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8911800000003

第3章

梁正文认识毛榛,是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1982年。

那年冬天,正文的哥哥正武就读的Y大学用四个排球场浇了个冰场。正文那时正在准备高考,有时看书累了,就骑上车去冰场转转。那天他刚把车锁好,便听见正武在后面叫他。他转过头见他身边跟着个女生,是毛榛。正武说,毛榛是他在外语学校时的同学,跟他一样,在上大二,不过在D大学。

毛榛温热地笑着,脸罩在一顶浅灰色厚毛线帽下,露出一双细圆的眼睛。她从一副海军蓝毡毛大手套里抽出手,和正文握了握。她的指尖又冷又硬,指头很瘦。

正武带他们往冰场里面走,正文低头跟在后面,走了几步,他惊奇地注意到,她脚下穿了双圆滚的条绒布黑色老头棉窝,黑胶底,后帮上有条绲边接缝的那种。

正武带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穿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一张有两个空座的长凳。这时有人喊他,他抬头看看,回过头来对他们说:“别动啊,我一会儿回来找你们。”

他们坐下来,毛榛从书包里取出冰鞋。正文看着她解冰鞋的鞋带,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便说:“你的棉鞋很有意思。”

毛榛又笑了:“是吗?是不是挺土的?”

正文忙说:“不土,穿你脚上挺合适的。不过,现在没什么人穿这种样式的了。是不是你姥姥留下来的?”

毛榛笑出了声,抬起两脚,脚尖在前面并拢,让棉窝中间的接缝在头上并成人字。“不是,是我自己到内联升买的。很便宜,才一块多钱。”她歪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有姥姥?”

“瞎猜的。”正文说,“你不穿高跟鞋吗,现在女孩子都穿带点跟的。”

“我屁股大,穿高跟鞋老要摔跟头。”

正文朝后倾倾身,想看看她的屁股有多大,又突然觉得不妥,把头收回来。

“没关系,待会儿我站起来,你就能看到了。”

正文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毛榛正眯着眼睛看他,便问:“怎么?”

“你跟梁正武长得还挺像的。”

“是吗?”

“他以前跟我说有个弟弟,我就想你会不会长得像他。”

“不像,哪儿能跟他比。”

“也不错,”毛榛说,“就是比他矮了点。不过,矮个子普遍比高个子聪明,你比他聪明吧?”

“不行,这世上就没几个比他聪明的。”

“哟,你这么崇拜他?”

“是吧——”正文点点头,问她,“你的嗓子怎么啦?感冒了?”

“不是,我天生就这样,遗传的……”

“那你怎么能上外语学校呢?他们到你们学校挑人的时候,不是先看嗓子好不好吗?”

“是啊,我差一点就被刷下来了。口试都考完了,那个考我的老师还追出来,跟你刚才问的一样,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赶紧说是,又咳嗽了两声,他就信了。”

“你还挺聪明的。”

“这就算聪明啊?看来你是个老实人了。你哥哥老说,我这只能算是小聪明。”

“小聪明也是聪明。”

“可惜呀,他说的小聪明是傻。”

他们坐那里,像在等正武。毛榛不时错错挂在脖子后面的手套绳,把二指的海军蓝厚毡手套扣在凳子边沿。她偶尔歪过头来看看正文,笑笑,不过大多时候眼睛看着远处。

那天冰场上下人很多,连围栏外面都趴了密密的一圈脑袋。场子中间,会滑的在外围滑着大圈,人太多,大圈也转得很慢;不会滑的,就都堆在场子中间,像一锅刚刚煮开的水饺,不停地翻腾、挤撞着。

“你会滑吗?”毛榛问他。

“还行。”

“跟梁正武比呢?”

“没比过。”

“不愿跟他比?”她歪过头来,故意似的问他。

“不用比,他肯定比我好。”正文顿了顿,“我们没一起滑过。我很少见到他,恐怕你见他的次数比我还多。”

“那倒有可能。”她把两只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交叉着放进羽绒服的袖筒里,“我们从小住校的,好像跟家里人都还不如跟同学在一起的时间多。那你们俩亲么?”

“还行吧。”

“还行?”她看着他,“那我考考你。你知道他穿什么样的裤头背心么?”

正文愣了一下。

“你知道他剃不剃胡子?一个星期剃几次?用什么剃胡子刀?”

正文笑了。

“这个都不知道,还叫亲啊?你们一起去过公园么?去过几次?哦,对了,你们一起去公共澡堂洗过澡么?”

正文扭开脸去,咧着嘴又笑了。

“你的答案都是no吧?”

“那你的答案是yes?”他乜着眼睛看她。

“我也不是,讨厌。”她轻轻推了他一下,“不过,我见他的次数应该比你多。我们同学八年,一天除了睡觉八小时不在一起每天从早自习到晚自习,包括三顿饭,都在一起。我数学不好可粗略算算也得有几万个小时了吧?再说,他那么高,就是不想看到他也难。”她抬起下巴朝远处努努,正文顺着看过去,见正武在远处正和一个女生说着什么。

她把冰鞋换上,用冰刀在地上剁了剁。正文问她:“你读的也是英语系吗?”

“西语系。”

“西语系?西班牙语呀?”

“不是,西方语言文学系。”

“那到底是学语言,还是文学呢?”

“我学语言。我们系的女生都学文学,都不想学语言,我就选了语言。”

“语言,不是很枯燥吗?”

“是啊,我也不喜欢,所以才要学它。你不喜欢什么才要学什么就好像我姥姥说的,你越不喜欢什么人,才越要跟这个人交朋友。”

“干嘛这么难受呀?”

“不难受,挺好玩的。”她笑了笑,“不信,你也可以试试。”

“你姥姥真那么说的啊?”

毛榛点点头,又问:“你呢?准备上哪所大学?我们学校?还是跟梁正武一样?”

正文想了想说:“大概会跟他一样吧。”

“为什么?”

“不知道,像你说的,较劲,越是比不过,还越要比。”

他们两个都笑了。

“你不换鞋吗?”毛榛问他。

“我不滑。”

这时,场上的一个小个子男生转了个漂亮的弧线停在他们面前,要带毛榛下场。毛榛犹豫片刻,还是站了起来。正文等她离开座位,就注意看她的屁股,可她的羽绒服太长了。

那次显然是毛榛第一次穿冰鞋,没走上两步,就趔趄着摔了个跟头,后来又一连摔了七八跤,最后一次干脆坐在冰上,皱着眉咧咧嘴,可怜地揉着屁股。小个子男生用力把她拽起来,把她的手套绳在她胸前打个结,然后说了句什么,她从手套里抽出左手,交给他。那只手后来就一直被那个男生攥着。滑了几圈,她渐渐有了些模样。他们开始交谈,他说的多,毛榛偶尔张张嘴;她笑的多,一会儿显得有点勉强,一会儿又笑弯了腰。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半,广播喇叭开始预报关门的时间。毛榛满头大汗地回到正文这里,问他为什么不滑。正文说不喜欢滑,只喜欢看。

“那我滑得很难看吧?”

“还可以。”

毛榛不好意思地撇撇嘴,然后坐下,换上棉窝,等了一会儿不见正武回来,他们决定出去找他。刚走到冰场门口,就看到他,身边仍围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正武也看见了他们,便朝女生摆摆手,然后带正文和毛榛去学校食堂吃夜宵。

进了食堂,正武去窗口买饭,让毛榛和正文先找座位坐下两个人选了靠窗的一张长凳,毛榛拉正文坐在自己的一边。她脱了羽绒服抱在腿上,正文也脱了棉衣。毛榛转过头看他,过一会儿又看一下,然后伸过手来将他的毛衣领子往下理理,笑着说:“看着那么别扭啊,皱皱巴巴的,毛衣都不会穿。”

“嘁。”正文别过头去,“谁不会穿啊?”

“怎么,还不好意思啊?”

一两三个的肉丁包,正武买了一斤半,还买了两碗牛奶,用托盘端过来,坐在他们的对面。“都把衣服穿上,有那么热么?”他说。

“嗯,特别热,刚才出了一身的汗。”毛榛说。

“赶紧穿上!”正武说着,把牛奶放到毛榛和正文的面前。

正文照他的话做了,毛榛却只把羽绒服披起来。

“穿好了!”正武又说。

正文帮她抬起袖子,毛榛朝正文噘噘嘴把胳膊伸了进去。她把自己的牛奶让给正武,正武推还她:“让你喝你就喝,我要喝就买了。”毛榛显然是饿了,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拿起来第六个想想,还是放下了,转手放进正文的碗里。正文扑哧笑了一声:“以为你真能都吃了呢。”正武没有笑,只是说:“还不赶紧喝口牛奶小心噎着。”

有辆面包车从窗外缓缓驶过,正武抬头,看着车灯从一个窗口亮到下一个窗口,然后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小子是谁啊?滑得那么热火朝天的?”

毛榛低下头,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说:“你们学校的。”

“哪个系的?”

“他说是阿语系的。”

正武没再说什么。

“阿语系是什么语啊,阿拉伯语?”正文问。

正武没回答,毛榛忙用筷子立在嘴边示意正文别问。正武从毛榛手里拿过筷子,把盘里最后一个肉丁包夹进她的碗里。毛榛要推,他说:“吃了。”然后看她吃完,收拾了桌上的所有碗筷,拿到水池那边去洗。

出了食堂,三个人一起骑车到校门口。正武问正文说:“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文说:“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呀?能上北大、清华?还是能上北外、外交学院?”

“反正能有学上。”正文说完,蹬上车便想走。

正武一把拉住他的车后座说:“急什么!路上小心点,这么晚了,别晃晃悠悠的,哪儿也不许再去了,听见么,直接回家。”

正文没说话,正武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听见了没有?”

正文仍旧蹬上车,头也不回地答:“听见了。”

正文第二次见毛榛是几个月后。

那天他已高考完,正在家里闷头睡觉。下午,正武意外地回家来,推醒他。“起来,起来,请你去吃西餐,去不去?”不等正文完全清醒,他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把他的脑袋摁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不能再睡了,妈说你都睡了一个星期了,睡傻了吧快。”他从衣柜里抽出一件短袖白色翻领衫,强迫正文换上,然后他们并排骑着黑色凤凰28,冲出那时叫“汽车局”的大院,穿过宽宽的长安街,划着很大的弧线往北拐上了一条新开辟的马路。

“上哪儿吃去啊?”正文问他。

“甭问,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马路叫什么名字,正文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刚刚拓宽路面补着两条深灰色新柏油,像是仍旧湿着没有完全干透。沿路树木很少,隔一会儿还出现一个被锯断的树墩。在正文的记忆里他们兄弟俩像这样一起骑车出门,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正武不时把一只胳膊搭到他肩上,另一只手也撒开把。他问正文像不像鹰,正文没有回答,一直笑着,摇摇晃晃地往前骑。

那时柳叶已经抽过芽转成了深绿色,一团一团的杨絮已经在地上打过滚,脏兮兮地卷堆在马路牙下。天正渐长,太阳从左侧照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远。然后他听见正武说:“一会儿还有两个人跟咱们一起吃饭。”

正文立刻小声说道:“我就说呢,怎么也不会单请我啊。谁啊我沾了谁的光?”

正武说是毛榛。

正文问:“你请她吃饭,干嘛要我陪啊?”

“你以为我想让你陪?是这丫头说她要再带一个人,今天才说的,我来不及找别人。”

“为什么她要再带一个人?”

正武正过脸去,默默地笑了一下:“鬼心眼呗。”

“再带个什么人?不会是个男的吧?”

“她敢?不怕我宰了她。”

而后他们就骑过了那个宽敞的开口。正武突然刹住车把,又倒回去,一只脚仍踏住脚蹬,一只脚支在地上。正文把车停在他的后面,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土坡不长,下面的洼地却很深。洼地的边缘是一圈茂密整齐的白杨树,阔大的树叶在树顶连成一片。从树木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树荫下有一片泱泱的湖水。因为背阴,湖面上没有一丝阳光,就那么茵茵的,泛着树木倒影的青绿色。现在想起来,那天见到的八一湖,大概是离真实最远的,潮湿,阴暖,凝滑,像一碗绿色的牛奶。

“想不想下去看看?”正武问他。

“可以。”

他们支好车,上好锁,正文跟在正武后面一溜小跑地下了陡坡。

“知道这儿吗?”正武问他。

“嘁,谁还不知道这儿。”

“来过?”

“这半个葫芦不常来,另外那半个葫芦倒是常去。”

“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游泳呗。”

正武拿了块小石子,朝湖里使劲投了下去。水面纹丝不动,石子“嗵”的一声就消失了。正文也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朝湖面打着水漂。

那时的八一湖还是个野湖,幽僻荫郁,远近见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丝响声。正武走到湖边,撅了根树枝沿倾斜的岸往下面探探,抽上树枝以后仔细看看棍尖,然后叫上正文离开了那里骑了一段路,他说:“记着,别逞性子到那半个葫芦游泳。”

“为什么?”

“那儿的水很深,水面看着没事儿,下头可就难说了。”

“你知道?”

“刚才扔石子儿,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在玩儿啊?你要是掉进去恐怕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人就没了。顶多扎着两手扑腾一下,就这样——”正武把两只手都伸到头上,像是抓够着什么,眼珠朝上翻,仰着脑袋假装使劲吸气——他的自行车左右晃动起来。正文“嘁嘁”地笑了。正武放下胳膊,扶住车把,说:“别笑,我不是逗你。发现没有,那岸都是石头砌的,很陡,往湖下面去又很斜没过水的石壁上都是青苔,就算你能游过来,恐怕也蹬不住,上不了岸。”

“你在那儿游过?”

“我游过,不等于你就能游。你的水性能跟我比?记住啦?”

正文小声说:“嘁,你怎么知道我不如你?”

正武伸手打打他的脑袋,正文便不再说什么。

出乎正文的意料,正武把带他到了“莫斯科餐厅”。

他们存好车,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会儿,毛榛和另外一个女生便跑了进来。“哟,是正文陪着来的。”毛榛微微笑着,推推身边的女生,“这是冯四一,我的好朋友,外交学院的。”

正文朝冯四一点点头,然后跟在他们后面往里走。毛榛仍留着短发,右侧头顶上露出个明显的旋儿,把她圆圆的头弄的像要飞起来的一朵蘑菇。她的浅灰色细线毛衣的领口很大,右边肩上还开着一寸来长的线。正文低下头,看见她的屁股。还好,他想,裹在灰黑色弹力裤里,滚滚的顶多像两只刚熟的葫芦。毛榛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在前面突然站住转回身,朝正文眨眨眼睛。

还没坐稳,正武就开始看菜单,看了一会儿就叫服务员,一口气点了三个汤,八个菜。正文诧异地看着他,这么有钱,他想。毛榛和冯四一不停地小声说着:“够了,太多了,西餐哪能吃这么多啊。”正武都像没听见,继续翻来覆去地研究着那张只有一页纸的菜单,直到女服务员敲敲本子,皱着眉头说:“点这么多,你吃得了吗?”“就是,就是。”毛榛和冯四一附和着,正武这才把菜单交了出去。

“说说,说说,你们今天干什么了?”正武斜靠在桌边问她们。

冯四一先笑了:“干了件很无聊的事,你问毛榛吧。”

“怎么说无聊呢,去看了场电影。”

“很好啊,什么电影?”

两人互相看看,冯四一说:“《红色娘子军》。”

“还有电影院放这种电影吗?”正文问。

“嗯,一机部礼堂每个星期除了放新片,还放部老片子。”

“你还没看过《红色娘子军》啊?”

“看过。”

正武说:“你应该问她是看第几遍了?”

“第几遍?”

“说了,你不许笑话我。第九遍了。”

“啊?那么喜欢革命?”

“革命?”冯四一推推毛榛,“她这个小资产阶级要是喜欢革命也是因为革命队伍里有王心刚。”

“王心刚?那个党代表?”

毛榛“嗯”了一声。

“他有那么好么,值得你看九遍?”

“当然好。”

“哪儿好?”

毛榛伸过手来,假装生气地拍了拍正文的胳膊,小声说:“哪儿都好。”

“嗯,”冯四一一边看着她,一边替她说,“喜欢他的小脸,带一点点小胡茬儿。喜欢他说话时喉咙一跳一跳的样子。还喜欢他的胳膊。他那两只胳膊,你们都没注意到吧?”

“胳膊?”正文问。

“就是最后,他给小庞系衣服扣子时,说,‘天冷了,小心路上别着了凉,’然后镜头就照了一下他的胳膊。”

“那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得问她了。”

毛榛低着头笑笑:“好看。”

“还喜欢听他的声音。”冯四一说。

“声音?他好像有点东北口音,对不对?”

“就是河北口音她也喜欢。”四一看了一眼正武,“好啦,好啦不说了。再好看也是电影里的,不是现实。”

毛榛摆弄着刀叉:“电影为什么就不能是现实?”

正武看了她一眼:“把电影当成现实可是很糟糕的一种想法。”

“有什么糟糕的?”

“认为电影就是现实的人是没有多少想象力的人。你不想当这样的人吧?”

“这跟想象力有什么关系。”毛榛低头说道。

“当然有。你想象过王心刚平时什么样子么?”正武盯着她问。

“什么样子?”

“比如说,你知道他打嗝么,放屁么?打嗝响不响?放屁臭不臭?你知道他睡觉打不打呼噜?你知道他便秘不便秘?”

毛榛抬起头来,沉下脸:“我干嘛要知道这些?”

“干嘛?因为你需要知道。”看看毛榛脸色越来越沉,正武缓和下来,“我的意思是现实已经够丰富的了,还有必要把电影也当作一种现实么?”

“有没有必要,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正武看着她,还要说什么,服务员正好端来了蔬菜色拉,正武便招呼大家拿起叉子。服务员很快又端上来黄油鸡卷和奶油虾,正武把虾放到毛榛前面。毛榛搛一块放到盘里,吃了一口,而后把虾盘推给正文。她又拿了一块鸡卷,用刀切开,放一小块到嘴里,慢慢嚼了几下,突然像是要呕,忙用一只手掩住嘴巴,咽咽口水,慢慢放下刀叉。

“怎么,不爱吃啊?”正文把色拉推给毛榛。毛榛没有动。这时桌上已摆满了大小十几个碟子,正武一边招呼着冯四一,一边挽起袖子,摆开大吃一通的架势。“吃啊,别光看着,这么好吃的菜,你们今天要把我点的统统吃干净,一口也不许剩。听见了吗,正文?”

“那还用说。”正文看着他,眼角瞄着毛榛。

冯四一拿起一块扒牛条放进毛榛的盘里,毛榛立刻用叉子叉了回去。

正武对四一说:“你吃你的。”他叉起一只猪排递给毛榛,说“拿盘子接着。”

毛榛挡住他:“你别给我,要吃我自己会夹。”

正武看了她一眼,而后对正文和冯四一说:“你们吃你们的使劲吃。知道我平生最不喜欢什么吗?就是在饭桌上不好好吃饭还有什么比吃饭更高兴的?非跟自己过不去。”

毛榛站了起来。

冯四一拽住她的胳膊,问:“你干什么去?”

“去厕所。”

四一说:“那我陪你去。”她站起身,放下餐巾,要跟她走。

“不用。”毛榛拦住她,“我说了不用,你坐下吃你的。”

“那,快去快回啊。”

“呣。”

正武说:“吃你的。有人要是真想走,你看着也没用。”

正文的眼睛一直盯着盘子里还在冒热气的一块烤鱼,毛榛一离开,他便拿起刀叉切了一块。吃了第一口,觉得很香,又切了第二块。这一块把他腻住了,他盛了一大碗蘑菇汤。喝了一口觉得更腻,赶紧管服务员又要了只小碗,盛了一勺红菜汤。他一边喝着,一边偷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再看正武。正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吧嗒嘴大口嚼着。冯四一则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往嘴里小口送着东西。

“人家都叫五一,十一什么的,”正文给四一也盛了一碗红菜汤,“起码也是六一,你怎么叫四一呢?没这个节日啊。”

冯四一听他问,脸色舒展开,笑着说:“我自己的节日不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正文说,“是不是你四一生的啊?”

冯四一摇摇头。

“那为什么?标新立异?没有四一,非弄出个四一来?”

冯四一又笑:“跟节日没关,跟我爸妈有关。”

“有什么关?不会是四一怀上你的吧?”

“那不知道,是我爸是四机部的,我妈是一机部的。”

“那你爸不惨了,老受你妈的欺负吧?”

“那为什么呀?”四一又笑,正笑着,看见毛榛走回来,她立刻端正地坐好。毛榛推她坐进去,自己坐在正武的对面。她的脸显然刚刚洗过,发际还有些湿,额前的碎发用发夹别起来,露出宽亮的脑门。她知道正文在看她,就问:

“正文,你吃了这么半天了,告诉我什么最好吃?”

“红菜汤。”

“真是,没出息,这么多大菜都不好啊,最好的就是汤?”

“真的,就汤最好。”

她把碗推给他:“酸么?”

“酸极了。”

“那你给我盛一碗。”

正文伸手去接,被正武截了过去。他往她碗里盛了两勺,看看所剩不多,干脆把汤盆端起来,全部倒进她碗里。

毛榛啧啧地喝着,对冯四一说:“是比我们在你们家喝的罗宋汤要好一点。”

“你们家还会做罗宋汤?”正文问。

“呣,她妈以前留过苏。”毛榛转过脸来,朝着正武,眼睛却低着“这个汤很贵吧?”

“什么意思,没喝够是不是?”

毛榛点点头:“想让你再点一个。”

“只要高兴,一百块也不贵。不高兴,一分钱都是浪费。”随即他朝服务员招招手。

毛榛说:“正文,你还不知道吧,梁正武今天为什么请客?”

正文忙问为什么。

“他给首钢做了一个翻译大活,人家疯了,一千字给他六十他也疯了,两个月译了二十多万字,一下子就成了有钱人。我们现在都在敲他的竹杠。”

冯四一说:“就数你最狠,一敲就把他敲到‘老莫’。”

“是他让我们挑的。”

“也就你敢挑这里,别人谁敢?”

“好啊,四一,真没良心,是谁说想吃西餐都想疯了?不行我没吃好,梁正武,下次你再单独请我。”

正武抬头看她一眼:“只要表现好,肯定就有下次。”

菜点得太多,正文虽然很给哥哥捧场,可最后还是剩下不少好在四个人离开时都是笑着的。毛榛仍然揽着冯四一的胳膊,眼睛仍然低着,好像和四一早商量好,让四一陪她回学校,她们便朝正武和正文挥挥手,一起骑车走了。正武说要去外语学院见个朋友正文看着他骑车走远,自己也慢慢骗腿儿上车,缓缓朝家骑去。

他记得那个七月的夜晚,微风轻拂,风里有股又暖又潮的甜味,好像各种花草都旺盛地分泌过。他一边骑着车一边想着,正武请毛榛吃饭,她为什么一定要再带个女生?可是那天,他没想明白。

这大概是毛榛在他心里种下的第一个疑问。

同类推荐
  • 隋唐演义

    隋唐演义

    本书是清代长篇历史演义小说,全书共一百回,六十六万五千字。是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小说。以隋朝末年农民起义为故事背景,讲述隋朝覆灭与大唐建立的一段历史演义,再现了那个风云变幻、英雄辈出的历史年代。
  • 神在看着你(蔡骏作品)

    神在看着你(蔡骏作品)

    那是一个致命的雨夜。出租车司机马达载着一个乘客来到安息路。客人下车,马达继续前行,才发现竟是一条断头死路。他掉转车头,回到乘客下车的地方,猛然见乘客跌跌撞撞地朝车奔来。一脚急刹!满身是血的乘客轰然撞上挡风玻璃。即将断气的他,幽幽地瞪着马达,说:“记住,神在看着你。”
  • 冬季花园

    冬季花园

    那个小小的花园,藏着母亲所有的往事。从无人知。2000年的阿拉斯加,如母狮守护着家庭的姐姐梅瑞狄斯,因为琐事疲于奔命,面对日夜相处的丈夫,早已失去了沟通的欲望;如雄鹰满世界游荡的妹妹妮娜是一位战地记者,面对摄影师搭档的求婚,心事复杂地逃回了家乡;不苟言笑的母亲总是整天光着脚坐在冬季花园的长椅上拒绝所有人接近。父亲的去世,让她们聚集在一起,重温母亲讲了三十年都没有讲完的童话故事。1941年的列宁格勒,德军兵临城下,物资中断,已成孤岛,70万人成为饿殍。先是父亲因为写诗被抓,然后是丈夫被征调到前线,接着是妹妹在挖战壕时丧命,只留下阿妮娅和母亲、外婆以及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在寒冷彻骨的列宁格勒艰难求生。故事以一个童话故事开始,跨越65年,从被战争蹂躏的列宁格勒到如今的阿拉斯加,姐妹俩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尾。这个故事把这三个女人聚集在一起。母亲埋藏多年的秘密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动摇了这个家庭的根基,也改变了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作家出现,在人类内心复杂而层次分明的世界中穿行。这一次,是克莉丝汀·汉娜,为我们奉献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加上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 金银岛

    金银岛

    一次偶然的机会,少年吉姆,得到了一张海盗的藏宝图。消息传开,人们组织了庞大的探险船队,前往宝藏所在地——金银岛。就在抵达金银岛的前夜,吉姆突然发现,危险正在降临……“我九岁半时,父亲送了一本《金银岛》给我。迄今为止,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如饥似渴读这本书时的兴奋和喜悦。”——丘吉尔(英国两任首相、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我如饥似渴地读《金银岛》,想知道下一行发生了什么,又不想知道,生怕精彩戛然而止。”——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 战争版:战斗在滹沱河上

    战争版:战斗在滹沱河上

    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依照真人真事写成的,情节的组织结构方面,大体了吻合当时的具体情况。故事中的张老东组织维持会、放火封锁滹沱河、八路军转战突围。沿河村大屠杀以及地道斗争等,都是当时附近村庄所发生过的事。当军队撤走、干部离村、民兵分散的时候,有不少像张老东一样的反动地主勾结敌人组织维持会,气焰十分嚣张。记得一次我们路过深泽县大兴村时,伪组织强迫家家门上插日本旗,维持会插的太阳旗朦胧的老家伙,确竟呼喝几个联络员要捆绑我们。当我们狠狠抽他脸颊并掏出手枪堵住他的胸口的时候,他才乖乖地拔掉膏药旗,收入摊子……
热门推荐
  • 破境使

    破境使

    原本打算守着自家房产收租,过着无忧无虑包租公生活的花平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一切忽然就改变了。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家有娇妻:神秘老公别乱来

    家有娇妻:神秘老公别乱来

    “求求你,要了我好吗?”厕所里,她偶遇他,卑微下贱。可是一转身,她竟然不认识他了。这个小女人,撩完了就想跑?没那么容易。结婚了?抢过来。不管上天入地,她这辈子只能属于他。“你你你,别过来。”她紧张到结巴。“不过来,怎么帮一诺生小包子?”他邪肆一笑,将某人打包扛上了床。
  • 仙繁梦

    仙繁梦

    大道无尽,以三千巨力破万法尘妄。少年织天网、缚大域仙界,以纳无根世界,终为主宰!
  • 一不小心有了超能力

    一不小心有了超能力

    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意外获得控制水的超能力。从此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过上逍遥天地的快意人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网游之杀戮成神

    网游之杀戮成神

    在科技发达的2138年,主角龙宇翔在游戏里成为了一个传说,一个不灭的杀神!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嫣嫣陌离

    嫣嫣陌离

    今思往日舞一曲,夜半三更泪如雨,曾,为你伏笔,今已红妆万里,吾…想念你。这是他写给她的诗,这是他对她的情,这是他剪不断的红线,这是她摘不掉的凤冠,这是她忘不了的容颜,这是她最爱的人……【扶裳是个历史学渣,so本小说朝代架空】〖看过书的小可爱们加群:532543383〗
  • 终是时光冲淡了爱

    终是时光冲淡了爱

    本可以是完美的生活,却因时间冲淡了爱,利益熏黑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