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蚯蚓当老总,有点儿像开玩笑,汇源人都羞于提及,他们相信他能鼓捣水稻,但不相信他能管理企业。他们说,别县的企业家看着全都溜光水滑,咱们汇源弄个其丑无比的傻子,往那儿一站,谈判还没开始,客户就怄了鼻子,优势只有一条,那就是保证不犯男女关系错误!其实,他们这话说得太早了,没过多久,田蚯蚓就把专车和保镖配齐了,米业公司的企业形象也就此确立下来。专车就是倒骑驴,这等于压人一步,率先实现了零排放。司机是驾龄很长经验丰富的张铁匠,低速慢行,闸皮好使,想肇事都不可能。保镖是刘大麻子,往田总身后一站,都不用吹胡子瞪眼睛,不逞之徒都得吓麻筋了。这一丑人组合驰骋在汇源的大马路,那也是很拉风的。有人说是出洋相,田蚯蚓纠正说,这哪是出洋相,明明是出土相嘛!人们看了都笑得不行,说分明就是《西游记》剧组,只缺丰笛扮演唐僧;唐僧甩开了众徒儿,只身一人,前往西天取经了。
我们依然没有丰笛的消息。虽说陆续接到过不下十几个关于见过丰笛或疑似丰笛的报料,可没一个能得到印证,丰笛就像一种超物质,神秘地消逝在时间和空间的黑洞里了。丰赡没能考上大学,实际都根本不必考,自己早就做了评估说,离北大、清华就差五百来分!在家里腻味了一阵,说是要上南方做买卖,要五万块钱做本。兰蔻蔻说,你怎么可能做买卖?让人卖了,都得帮着人家数钱!咱这样的穷家,拿五万块是那么容易的吗?你上米业公司吧,田叔叔还能关照点儿。丰赡很不满,丰赡说,傻子都能当总经理,我咋不就能做买卖?他那样的傻子,我就是要饭,也要不到他门口!
丰赡嘴上这么说,可还是偷偷找到了田蚯蚓,搜索枯肠翻老账,从他和他爸同一天出生,还是多年的同学,到他从小就打过他妈的主意,还有他爷爷给他介绍过对象,他奶奶给他家当着保姆……绕着圈儿跟他借钱。田蚯蚓说,对不起,我的钱概不外借,我一分一分地攒着,将来有大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丰赡说,你不看我爸的面子,还不看我妈的面子?我妈是可你的初恋哪,还是你妈的徒弟,如今还老公老公地叫你呢!一个晚辈,竟然如此说话,已经抵近无耻了,我们都替丰笛和兰蔻蔻难受。田蚯蚓就掰扯说,我跟你妈不是初恋,那是我单恋,甚至是耍流氓;你爸和你妈那才是初恋。所谓老公,也就是太监的意思,我没占到便宜,还很吃亏呢。就是看你妈的面子,我才不胡乱花钱。你千万别做没把握的事,跟张化隆叔叔学学技术,稳稳当当,那不是很好嘛。丰赡眼高手低,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根本就不想做普通工匠,阴着脸子就走了,走到门外还忿忿地嘟囔说,鸡巴傻子,钱再多也是土鳖财主,再有打土豪斗地主那一天,我也学王大干,给你吃皮鞭子炖肉!
丰赡回头又去找李亿,没想到李亿很爽快就答应了。李亿说,你爸不在身边,我们就等于你爸,你的事我不帮谁帮?不过,你得给我打个条子,我是私营企业,也是有财务制度的。丰赡打了个条子,马上就拿到了钱,他给妈妈留了一封信说,你让大黑陪着过吧,等我在南边混好了,很快就回来接你和奶奶,省得你总出事,光腚拉磨,丢人一圈!兰蔻蔻气得直哭,她说,谁光腚拉磨啦?这辈子别说光腚,我就是穿着衣服都没拉过磨。这个孽障,还不如大黑呢!从此就把大黑叫儿子,却把儿子叫小畜生。
单超智搬家那天,生怕惊动众人,是起了大早,偷偷走的,可毕竟瞒不住那么多眼睛,老亲少友还是来得很踊跃。晨光熹微时刻,我们的单老大坐上了东风卡车,他的全部家当只有大半车,并不比一般小干部多什么。人们这才明白,他才是汇源最成功的骄子,因为他本人的一再推搪,才没在龙伞树下坐坐。他几乎就是百毒不侵,唯一的传闻就是跟兰蔻蔻的事,人们若明若暗,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时代嬗变,人们不再是老一套了,他们调整了思维,甚至通达地认为,好汉无好妻,好汉占九妻,这两条都有道理。单超智和兰蔻蔻,毕竟都是一时之秀,尖子男对尖子女,有事是正常的,没事是遗憾的,就凭单嫂那副俗不可耐的德行,打打野食弥补一下,也是情有可原的。人们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形成了夹道欢送的壮观阵势,缕缕行行,从县城这一头一直排到另一头。单超智双手抱拳,眼含热泪,在汽车的缓缓行进中向送行的人致谢道别。最有意思的是单嫂,忽然让停车,原来她发现了站在人群中的兰蔻蔻。她跳下车去,一把将她拉住,又给了一个亲切而虚假的拥抱,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说,兰大美人,串门去呵,时间长了,我会想你的!这是个恶毒的噱头,让兰蔻蔻特别难堪,其中的含义人们都很清楚。兰蔻蔻挣脱了她,用她优质的嗓音,像射钉枪那样,把每一个字都射进了老同学的心里。她说,树大招风,官大有险,你们俩,小心着吧!
田蚯蚓成了田总之后,来认亲的就多了。有说是他舅舅的,有说是他姨夫的,还有的要认表兄弟,都是姥家的方面军,是组团来的。提起十里红,无不眼泪汪汪,说那是穷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可惜凤凰遭遇了禽流感,凤凰蛋得认祖归宗了。田蚯蚓说,空口无凭,先验血吧,验上了我就认,验不上那就对不起了。当然,他们不敢验血,稍稍一目测就是赝品,他们只是想来摘桃子。看看不能得逞,就退而求其次,嚷着要吃一顿团圆饭。田蚯蚓就把他们领到了公司的大食堂,炊事员端出了清水打卤面,装在大盆里随便挑。舅舅们说,就这?田蚯蚓带头挑着说,这就不错了,本老总天天吃这个,你们差的啥?他们只好捏着鼻子吃,直吃得怨声载道,说田傻子真抠巴,万贯家私,六亲不认,给离散多年的姥家人吃面条,咋好意思?田蚯蚓说,爱吃不吃,不吃请回吧。他们又要返程路费。田蚯蚓说,路费的事我没义务,又不是我请你们来的,本老总还坐倒骑驴呢,你们找民政部门去吧!还要纠缠,侍立在一旁的刘大麻子审时度势,已经发动起来了,他在街头学了几招八卦掌,都是蒙人的花架子,做个起势,手脚颤动着,那样子就像陈萨满下神,把血都顶到脸上来了,那麻子如五月繁花,一丛浅淡一丛深,呈现出奇异的绚丽。姥家人都吓毛了,赶紧逃开,一路逃还一路骂,田傻子拉屎挑豆,为富不仁,跟李亿比差多了。
到了这种时候,我们终于能平静公正地看待田蚯蚓了。我们都觉得,李亿风光是风光,可就是不怎么太稳当,就像当年骑摩托,不但是高速行驶,而且是超速行驶,走的又不是正经路,总让人捏着一把冷汗,可一旦停下来或慢下来,那就非得栽倒不可。据说中国的乡镇企业普遍骤兴遽灭,平均寿命只有短短的七年。而田蚯蚓就不同了,他经营的是一个水稻王国,结结实实地扎根在大地上,稻种在种植中还要退化,三五年就得更新一茬,这让种源的地位不可撼动,而田蚯蚓本人掌管着进门的钥匙,只要没有太大的自然灾害,那就是万古千秋了。渴富和仇富心理同时存在,田蚯蚓把钱包捂得就像古典贞女,有人就开始琢磨歪点子。田蚯蚓看出了这一点。为了小凡高的出息,也为了小凡高的安全,田蚯蚓把儿子送到了省城的贵族学校去住读。他把凡是能想到的东西都给置备齐全了,还告诫他要勤俭治学。临行前,小凡高抱住他哭了,他说,爸爸,我很幸福,可又很不幸福。你什么都给了我,就是没给我一个妈妈!田蚯蚓也落下泪来,索性把他的身世揭开。其实,这一切小凡高早就知道了,如若不然,汇源也就不配叫古驿站了。田蚯蚓答应他说,儿子,我知道你心疼爸。早早晚晚,我会把妈妈给你娶到家!
辛可乐当然也得来庆贺,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他写得气血两亏,两眼迷茫,还是不错过任何抛头露面的机会,什么会都出席,什么会都发言,用偏执而混沌的观点东扯西拉,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他的怀才不遇和社会的人心不古。他不分场合,大力提倡意淫和自慰,把这两条和社会安定相挂钩,还大胆涉猎单嫂的领地,连婚恋和生殖问题也要整两句。在一个服装设计会上,他还建议还男人老二的尊严和地位,在裆部留出一个小袋袋。一见到兰蔻蔻茕茕孑立,就摇头晃脑地吟咏: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如果兰蔻蔻遛狗,老远就躲开,或者随身带一把袖珍折叠伞,到时候嘭一声撑开,权当盾牌护住下身。人所共知的事实是,丰笛搭救了他,他睡了丰笛的床,由于这样一个因果关系链,才导致了丰笛的出走。他说,我欠兰蔻蔻一个丈夫,实在不行,我就得把自己赔上了。
辛可乐一进工厂大门就抚掌大笑,说从烟厂到糖厂再到制米厂,等于从清朝到民国再到新中国,三大步跨越了三个历史阶段。事业如此辉煌,形势鼓舞人心,我得写长篇报告文学,让傻子精神红遍全中国,响彻全世界!田蚯蚓知道他是来蹭饭的,他这类龙虱子都靠蹭饭吃,就请他上了专车。辛可乐还以为是上香巴拉,可张铁匠三拐两拐,就把专车蹬到了田蚯蚓家里。田蚯蚓说,咱妈在家,反正又不是外人,就让咱妈随便弄点什么吃吧!辛可乐懵懂片刻,看到了大咂咂老太太,这才明白了他的指代。于是就顺着说,可不是嘛,丰笛不在,老太太就是咱的妈!
我们都知道,田蚯蚓跟丰老妈相处得很好,他拿她当亲妈,她也拿他当亲儿子,两人互补移情,这就解决了亲情和角色的缺失。每天下班,田蚯蚓离老远就喊妈,她也离老远就应着。田蚯蚓动不动就往她怀里拱,撒娇说,妈,我要吃咂!丰老妈就把大奶子甩到身后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忌奶,也不害臊。田蚯蚓说,哪怕我活到一百岁,妈也是妈。每逢寿诞或年节,他还郑重地跪下,给丰老妈磕响头,塞很厚的红包。丰老妈就泪欲潸然,昏花的老眼向窗外无望地撒眸,显然是想丰笛了。
丰老妈干过人民公社大食堂,做简单的饭菜不成问题,很快,两个人就开喝了。田蚯蚓问到那个宏大的改编工程,辛可乐还在撑着唠,说有好几个出版社抢着要,主要是稿费的码洋多少没谈妥,先放着,待价而沽呢。当然,这么拙劣的谎言,田蚯蚓很容易就识破了。此时窗外下起了小雨,这是个闲适而缠绵的氛围,他们在寻找彼此都能接受的话题。
田蚯蚓说,你最好的作品我还记着呢。
辛可乐很高兴,毕竟有让人铭记不忘的作品,没神的眼睛于是变得亮晶晶的,看着他说,你认为哪个是我最好的作品?
田蚯蚓说,就是你最早作的儿歌呀。
辛可乐说,是不是那首鱼、鱼、鱼?
田蚯蚓说,别人都说鱼、鱼、鱼好,我不认为鱼、鱼、鱼好,因为你踩到了别人的脚印。我一直认为,还是那首关于老板子的儿歌好,短小精悍,鲜活、生动、形象、人性化,真正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惜就是涉黄了。
辛可乐哈哈大笑,他说,那时候人还小,要是放到现在,就得把我绳起来了。
田蚯蚓说,既然放下了手头上的鸿篇巨著,下一步有什么写作规划?
辛可乐说,毛主席有《论十大关系》,我也想写一本,当然,我不能盖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写《论四大关系》,借以匡正人们的视听。主要是夏侯雅伯和夏侯惇、山本五十六和本山五十六、骆宾王和王洛宾、齐天皇后和齐天大圣……
田蚯蚓笑了,笑得苦巴溜丢的。不只是他,我们全都看得明明白白,辛可乐一路下坡,向无边的谷底畅快地滑下去。他还没论到十里红和山里红,田蚯蚓和地蚯蚓,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田蚯蚓说,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咋觉得没意思呢,简直就是无病呻吟。怪不得你总提倡意淫和自慰,写来写去,你就是在意淫和自慰呢!
辛可乐脸红了。他说,我不是也在讴歌嘛,讴歌来讴歌去,把嗓子都讴歌哑了。
田蚯蚓也没客气,借着酒力说,啥叫讴歌?我看你就是唱喜歌的,给钱就唱,不给钱就骂,无论怎么讴歌,无非就是青椒炒干豆腐,干豆腐炒青椒,没什么新鲜玩意。
辛可乐灌下一杯酒才说,我完了,写来写去,我还不如穿开裆裤的时候,没名气也没收入,连个练摊的都敌不过。你弟弟水刀螂灌了我一肚子江水不说,见了面就叫我龙虱子,现在,我这个外号满大街都叫,怎么都抖落不掉了!
辛可乐哭起来,直哭得鼻涕拉瞎。这个年龄的男人一哭,声音就很难听了,瓮声瓮气的,一点儿乐感都没有。他不断抓扯着身边的餐巾纸,一盒纸转眼告罄,满地下雪一般,还蹭了田蚯蚓满身。田蚯蚓怕他自己把自己灌醉,就吓唬他说,水刀螂来了!果然灵验,辛可乐马上不哭了,站起身就要告辞,田蚯蚓把一份报纸塞到他口袋里,上面有一篇署名冯地的文章,那真是振聋发聩,颇有见地,让他回去参照参照。这时张铁匠的专车已经准确到位,于是我们看到,辛可乐就像一头待宰的猪,蜷缩在倒骑驴上,一路哭着哼唧着,从汇源的大街上巡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