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亿也买了两套制米设备,同样是日本佐竹公司的,却安装在了江对岸。李亿的意思非常明确,那就是把田蚯蚓挤垮,实现自己在汇源一家独大。而且对岸的稻米不用过江,直接就地消化,对于稻农来说,越近便越好,多走一步不如少走一步,谁都不想冒险越过松花江这道天堑。我们都看出了李亿的险恶用心,可我们又得观棋不语,因为这是商战,不是情感偏向所能代替的。我们报告给田蚯蚓时,他还不相信,他说,不可能吧?他怎么能欺负我?我是个傻子,属于弱势群体,他那么干,于心何忍哪!
田蚯蚓说是不可能,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抵抗不了李亿的强大攻势,只能装傻,走到哪步说哪步。
就给李亿打了电话。
田蚯蚓说,哥们,高抬贵手吧。你一个能人,跟我这样的傻子较什么劲?我也没碍你什么事。
李亿说,商场如战场,这没什么客气的。
田蚯蚓说,我跟稻农都订了合同,他们的稻子不卖给我,那是毁约,是要赔偿我损失的。
李亿笑了,他说,你以为有合同就好使吗?你以为他们会信守合同吗?现在没什么不能用钱买的,我多给他们钱,就地收购加工,就不信他们像你那样傻,非得把稻子运过江来!
田蚯蚓说,我跟你叫爹还不行吗?
李亿说,我才不给傻子当爹呢。你肯定玩不过我,你的公司跟我的公司叫爹,这还差不多!
李亿已经在汇源坐大,强力部门也高看一眼,都向着他说话,马太效应,剥夺了弱者再加给强者,连上帝都没有办法。没过三天,县里来了一彪人马,有戴大盖帽的,有穿制服的,还有既戴大盖帽又穿制服的,七手八脚,就把田蚯蚓的种子公司给封了。他们的理由是,田蚯蚓的资质不够,没有文凭,也没有技术职称,是手口相传家族私授民间作坊式的土公司,种子没有质量认证,容易坑农误农。刘大麻子急了,麻脸就像一块坑坑洼洼的火山岩。他说,你们谁没吃过田蚯蚓种的大米?都生出了孩子,还说做娘的资质不够,这不是睁着眼睛说胡话么!张化隆用手捅着田蚯蚓说,你哭!你哭!殊不知荒疏多年,重新启动这套系统很费劲,而且情境也不对。田蚯蚓张张嘴,像打呵欠那样啊了一声,马上又变成了一阵大笑。他说,这事真他妈有意思,太他妈有意思了!
我们都认定,田蚯蚓这一关很不好过了,却不想傻子跟尖子玩起了心眼,把单超智也牵进戏里去了。这天下午,天气不错,田蚯蚓脱光了膀子,把一根荆条绑在身上,让张化隆刘大麻子他们敲着铴锣,像游街示众一样从汇源的长街走过,一直来到李亿的十八层大楼下。其实这个时候,小凡高和兰蔻蔻都在李亿的楼上。小凡高放学早,上文化馆画了一会儿画,他画的是刘大麻子,却不是简单的复制麻脸,他画一些风中的丁香花蕾,飘落到了一个老人的脸上,名字叫《天女散花花不散》。辅导老师看不懂,辅导老师说田大米的思路怪怪的,真像你爸田蚯蚓。小凡高觉得老师太笨,就提前走了。兰蔻蔻也正好要去辅导自己办的班,小凡高妈妈阿姨地乱叫一气,两个人就走了一路。在楼下碰见了李亿,就非让他们上楼看看不可。
小凡高看到如此气派的楼宇,不禁流露出满脸惊讶。李亿也喜欢小凡高,他抚摩着他的头说,大侄子你好好画,将来成了大画家,我也收藏你一幅画!屋里的大背投正在播放老虎追杀梅花鹿的场面,小凡高不忍目睹,说梅花鹿多可爱呀,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就把眼睛蒙住。李亿嘿嘿笑,说老虎可是一级保护动物啊。要是老虎逮不住梅花鹿,就要被饿死;它一饿死,两个小老虎崽也就活不成了。你是同情老虎,还是同情梅花鹿?小凡高没回答,因为无论怎样,结果都很残酷,跟童话世界里一切很不符。他忽闪着长睫毛,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了。
随着铴锣的声响,当着那么多的观众,我们的田蚯蚓跪在水泥地上,向高楼上仰望说,李亿,李总,我负荆请罪来了!
李亿从高处探出头来,哈哈大笑。他说,田傻子,你出啥洋相?兰蔻蔻小凡高都在我这里呢,我手里可有人质!
田蚯蚓说,我服了。我服了。我阉鸡,你屠龙,咱俩两不犯,你老人家大人不记不人过,给我留一口饭吃吧!
李亿说,咱们各干各的,我咋着你啦?你别跟我演悲情戏,我根本不吃这一套!
兰蔻蔻也看到了这不堪的一幕,就说,李亿,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李亿说,怪不得,兰娘娘向着你的老公呢。我们这是商业竞争,最后实现资源优化组合,你不懂。
兰蔻蔻生怕小凡高看见,就拉他坐下来看电视。画面上的小老虎吃饱喝足,开始了快乐的嬉戏。阳台窗子很高,小凡高并没看到什么,可是他看看兰蔻蔻,忽然笑了,他说,我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爸下跪了?跪着就跪着吧,你别管,他这一套是跟我爷爷学的,也是大喘气!
田蚯蚓坚韧地跪着,是在等待他戏里设计的那个重要人物出场。我们汇源要求进步的人很多,他们长期而自觉地充当领导的眼线和耳报神,当然,别处也一样。于是,4500大吉普很快就疾驶过来,在大楼下稳稳停住,单老大一伸手,田蚯蚓就坐进车里了。
单超智皱着眉头说,田蚯蚓,你可涉嫌聚众闹事,要触犯法律了。
车里的温度宜人,坐垫也暄软舒服,比倒骑驴强多了。田蚯蚓光着膀子,身上还绑着荆条,只是膘口差了点儿,要不然,那就是十足的傻子了。
田蚯蚓说,李亿非要逼着我的公司当他的子公司,我想干脆连人带公司一块都变过来,我给他当儿子,他又不干。
单超智说,这不是煮豆燃豆萁嘛。叫他下来!
司机就给李亿打电话。不过一分钟,李亿也坐在车上了。他拍着田蚯蚓的光脊梁嘿嘿笑,说田蚯蚓告御状啦?我也是一片好心,他误会了。
单超智没吭声。李亿帮田蚯蚓拿掉绳子和荆条,穿上衣服,这样一来,车里的阵容就很齐整了,我们三位具有龙性的同学,都已经出人头第,一位首长,两位企业家,能在百忙中聚首,也不是常有的事。正好到了下班时间,汽车一直开到郊外的狗肉馆,单超智点菜,叫李亿结账,说吃吃李总,也算平抑两极分化了。
李亿叫了一瓶五粮液。
单超智说,真的假的?
服务员说,假一赔十,我们有承诺。
单超智说,李总可会变戏法,他一过手,真的也变成了假的,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单超智的话在真真假假之间,两位企业家都打着哈哈随声附和。随着身份和地位的提高,单超智驾驭酒桌的能力也大有长进。他不就事论事,而是从光腚娃娃唠起,迂回一阵,就把李亿圈进去了。
单超智说,李亿的势头不错,这一回,全省优秀私营企业家、行署政协委员,都是水到渠成的。
李亿很看重这些,这些都是漂亮的羽毛,有助于他的飞升和蒙人。他和每一个来过汇源的领导和名人照相,惟有小江子是个意外的例外,然后放大了装上像框,挂满了大厅、走廊和办公室。这相当于另类广告,让他轻易站到了巨人的肩上。他渴望地位和财富,而且成功来得如此容易,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在心里是瞧不起单老大的,可单老大横亘如山,他没法逾越。于是,他做出了老同学和好臣民的双重微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说,专员同学大哥呀,我做得还很不够,这都多亏了你的栽培!
单超智很有自控能力,一般情况下不肯喝酒,实不可解,也点到为止,决不让自己有半点失态。可这时他放得很开,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无意的。他和李亿连干了几杯,就有了七分醉意。他说,你们是不是以为,糖厂就能长远?我告诉你们吧,甜菜糖永远都面临着蔗糖的挑战,而且永远都不可能胜利。
李亿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单超智苦笑说,这不明摆着嘛,我上面有人,我说了不算,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常常要违心地干一些并不情愿的事。
田蚯蚓说,只有种大米,才是汇源唯一正确的出路!
单超智抓住田蚯蚓的手,都要哭了。他说,兄弟,从你爸田站丁那时起,这一条就该确定下来了,可到了现在,我们还在兜圈子。作为晚辈和当今的县长,我直觉得对不起田叔叔!
单超智的眼泪已经溢到了眼角,可是又被他恰倒好处地噙住,在灯光下璀璨地闪烁着,把田蚯蚓和李亿都带进了伤感的泥泞里。这时单超智又乘胜前进说,汇源大米,是田家父子用生命和半生的屈辱换来的,田蚯蚓就是水稻专家,别人谁不可能代替。种水稻让人们吃饱的问题,已经有人解决了;田蚯蚓解决的是让人们吃好,相当于产品的高端化,意义同样重大,今后,我们得看你这个傻子的啦!
我们的田蚯蚓毕竟是演员的后代,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一刻眼泪滑过脸庞上凝固的微笑,叮咚有声地掉进玻璃杯里。这一下单超智显露出了平中有奇的卓越才能,他们之间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可他不战而屈人之兵,三绕两绕,就用柔软无形的绳索把李亿紧紧缠住,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了。李亿脸上痛苦了一下,就像被割了阑尾似的,马上呵呵地笑起来说,田傻子你可真傻呀,我就是跟你开个大玩笑,难道你都没看出来?别人我都帮了,咋就不能帮帮你?那两套机器,是我特地买来借给你用的,到时候你送我两袋大米,就顶租金了!
这是一场没法评说的较量。与其说李亿自摆乌龙,还不如说裁判偏向,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竞争。不管怎么说,田蚯蚓寸土未失,还无偿扩充了实力,已是喜出望外。张化隆说,妈了巴子,李亿狗日的识靠不识抠,这一回,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咱们反倒捡了大便宜。咱是不是得忽悠忽悠他?田蚯蚓说,忽悠是得忽悠,可不能咱忽悠,我找个能忽悠的人忽悠吧!
就把辛可乐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