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我们汇源的“六条龙”一起上学了。学校故意把他们分在一个班里,尽管有关真龙业龙的说法日渐淡远,学生被笼统地称为祖国的花朵,这样的分法也是很有意思的。他们的名字依次是单超智、张化隆、丰笛、李亿、辛可乐、田蚯蚓。就是因为这个因缘,他们很向近,也被老师戏称为龙组或龙族,说你们可以比一比嘛,到底谁是龙谁是虫。一说到这儿,我们就看着田蚯蚓笑,说这还用比么?谁是龙不知道,谁是虫已经很清楚了。田蚯蚓就回家闹他爸,强烈要求改名。田站丁说,名字是什么?其实就是个代号。比如说我,人们不叫名字,都叫我田站丁,我也没少了一块肉。再说,名字是王大干给起的,怎么能改?没叫你田曲蛇,就已经很宽大了。别人都能有重名的,六亿神州,绝对没有跟你重名的,这有多好!田蚯蚓拗不过他爸,或者说他爸不敢得罪王大干,只好接着叫田蚯蚓。
对于我们来说,那一段苦难时光竟是金子一般美好。学校的大墙上涂着三面带矛尖的红旗,还有巨大的向下砸过来的铁拳头,下面有几个狼狈不堪连滚带爬的小人儿,这让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随着无处不在的大喇叭纵声高唱: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我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好像那春雷响四方……我们都真心盼望田站丁鼓捣的水稻能尽快成功,也期待着王大干能上北京献厚礼,那样即使毛主席不来,也能吃上汇源的大米。
那是个充满幻想和相信奇迹的时代,所有质朴的心灵都为迅速改变命运而发酵,在我们看来,共产主义也不过就是三天两早上的事,尽管共产主义是什么样的,我们谁都说不清楚。辛可乐回家问他爸,辛老疙瘩说,那还能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天堂呗,要啥就有啥,想啥就是啥。我们听到过不少辛老疙瘩写的唱本,当然,大半都是由十里红唱出来的。他对共产主义的具体描绘是,金粟玉黍管够造,琼浆玉液随便倒。美女天仙伴左右,丝竹管弦可梁绕。他还把三面红旗照耀下的人们一一做了对位的比附,说老的赛黄忠,小的赛罗成,中不溜的赛赵云;小女的赛杨排风,中女的赛穆桂英,老女的就只能赛黄道婆了。由于张铁匠天天烟熏火燎,满面尘灰烟火色,就被比喻成在兜率宫里用八卦炉炼丹的太上老君。反正炼丹和炼钢都是一个炼,于是张铁匠摇身一变,就成了炼钢技师。
一个个小高炉就建在学校不远,日以继夜地喷着紫红的烟雾,我们就在这种烟雾的笼罩下上课,一边咳嗽,一边体验神仙的况味。大人们忙着把铁锅铜盆砸碎,连门鼻钌铞也都起了下来,除了那两台日本水泵只把铭牌拆了,其余的无一幸免,一股脑投进小高炉里,希冀着能炼出顶刮刮的汇源钢锭,再用到祖国的飞机大炮上。伏波寺的铸铜大钟也在候选之列,几个莽汉拎着大铁锤敲门,庙门开了,大喇嘛嘉信率领着众喇嘛,手里也拎着大铁锤,两军对垒,仿佛在演《朱仙镇》了。喇嘛们说,佛在流泪。莽汉们嘴说破除迷信,可对藏在云端的佛仍然保持着亲近与敬畏,就搬出王大干来应对。王大干想了想说,既然佛在流泪,那就不要强扭瓜,等佛想通了咱再砸。小高炉炼出了一炉又一炉的铁,张铁匠骂了一气妈了巴子,认为火候不到,就偷偷把陈萨满请来,让他动用三昧真火襄助。陈萨满哪有三昧真火,他连一昧都没有,支吾几句,赶紧开溜了。
田站丁说,简直就是小孩子撒尿和泥,胡扯淡呢!
田站丁说,到处都是虚火,上哪找三昧真火去!
田站丁这么说,是出于他朴素的五行观。他坚定地认为,汇源得大江之利,只有在水上下功夫才行,而水火相克,在江边上玩火,肯定是不能成事的。就煞下腰来,随便别人怎么闹哄,连头都不抬,只是一门心思鼓捣他的水稻。经过多年的屡败屡战,曲折迂回,终于找到了开门的钥匙,那就是必须预先提高水温,改换株插,让江水经过日光足够的照晒,再流放到稻田里。果然天不负人,这一年稻子棵高粒满,密密匝匝地覆盖了田埂,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王大干很高兴,拍着他累得微驼的脊背说,驴日的田站丁,看来,我真是用对人了。
那一天,学校上劳动课,具体是组织我们到谷地里拔秋草。谷子很高,我们的个子又小,走在垄沟里,就像沉到了深深的水底。我们分成两伙,从谷地的两头对着拔。很巧,田蚯蚓竟然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拔了碰头。这姑娘名叫兰波,由于漂亮得耀眼,全校的老师学生没有不认识她的。
田蚯蚓停下来,向兰波嘿嘿傻笑,眼睛里的有一种贪馋的光,就像个拦路劫色的小歹徒。兰波也认得田蚯蚓,汇源城里不少人都认得田蚯蚓,因为他是田站丁和十里红的儿子,更因为他的模样不及,还是个傻子或准傻子,这样就很著名了。兰波很懊丧,好像一脚踩到了牛粪,厌恶地嗤着鼻子,还想躲开,可田垄那么窄,谷子那么密,还有田蚯蚓在前面拦挡,她就躲不开了。
田蚯蚓说,你可真俊。是人还是妖精?
兰波说,你才是妖精哩。
田蚯蚓说,是人咋没影子?
兰波说,我的影子都被庄稼遮住了,你也一样。
田蚯蚓说,我想摸摸你的脸,行吗?
兰波很警惕,她说,你……要干什么?
那一刻田蚯蚓显露了他的傻大胆,并没征得对方的同意,就伸手钳了她的脸蛋——他认为她长得太不真实,很像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一对一的场合,就想检验一下。可兰波不让他检验,她把他的手挡开了。这激起了田蚯蚓简单的征服欲,索性上前一步,将她瓷实地抱住了。这个举动无疑大胆而出格,兰波用力一推,田蚯蚓就一个腚墩坐到了谷子趟上。然后她掉转身去,发疯似地跑上地头,一边跑还一边大声疾呼,抓流氓啊!抓流氓啊!她的声音穿云裂石,比集结号还好使,老师同学马上聚拢起来,忙问,流氓在哪?流氓在哪?那片谷地很大,而且田蚯蚓藏在秸棵深处,她没法指认,只能泛漫地划着扇面说,就是十里红家的那个田傻子!
可想而知,田蚯蚓终归是躲不掉的,他就像个全民通缉的要犯,很快就在老师和同学的大搜捕中落网了。人群喧嚷起来,就像批斗阶级敌人似的,大声质问并愤怒责骂起来,因为学校学过的所有教材里,这么大的英雄多的是,王二小、谢荣策、雨来、刘文学……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现。再往远了说,甘罗、曹冲、孔融、哪吒……这样杰出的前辈少童也不胜枚举。这么大就耍流氓的,可就实在不好找了。田站丁就在不远的稻田里忙活,听到喊声,就赶了过来,弄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又羞又恼,把儿子按在地上暴打,嘴上还气咻咻地骂着,我叫你耍流氓!我叫你耍流氓!幸亏他打着赤脚,要不然田蚯蚓可就死定了。他身上都是泥土,头扎在地上,那一刻似乎真想变成一条蚯蚓,钻进泥土里永远不再出来;可是他并不是真正的蚯蚓,只能硬挺着。他居然没哭,眼睛冥顽地看着他爸,目光似乎在说,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们都看不下去了,老师赶忙上前拉开。就在这时,十里红赶到了。她像一头愤怒的犀牛,朝丈夫的胸口勇猛地一顶,田站丁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扪着胸口喘息。十里红抱起儿子大哭起来,她说,田站丁,别人骑在你脖颈上拉屎,你扁屁都不敢放,却拿自己儿子撒气,还是不是男人?田站丁不吭声了,默默走回他的稻田,坐在田埂上,然后一骨朵一骨朵的烟气,就从他头上升腾起来。
就在众目睽睽下,十里红走向了兰波。
十里红说,田蚯蚓是咋耍的流氓?
兰波哭起来,她说,他说我不是真的,他还抱了我!
按照一般惯例,十里红应该郑重道歉,象征性地责骂儿子,可是都没有。她格格地笑了,为兰波擦去了脸上的眼泪,然后说,你们都是小孩子,还没到那个节气,不存在耍流氓的问题。田蚯蚓没有姐妹,他是出于好奇,还有点儿缺心眼儿,就是要看看,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们也都知道,十里红护犊子,可这么个护法,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兰波很委屈,不说话,只是咦咦呀呀地哭着。她哭得很美妙也很耐心,就像是幽怨而细腻地吹奏着一支排箫。十里红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说,孩子,你哭得很动听。你接着哭,使劲哭,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十里红这么说,目的性已经十分明确。汇源剧团的艺员青黄不接,正在满世界撒眸接班人呢,兰波的声音尽管稚嫩,却有着清越纯美的质地,让十里红眼前一亮。兰波懵懂片刻,也明白了。她一点儿都不怯场,而且立刻进入了角色,真就放开声音接着哭开了。她的哭声十分悦耳,带着不可避免的表演性质,从低吟浅唱过渡到慷慨激扬,饱满的哭腔里拖带着摇曳的高音,就像演绎一段二人转的“哭糜子”,让在场的人全都傻住了。十里红脸上春风荡漾,一朵笑容像花一样缓缓绽放。她趋步上前,一把将兰波拥在怀里。
十里红说,孩子,你哭得可真好,比孟姜女还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