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们预见到了事情的结果,还没等到那一步,有人已经大放悲声了。这让李亿受到了鼓舞,好像是演艺巨星听到了观众的掌声。麻古邪恶的力量在他的血液里欢快地奔腾,他飘飘欲仙,他无所不能,呵呵地怪笑着,在阳台的边沿上来来回回踱起步来。警方发现了问题的严重,由于抗洪吃紧,警力分散,能出动的已经不多,而且大都是老弱病残了。一个警花想在关键时刻立一功,就掂着电喇叭喊,李亿先生,当前正处在全民抗洪的紧要关头,希望你顾大局识整体,别忙着自杀。再说,这么死是很难看的,你跳下来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那就等于,天上又掉馅饼了!
李亿说,正是因为抗洪,我才没跑了,要不然,我早就挠岗子(东北土语,逃跑的意思)了。也许我对不起全国人民,可我对得起汇源,对得起父老乡亲。
警花说,现在你主动下来,还算是自首,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
李亿说,我不自杀也行,有一个条件,你答应吗?
警花说,什么条件?
李亿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还真没见过女警察的×。你把那身狗皮扒了,光腚走一圈,我就下来!
警花气哭了,大声骂,李亿,你不得好死!
李亿说,好死赖死的,我不过是先走一步。洪水太大,肯定抗不住了,汇源城很快就要被淹没,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到那时候,恐怕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这时候,田蚯蚓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接过警花手里的电喇叭,还没说话,就哭了。
田蚯蚓说,李亿,你这是干什么?小时候的日子那么苦,咱们都挺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事?
李亿说,凡是人间世上能享受到的好事,我都享受到了,我是死而无憾。哪像你这个土鳖傻子,手里攥着一两亿,花一分钱都像割肉似的,见阎王爷都得挨嘴巴。
田蚯蚓说,你不是死罪,何必走这条路?
李亿说,你认为我能像牲口似的让他们圈起来?门儿都没有。我不会像你那样,赖了巴唧地活着,没皮没脸地活着。我生的豪横,死的痛快,生是名人,死是名鬼,你咋能跟我比!
田蚯蚓说,兄弟呀,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有钱,我还能挣钱,我用白毛猴大米替你还债,早早晚晚能还上!
李亿沉默了片刻,忽然也哭了。他说,田蚯蚓,你是好人,可你也太傻了。你有什么道理替我还债?我是自作自受,谢谢你,我的娄子捅大了,不可能再回头了!
接着张化隆也上了,他刚说了两句,就被李亿给截住了。
李亿说,张化隆,你这辈子永远也化不成龙了。兔子跟月亮走,借了好人的光,没有田蚯蚓,你狗鸡巴都不是!
张化隆败下阵来,辛可乐又上了。他哭着说,李亿,你死了,还让我们咋活?咱们六个,可是同一天出生的!
李亿说,哥们呀,咱们几个,顶数你最可怜,也顶数你最无耻。一个不折不扣的龙虱子,叮完这个叮那个,一辈子手心向上,这么活着有啥意思?我要是你,早就走这一步了,可你还自觉不错,死皮赖脸地活着,真够顽强的,也真够不要脸的!
辛可乐恼羞成怒了,他说,狗日的李亿,死到临头还这么豪横!我要是龙虱子,你就是龙蚂蟥。我叮大款叮单位,就等于打土豪均贫富了;可你叮的是中国龙,把好端端的中国龙叮得直拘挛,你真是罪该万死了!
警方看看戗了茬口,赶紧把电喇叭抢过来。我们都看得明白,这样的三英战吕布都不能奏效,说明李亿油盐不进,抱定了必死的念头,人还在楼上站着,灵魂早就跳下来了。消防官兵也赶到了,在楼下张罗着铺气垫。由于楼房日渐取代了平房,跳楼成了最简便的自杀方式,他们在铺设气垫上练就了足够的基本功,可是李亿手里拿着旋转开关的遥控器呢,轻轻一按,楼的顶层就开始旋转了。这一下就更加热闹,气垫不得不随着楼顶转,消防官兵狼狈之极,无论怎么努力跟上,也还是跟不上。李亿哈哈大笑。楼下的观众也必须跟着这旋转舞台转圈子,有一些本地住民,还禁不住哭起来,因为李亿对汇源的贡献有目共睹,而且无处不在,他们都说不清,李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该死还是不该死。还有几个警察试图打开楼门,把电源切断,但楼门从里面锁着,他们要进去,只能采取暴力手段,强行破拆了。
这时候,李亿的手机响了,他从腰间掣出来,就呵呵地笑开了,原来是单超智,不知道经过怎样的迂回传接,消息到了他的耳朵里,这可能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他再劝不住,李亿就死定了。我们听不到单超智的声音,可我们能听到李亿的声音。他的声音居高临下,涟漪般向地面扩散。他说,单老大,你还在抗洪前线哪?用不着你劝,这辈子,我也算潇洒走一回了。我能撒大谎,可我活得比你真实。你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发自肺腑的?你这辈子有真朋友铁哥们么?你跟谁交过心,包括老婆孩子?你跟谁彻夜长谈过?敢暴露自己的隐私么?你真的就是干干净净的清水正夫?你活得比我们尿性,也活得比我们可怜。你太虚伪了,虽说你不是演员,可这一辈子都在表演!大概那边单超智还有话说,可李亿已经把手机扔下来了。那是新型的诺基亚手机,还是双卡的,掉临地面的刹那,我们还听见单超智说,千万别……这时手机已经铿然坠地,那些进口的元件散落一片。
潇潇雨歇的片刻里,一线阳光穿云而出,追光灯一般照定在李亿的身上。不远处的一只大喇叭还在播放着《十送红军》,那还是兰蔻蔻演唱过,被当场录制下来的:望月(里格)亭上(介支个)搭高台,台高(里格)十丈白玉柱,雕龙(里格)画凤放呀放光彩……这正好对应了李亿此时的情境,他的表演已经登峰造极,淋漓尽致,把十里红、兰蔻蔻、小江子、盖红兰……等等著名的职业演员全都盖住了。街上总有一些小混混,他们没心没肺,不辨是非,只想看热闹,跟着瞎起哄。无论李亿是腐烂变泥土,还是辉煌化金星,他们就等着那决定性的一瞬间呢!有人还老早就把傻瓜照相机准备好了,这也不好苛责,因为电视台的摄象机也一直架着呢。他们等得不耐烦了,就喊,跳啊,咋还不快跳呢,你跳完,我们还得抗洪去呢!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又说又练才是真把式。昭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再跳下去,那就会融进了一片蓝天里……当然,警察不能容忍他们鼓励自杀,吆喝不听,就掣出了电警棍,小混混见势不妙,这才闭上了鸟嘴,混迹在善良百姓的人群里,静静等待剧情往下发展。
这时候,警察们已经完成了破拆,并且乘着电梯,来到了十八层楼上。他们遇到了板寸头保镖的顽强阻击,他守在门外,就像一尊威武的石狮子,见了警察,一点儿都没慌乱,咯嘣咯嘣地活动着两手的关节,用挑战的口气迎战说,是单挑,还是一齐上?警察都知道打不过他,就笑脸相对,晓以利害,好说好商量。板寸头想了一下说,李总待我不薄,我不能就这么放你们进去。你们给我一枪把子吧!便伸出笆斗大的脑袋,让警察随便砸。警察觉得,该砸不砸也不对,就砸了。板寸头如同一只又艮又硬的西瓜,砸一下;不出血,砸两下,还是不出血。警察就采用了凿岩机的频率,砸出了一连串钝闷的节奏,于是,那颗西瓜终于露出了红瓤子,金牌保镖忠义两全,这才克尽职守地倒下了。
电源被拉开,旋转楼顶不再旋转了,李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就是说,他又一次直面人民群众了。警察并不敢贸然进入,如果房门突然打开,会有很强的穿堂风,很可能把李亿刮下去,警察突然出现,也会刺激当事人,本来不想跳也只得跳下去了。警察握着门把手,心急如焚地等待时机。消防队员一面铺设气垫,一面打开了高压水枪,想把李亿冲回到屋子里,却马上就被证明了,这有多么的幼稚和愚蠢,楼房太高,水枪的射程根本够不到,却把围观的群众和操作者本人浇成了落汤鸡。李亿哈哈大笑,他说,一帮笨蛋!一帮蠢货!就这样还能当消防队员?还没有王大干的鸡巴滋得高呢!
李亿已经站了很久,麻古的劲头已过,他累了,他也厌烦了,于是向楼下招手谢幕说,演出到此结束,父老乡亲们,下辈子再见啦!然后他把眼睛闭上,两臂侧平举,似乎在模仿鸟儿振翅飞翔的模样,却又扭动着身子,这就是怒龙升空的架势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猛扑过来,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然后一用力,就把他拽回到阳台上。这人就是小芳,因为视角的限制,此前我们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