知不觉中,小凡高长大了,而我们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