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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连两个星期,正文没在大课上见到毛榛。她终于露面的那天一进教室就显出异样,右脚穿只男式松紧布鞋,脚跟缠着厚厚的纱布,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下阶梯。那一堂课,正文上得心绪烦乱。终于熬到课间休息,他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受了点伤。那堂课正好是周五的最后一堂,正文丢下一句“下了课我跟你一起回家”,然后回到座位上。

下课的铃声刚响,他就收拾好书包,坐在那儿,看着前面的毛榛站起身,抱着书,慢慢朝后走。他正想等她走过便也起身,没想到她经过时,快速地扔下张纸条。正文愣了一下,心惶惶地跳,待教室人走得差不多了忙打开来——

不是大伤,我可以骑车,你不用陪我。如果你真想一起走五点半在友谊宾馆门口等我。万一我二十分钟不到,你就先走。

正文看看表,匆忙赶回宿舍,拿上要带回家换洗的衣服,骑上车出了校门。一路车轮飞蹬,到双榆树时还不到五点十五。街上很热闹,公共汽车站前挤满了附近各个学校的学生,友谊宾馆旁边的友谊商店正在敲敲打打地扩建。十分钟过去了,毛榛还没到他从书包里拿出刚从图书馆借出的《王尔德传》,靠在车梁上心不在焉地看着。

五点三刻一过,正文想她大概不会来了,却突然在马路对面看见了她。她身边似乎还跟着另一个人,男的,三十来岁,若即若离地与她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两人同时向右拐,过了十字路口,男的径直骑下去,毛榛再右拐,拐上他这边马路牙,下了车一瘸一拐地推车走到他身边。

正文把书阖上,看着已经骑过去的那个人,问她:

“你跟别人一起过来的?”

毛榛说:“没有啊。”

“我还以为那个人跟你是一块儿的呢,看着好像还有点眼熟。”

“不是。”毛榛推着她的永久牌黑色小26,问他,“看什么书呢?”

正文给她看了看封面。

“能看英文传记了?”

“看不太懂,硬看。”

“都说人要到四十岁以后才会喜欢看传记呢。”

“王尔德么,我是拿他的传记当小说看。”

“那他自己一定很高兴。”毛榛看一眼他,“走吧。”

骑上车,正文问她:“到底怎么受的伤?”

“嗨,说了你可能也不信。那天我忘了带车钥匙,想出去买东西,就让人骑车带着去了。我懒,把脚架在后轴上,突然鞋子就卷进了轮子。我在后面叫,人也不知道我叫什么,还嗖嗖往前骑,结果我的后脚跟也被卷了进去。”

“咿呦!”

“吓着你了吧?我也是,后来别人告诉我,说我脸都吓白了。”

“伤得要紧么?”

“不要紧,骑车没问题。当时挺疼,到了医务室,医生说是小伤,没碰到筋,立刻就不觉得疼了,不过要留个大疤了。”

“什么人啊,这么大劲?是男的吧?”

“不是。”毛榛说,“你肯定要说我笨了吧?”

“那还用问,幼儿园小孩儿才会犯的错误。真是女的干的啊?这么大的牛劲。”

“反正以后我可再不敢让人带了。”

“以后,我带你。”

毛榛的家离正文家不远,在工会大楼南面靠西护城河的边上。那里是一片日本人留下的老式三层居民楼,有院墙围着,是几个研究院的宿舍。送她到家,正文看她跛着脚走进黑魆魆的楼道,熟练地伸手摸到墙上的信报箱,借着微弱的光翻检出自己的邮件,然后朝正文挥挥手,问他想不想进来坐坐。正文看了看门牌号,摇摇头。毛榛就拐了进去。

他骑上车,慢慢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院子里几乎没有人声只有轻微的锅铲碰盆“噼里啪啦”的响动,不知怎么这声音让他心中升起一丝怅然。毛榛家里是什么样?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刚才自己用钥匙开门,难道家里还没人回来?这么晚了,她父母和她姥姥还没下班么?她瘸着脚,会不会还要自己做饭?要出大院门时,他看见院墙根下有一间很小的裁缝店,店外挂了个“公用电话”的红字招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好推门出来,正文问她:

“这个电话是只给院里的人用的吗?”

“都能用,交了钱都能用。传呼,就只给这院传。”

“哦?整个大院都能传到吗?”

“只要人在家,准能传到。”

正文记下了电话号码,抬头又看了看毛榛家那座楼的楼号然后骑上车离开了。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一天,正文翻来覆去地拿出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有一次甚至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把号码拨通了可最终却还是挂上了。

十月从来都是北京最美的时节,那一年也不例外。从正文宿舍的窗口就能看到的西山,在他和扁豆每天的远眺中,从山顶往下一天天由星星点点的淡黄演变成片片的深黄、橙红,最后变为鲜红扁豆从十月的第一天就计划着要去爬香山,为此他在每天的晨练中还增加了跳远,说要增强脚力。每个周末,七点钟不到,他锻炼回来就趴在窗台上,拿把塑料尺朝远处比量着,然后叫正文:“梁正文,梁正文,爬山去吧,叶子又往下红了一寸了。”看到正文总不响应,他终于自己穿上球鞋出了门。

正文在等毛榛。她那只伤脚两个星期后取掉了纱布,穿上了统一的鞋子。随后,她换了一辆火红色凤凰26自行车,蹬在车上的脚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到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正文看着她骑车出了校门,骑回了家,他终于鼓足勇气把电话打了过去。她既吃惊又有几分欣喜,听说要去爬山,竟一口答应了他。

第二天早上六点,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在木樨地丁字路口会合。开始的一段路路宽人寥,他们骑得很快;可骑出市区后,马路就越变越窄,人却越来越多,运货卡车常常从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砂粒几次迷了毛榛的眼,她几乎流了半路的眼泪。到山脚下时已近十一点。园门口售票处前面,围了黑压压一片人群,大多是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吵吵闹闹,喧嚣不已。

他们避开前山的人群,从后山上的山。后山路野,斜径多,树木却茂密,甚至有几分杂乱,红的正红,绿的还绿,偶尔也有泠泠的泉水声,在陡峭中添出一种柔静。

出乎正文的意料,毛榛走起山路来,显出了非凡的脚力,一直“噔噔”走在前面,未出两百米,他就已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不时停下来等他,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大。走至一段陡坡,正文直起身子喘气,毛榛从上面跑回来,从他肩上抢下自己的背包,然后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上。

手心很快攥满了汗,汗衫的前胸也湿透了一片,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正文跟在毛榛的后面隐隐看到了山顶。毛榛没有带他再往上,而是拐过弯,来到一个豁口处,说:“就在这里先歇一下吧,待会儿等上面人少点再往上爬。”

豁口前面是一块还算干净的平地。豁口下不很陡峭,又正好有个开阔的视野,可以望见山下的黄栌树林。树叶红得像炭火夹杂着红得像火柿子的红树,卧佛寺隐隐地掩在山脚,樱桃沟远远的在山的西北,靠近他们的这边还有露着一个檐角的香山寺寺院掩在松萝竹柏的密荫下。

毛榛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又捡来几颗石子把塑料布的四角压住。阳光那时正在他们头顶偏西,她取下头上的纱巾,把头发散开,用手指理了理。脸蛋又嫩又光,红得像刚熟的桃子。她披上外衣,转过头来叫正文也把衣服穿上。正文说不热,她坚持让他穿上。“山上风猛,出了那么多汗,小心回家感冒。”

然后她从背包里拿出食物,一一放到塑料布上。

“带了这么多,怪不得你的包那么沉。”

“赶紧吃掉,也好减轻你的负担。”

满满一饭盒的鸡蛋饼,用屉布包着,还略微有些温度。另一只饭盒里是切得很齐整的火腿片,足有半斤之多。再一只饭盒中间有个隔断,塞着满满的凉拌土豆丝和豆腐丝炒豆芽。毛榛拿起一张饼,各样菜都搛一些放在上面,卷紧,递给正文。

正文咬了一口,连说好吃,过会儿又说:“你真行,看不出你腿力这么好。”

“呣,体育老师也这么说。唉,要不是我平衡不好,她就让我练平衡木了。”

“怎么会平衡不好?”

“屁股比较大吧。”

正文拿出水壶,递给她。毛榛说:“你先喝吧。”

“我可对嘴喝啊?”

“没关系。”

正文喝了一口,再递给她,毛榛接过去,“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正文问她:“你来过多少次香山了?好像很熟。”

“从三岁开始,姥姥每年都带我来两次。后来我就自己来了,秋天肯定来看红叶,有时夏天来,带个西瓜或几个西红柿到碧云寺水泉院待一天,把瓜放在院里的方池里镇着,中午眯一觉起来,就彻底凉了。冬天也来过一两次,看雪景。”

“那你很喜欢山了?”

“是吧,我也这么想。古人说山无情却有致,真是很对,在山里走一趟,就什么都忘了。”她眼睛望着山下,说,“你呢?好像很不行嘛。”

“爬山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那什么是你的强项?”

“打球好一点吧,也不怎么样。”正文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鸡蛋饼是你自己烙的?”

“好吃吧?不是,我家小阿姨烙的。”

“你们家用保姆啊?”

“呣,不算保姆,就是给我们做做饭。我出门,我姥姥都让她烙这个饼给我。今天我们爬山估计会又累又饿,我就让她多准备了点,要够四个人吃的。”

“四个人?你以为我有三个人的肚子啊?”

“两个半吧,另外一个半是我的。”

正文低头看她:“原来你只说屁股大,没看出来你的肚子也大。”

毛榛轻轻打了他一拳。

“我以为是你做的呢。”

“我不怎么会,以前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姥姥都不让我进厨房。”

“她不怕你以后饿着?”

“不怕,她说你不做,总有人做。”

真是饿了,几个饭盒不一会儿就都见了底。毛榛拿出手绢擦擦嘴,又递给正文。正文没接,只用手背在两个嘴角抹了一下太阳已经到了山的另一边,地上开始有了些凉气,毛榛的脸色恢复了晶莹的白色。这时,她从包里拿出一只国光苹果,抓在手里又翻出一把小水果刀,削了苹果皮,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抓着苹果的两头,在苹果中间“Z”字地一刀一刀刻着,刻到两头相接,她放下刀,将苹果从中间掰开——一只苹果顿时成了两朵莲花。

正文惊诧不已:“哪儿学来的这一手?”

“好看吧?咬起来也方便了,不用那么龇牙咧嘴的。”

“也是你姥姥教的?”

毛榛点点头,问:“你没看过‘分瓜笑绿媛’吗?”

正文摇摇头。

“《红楼梦》里的,说八月十五祭月,‘分瓜必牙错’。小时候不懂就去问姥姥。姥姥就拿了个苹果,切给我看,就是这样子。”

“你很早就看《红楼梦》了?”

“呣,五岁吧。姥姥去东风市场逛旧书店,我都跟着,什么书我都可以自己拿。”

她吃完苹果,把水壶再递给正文。他们的旁边斜斜地长着一棵红树,斜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毛榛伸出手,够到树梢,揪下一片圆叶,拿到鼻子底下嗅嗅,再递到正文鼻子下。

“哟,香的,有股药味。”

“所以才叫香山啊。你呢?喜欢看《红楼梦》么?”

“还可以吧。”

“里面那么多支钗,你最喜欢哪一支?”

“最早当然是喜欢黛玉,后来就烦死她了。”

“我也不喜欢她。其他的呢?”

“其他的——”正文想了想,“每支钗各有不同。以前,有人跟我说,要想找老婆,就找宝钗;找情人,就找史湘云;找小妹妹,就找妙玉;找大娘子,就找秦可卿。要想找个没事折腾自己的,那才找黛玉。”

毛榛笑笑:“谁这么明白?”

正文想告诉她是正武,却没说,只说:“就是我们院里的一个人。”

“那最后呢,他自己找了哪支钗?”

“不知道,怕是都找过了,可都没成。”

“那要是你,你挑哪支钗?”

“我,没那么挑剔,是支钗就行。”

“有点言不由衷吧?”毛榛看着正文的眼睛。

正文岔开话题,问她:“老听你说你姥姥,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妈?”

“我妈?”她沉下眼皮,“她不跟我们住一起。”

“那你爸呢?”

“也不住一起。”

“他们单住在别处啊?舍得跟你分开?”

“舍得。习惯了。你呢,从没离开过你父母吧?”

正文摇摇头。

山上起了风,毛榛抱起胳膊。正文要把自己的外衣给她,毛榛不肯。正文便问她愿不愿意靠在他身上,她靠了过来。

看着天色越来越沉静,照在山顶西侧的夕阳光线越来越柔和他们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毛榛柔顺的头发贴在正文的脖窝里,细细的,痒痒的。她不时抽出手,把脸边的一缕碎发朝耳后别别。正文偶尔低下头,看见她鼻尖一颗雀斑微微地泛着光手里的红树叶仍然散着幽幽的药香。这时他想起,他还带了正武的相机来,就从背包里取出。那一瞬,他看见毛榛的眼睛亮了盯着它看了片刻,而后默默地移开。正文立刻意识到她见过这个相机,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什么,毛榛说道:

“你要照么?我给你照吧,要么就多照些风景,不要照我。”

“你不喜欢照相?”

毛榛转头望向山下,说:“不喜欢。不过,没关系,你要喜欢就照,要是能把卧佛寺也照下来最好。”

正文在她身边从各个角度朝山下噼里啪啦照了一通。几次想偷偷拍她,她都立刻把脸埋到腿里,脸色也严肃起来。

他们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儿,夕阳的余晖渐渐从山顶褪去,顶上熙熙攘攘的人影也一点点稀疏起来。

“正文,你说,为什么说‘仁者见山,智者见水’?是说,仁者都喜欢山,智者都喜欢水么?”

“应该是吧,原话好像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后面还有两句,是‘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反过来为什么不可以?”

“水比较软,能随机应变,跟聪明人一样;山体积大,傻呵呵的,比较像忠厚老实人。”

“可是老实人不一定长寿,聪明人不一定快乐啊。”看到正文转过脸来看她,她问,“你呢,正文,你是爱山,还是爱水?”

“我都爱,山山水水的我都爱。”

“那你是智者,还是仁者?”

“都不是。”

“不至于吧,总有个倾向吧?”

“得看情绪。情绪好的时候想当仁者,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向智者看齐。”

“那你现在是情绪好呢,还是不好?”

“现在,比较好。”

“那就是仁者了?”

“你说是就是。”

毛榛转过脸去,看着山下,停了一会儿,她问:“那正武呢?”

说了这句话,两个人都静默了片刻。自从他们又见面以来,这是毛榛第一次提到正武的名字。正文说:“你说呢?也许你比我更了解他。”

一点晶莹的东西慢慢从她眼里闪烁出来,但很快,被她淡淡一笑柔化了。她侧过身去,手里拿着水壶,放到嘴上喝了一口而后看着山下,大声地,几乎是嚷着说道:

“正武啊,正武就是一个没福的人!”

说完,她跪在地上,收拾好东西,从地上拉起正文,拉着他朝山顶上跑去。

跑到山顶,他们回过头朝后看,连绵不绝的群山被烟雾笼罩那些晶莹的东西又一下子充盈了她的眼眶。她抿抿嘴唇,嘴角颤动着,两滴眼泪随即滚落而出。正文顿时慌了神:“别,干嘛哭啊……”他说着,想去搂她,可是她跑开几步,把头扭向山的另一边再转过来时,她的脸上又是盈盈的笑了。

他们顺着前山的台阶,一路小跑着从山上下来,跑过植物园跑到公园入口处,取上自行车。看看表,八点刚过,一群群自行车响着铃从他们身边嗖嗖飞过。太阳在他们身后,像个烧红的圆盘,挂在浅灰的天上。山脚下的温度显然比山上高些,越往城里走天色越暗。正文问毛榛累不累,她摇摇头,可是她的速度却明显慢了很多。正文伸出右手,放在她的后背上,一路推着她骑回了家。

两个星期以后,正文从照相馆取回冲洗好的底片,给他中学同学马杰打了个电话。

马杰在三里河有套房子,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只一间,却不小,他一个人单住着。他把房子隔断,做两扇木头拉门,漆成黑色弄来一套洗相设备,就成了个暗房。正文上中学时,常和同学偷偷带着酒去他那里洗照片,也常打地铺睡在那里。这间屋子不知被多少同学借过。

“什么时候?”

“下周六。”

“就你一个人吗?”

“还带一个。”

马杰沉默了一秒,说:“行啊,别弄得哪儿哪儿都是啊。进来的时候分着进,别让居委会老太太看见,回头又跟我妈那儿告状。”

他们约好当天早上正文去取钥匙,正文便挂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等回学校以后再告诉毛榛,想想,还是决定现在就往她家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

接电话的还是上次的那个中年妇女。她记下门牌号,就搁下听筒。过了足有二十分钟,听筒里才响起毛榛气喘吁吁的声音。

正文答应了。

“是你啊。”她似乎有点失望。

“怎么,你等别人的电话呢?”

“没有,没想到你会打电话。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

“我上次就打过,你忘了?”

毛榛沉默了一下,问:“找我有事么?”

听她淡淡的口气,正文几乎想改变主意,但咬咬嘴唇还是讲了。

毛榛问:“去哪儿洗?”

正文说了地址。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你家吧?”

正文说了马杰的名字。

毛榛又沉默片刻,说:“下星期六我下午有点事。晚一点行吗?晚上七点以后。”又说,“我那天可能不骑车,你到钓鱼台对面部长楼前头的路口接我吧。”

正文应着,毛榛便挂了电话。

那个星期六晚上,正文先到三里河商场买了点吃的东西,七点之前骑车赶到部长楼院门口,坐在马路牙上等她。一直等到八点一刻,才终于看见她穿着桃红色厚毛衣外套从不远处的电车上跳下来。他慢慢站起来迎上去。“走吧。”她说。正文以为她会为晚到作点解释,可是没有。他推着车走在她身边,问她:“怎么这么晚啊?”

“不是跟你说了,我今天下午有事儿。”她略略提高了嗓音正文不由盯着她看了两眼。

“怎么,太艳了是不是?”她夸张地侧过身子。

正文没说话。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她伸出一只胳膊,耷在正文的肩头,“直说就行了。”

正文隐隐闻见她嘴里淡淡的酒气,身上还浮着挺浓的烟味他转过头去看她的脸,即使在路灯下,他也看出她的脸蛋绯红眼皮浮肿,眼睛因睁得大而显得有些憔悴,嘴唇大概很干,她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断定,如果他能摸一摸,她的脸、眼睛和嘴唇肯定都是烫的。

“喝酒去了?”

“喝了一点点,”她抬起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就一点点。”

“这么大的味,还说一点点。”

“有味吗?”毛榛用手盖在嘴上重重地哈出一口气,然后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没闻到什么味儿。”

“等你闻到,还不得躺酒缸里啊。”

走到马杰家楼下,正文指给她看楼上的窗口,说:“你先在下面等,看见楼上灯亮了再上来。”毛榛点点头。

正文走上楼,打开房门。他没有开灯,而是走到窗前,看见她抬着右手撕着嘴唇,一只右脚往后蜷着蹬在树上,整个身体也往后靠,眼睛闭着,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她刚才去了哪里?怎么累成这样?正文想着,看见她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打开,像是抽出了一张照片,对着端详了片刻,又放回去,然后朝上抬起头。

正文闪回身,转过头去开了灯。几分钟过后,毛榛敲门进来。她惊异地说:“这间屋子这么大啊。”环顾四周,看见右手尽头开放式的厨房,走过去,上下打量几眼,最后看见台面上的咖啡壶,说:“你的同学这么讲究,还喝咖啡。”

正文问她要不要也喝点,去去嘴里的酒味。毛榛说:“不用,没了酒味,你又会说臭咖啡味了。”

正文看看她,拉开抽屉又翻开柜门,找到一瓶咖啡,舀了几勺,兑好冷水,通了电,咖啡壶随即“咕噜咕噜”响起来。他从书包里拿出几包方便面、一包烟、一包花生米、一只苹果、一只梨,统统放到台面上。书包里还有一瓶二锅头酒,他想想,没动。最后,他抽出一根烟,放到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着。毛榛见了,问他:

“怎么,你还没吃饭?”

正文吐出个烟圈:“你肯定是吃过了,对不对?”

“这个时候了,我当然吃过了才来的。”

“那好啊,我反正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方便面,不能跟你有酒有肉比。”

“酒?你想喝酒么,我去买。”她这么说着扭身要走,正文在后面小声叫住她:“还没喝够啊你?”

毛榛歪过头,像在琢磨他的意思,而后轻声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抢过方便面,撕开,一手拿着,另一只手拉开头顶柜门。

“找什么?”

“锅。”

正文走过去,从下面的橱柜里拿出一个给她。她没有接,自己弯下身,取出一个稍小的,接了半锅冷水,放到炉灶上。炉灶只有一个火眼,毛榛没有找到火柴,便从柜台旁一个本子里撕下半张纸,撵成卷,从正文手上接过烟,点着,再凑到火眼上,拧开旋钮。“嘭”的一声,火着了,她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再把锅放上,盖好盖。想想,又把火灭掉,扭身要走。

“干嘛?”

“出去买点菜。”

正文拦住她:“这个时候了,到哪儿买去?”

毛榛绕开他,去拉门把手。正文忙把烟叼在嘴上,伸出手使劲拉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软,他松了点劲,但还是坚决地拉她到餐桌前推她坐下。毛榛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神色慢慢回转过来,再站起身走到灶前,把火点上。她转身靠在柜台旁,看着正文等水烧开。

咖啡壶“咕噜咕噜”的响声渐渐停下来,屋里陷入沉默。毛榛又把手放到嘴唇上。沉默片刻,正文过去把她的手拿下来。

毛榛没说话。水开了,她扔进去方便面,用筷子搅搅,盖上盖。等冒了汽,她关掉火。拉开柜门找出一只大碗,用筷子把面挑到碗里,端到桌上。“快吃吧,这么晚了。”她低着眼睛说。

她又去拿醋瓶过来,问:“放点么?”正文摇摇头。她拿着醋瓶,坐正文对面看他吃,下意识地拔开醋瓶的盖,又盖上,拔开,又盖上。

正文从她手里把醋瓶拿开,放到桌上。“喝了不少酒吧?”

毛榛点点头。

“白酒?”

又点点头。

“半斤?”

毛榛没说话。

正文吃口面,低声问:“跟谁喝的,喝了这么多?”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呀这么灌你?”他抬眼看看她,“不能说是吗?”

“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人是不是抽了一条烟,弄得你身上这么大的味儿?”

毛榛没回答。

“要不就是你自己抽的?你不是最不喜欢人抽烟吗。”

毛榛还是没回答。

正文低着头又吃了两口面,然后问:“怎么了,不理我了?今天要是我生日,你也不理我?”

毛榛抬起眼睛:“真的么?”

正文点点头。

她站起来,又要走。正文问她干什么去。

“去买瓶酒。”

“这么晚了,到哪儿买去?”他从门口把她拉回来,然后从包里拿出那瓶二锅头,“瞧你的样子,就没拿出来。今儿不喝了。”

“干嘛不喝,带来就喝。”毛榛去抽屉里找开瓶器。

“你没醉吧?”

毛榛打开瓶盖,拿了两个杯子,说:“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从小就喝酒,有量,你未必喝得过我。”她往杯子里各倒了半杯,一杯递给正文。

“真想喝?”正文看着她问。

毛榛拿起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碰:“干了?”

“别,慢慢喝吧。”

“那你慢慢喝,我先干了。”说完,她一仰头,把空杯子放到桌上。

正文看着她,先抿一小口,接着也仰头干了。

毛榛又往两个杯里各倒半杯,拿起自己的一杯,冲正文说:“生日——快乐。”随后“咕咚咕咚”连喝几口。看她又想喝干的样子正文把杯子夺下来:“行了,别逞能了。这是二锅头,再有酒量也不能这么喝。”

“怎么不能?”毛榛把杯子抢回去,再喝一口,然后一只手攥着杯子,另一只胳膊支在桌上,手扶脑门。正文没有看她,抓了一把花生米,挫掉皮,递给毛榛。毛榛抓了几粒,放进嘴里,而后轻声叹口气:“今天真是你生日啊?”

“不是,骗你的。”

毛榛趴在桌上歇了一会儿,再抬起眼,眼神变得迷茫:“今天要真是你生日,你多大了?”

“你说呢?”

毛榛把头支在手里,摇了摇:“不知道。”

“正武比我大两年零七个月,你说我多大?”

听到正武的名字,毛榛的眼皮落下去,闭上眼睛默想了片刻,睁开眼说:“那就应该是十九了吧。才十九啊,怪不得看你老像个小孩儿,真是小,还不到二十?”

“你觉得自己很大吗?”

“我?当然比你大。”

“嘁,能大多少。”

“大两岁就是大两轮。”

“凭什么?”

“凭我一年流十二次血啊。”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都不懂,可见你小。”

他们又喝了会儿酒,毛榛的脸色红得像透了一样。屋顶的灯光把她两蓬浓密的睫毛在眼周围投下重重的阴影,阴影下两只细圆憔悴的眼睛幽黑明亮,亮得让正文的心有点疼。

“干嘛不能告诉我你今天跟谁喝酒去了?”

“告诉你,你也不认识。”

“肯定是个男的,对不对?”

毛榛拿着杯子转转,眼睛抬起来。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是——男朋友?”

毛榛仍是看着他。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有男朋友。不是咱们学校的,对不对?”

毛榛看着他。

“年龄很大?”

毛榛继续看着他。

“工作了吧?有房子?你们自己在家做饭吃的?”

毛榛还是看着他。

“要不就是你让小阿姨做了饼带过去的,对不对?喝了一瓶不对,两瓶酒,不是太高级,但肯定也不是这种老二。衡水老白干儿?”正文又挫一把花生米。“他抽的是坤烟儿吧,又细又长的那种,你给他买的?”

毛榛终于开了口:“懂得还挺多。”

“是不是吧?”

“是,都猜对了。”

“真的么?那人是谁,我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

正文摇摇头:“不对,我有种感觉,这个人我一定认识。”他想了想,突然说:“他不是有妇之夫吧?这么神秘。他老婆这个星期不在?要么就是他老婆今天晚上回来?所以你们一星期前就约好了今天下午见面,对不对?”

毛榛仍用一只手支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还能猜出点什么?”

“没了。你一点线索也不给,能猜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毛榛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脸,带着笑意说:“那就别猜了,你呀不懂装懂。”

“懂,我什么都懂。”

“懂什么?”

“什么都懂,比如,那次滑冰,还有那次在老莫吃饭,你和正武——怎么回事,我都懂。”

毛榛低低眼睛,站起身,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懂什么,你这么说,就说明你不懂。”她拿起酒瓶,“还喝么?一人半杯就能喝完了。”

“你说喝我就喝。”

毛榛把椅子搬到他身边,坐下,一只手耷在他肩头。把酒平分了,跟他碰过杯,大口地咽了四五口,又吃了几粒花生,然后看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大约是没看到她想看的,她叹口气,眼神弥散开,说:“我要先躺一会儿。”

“咖啡不喝了?”

她站起身,摇了一下,走到地上的床垫边。“咖啡怎么能和白酒一起喝呢,说你不懂,还是不懂。”她坐下,两手撑着床,叫正文,“帮我把鞋脱了吧。”

正文过来,这才发现她穿了一双老式军皮靴,鞋带从脚面一直系到小腿上。他帮她解开,把鞋子拔下来。鞋子很沉,起码有半斤重。

“哪儿弄的军靴?”

“一个朋友送的。”

“同一个朋友?家里是当兵的?”

毛榛没有回答,只说:“袜子也脱了吧。”

正文褪下她的白线袜,手碰到她的脚趾,很凉。

“我就躺几分钟,一会儿起来看你洗照片。”

正文“嗯”了一声,看她闭上眼睛躺下去。他起身给自己倒杯咖啡,站在她身边喝了两口。听她好像轻轻呼了口气,他关上顶灯,走进里面的小隔间。

隔间是用两扇大推拉门隔开的。正文打开台灯,看见马杰已经把显影机放在桌上。地上摞着两只跟桌面差不多大小的塑料大盘,盘旁边立着一瓶显影液。靠窗那边,从里墙上拉出一条绳子绳头拴在拉门上方,绳子上穿着十几只木夹。正文拿上两只塑料盘分别接了些冷水,把显影液兑进其中的一只,用挂在盘边的竹木夹搅了一下。他起身从包里拿出两包东西,一包是底片,另一包是相纸。看看差不多准备就绪,他拉上厚窗帘,打开显影机上的荧光小灯,关掉台灯,听听毛榛没什么动静,便轻轻拉严拉门。

屋里顿时黑下来,荧光灯的微弱蓝光,让他觉得像实验室有几分虚幻。他先抽出一条底片,放到显影机上方的卡口里,然后抽出一张相纸放在显影机底盘上。他闭起一只眼从上方的监视孔往下看,然后转动焦距旋钮,转了一会儿,“啪嗒”一声摁下曝光按钮,用竹夹子把相纸夹起来,斜着滑进靠右边的塑料盆里。

一会儿,相纸便渐渐变深,由点而线地显出白、灰、黑各种层次,最后连成片,出现完整的影像。那是他们坐着吃饭的那块空地。那棵树从相片的左上方延伸到右下方,肥厚的圆叶占据了大半画面,光滑的树皮爆裂成一粒一粒碎方块,斑痕深刻饱满。

正文用夹子夹着相纸,在显影液里涮涮,拎出来,扔进另一只大盘。几分钟之后,他再把它拎出来,看看水印已经均匀,便抖抖夹到绳子上。

过了大约一小时,绳子上已挂了十几张照片,他听见拉门外好像有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毛榛敲门。他关掉荧光灯,把门拉开,让她进来。她立刻注意到绳子上的照片,站在那里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细地一张一张看过。“很不错。”她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团起一条腿垫在屁股下,又问他,“相纸很贵吗?”

“五块钱一包,一包里面十二张。你算算。”

“那是两毛五一张?”

正文笑了:“你没上过小学算术啊?”

“那是五毛一张?”

正文“嘁”了一声。

“还不对?告诉我得了,我对数字没概念。是四毛多?很贵吧,好像比外面洗还贵。”

正文看着她:“你知道外面洗一张这么大的要多少钱?”

毛榛摇摇头。她睁着两只略微圆肿的眼睛,好像还没睡醒。她的脸在蓝光下像一件精巧的瓷器,正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拍拍。毛榛拿下他的手。

洗完了他们在香山的照片,正文看看相纸还有富余,便拿出另外一小包底片,依次放到显影机的卡口上。看到最后一张时,他低声叫毛榛:“过来看,是不是你?”

毛榛凑过来,趴到显影机上。趴了很久,没有抬头。“怎么了,不会看啊?”正文问她。她没动。“要是不清楚,可以调一下。”毛榛还是没动。正文正要帮她调,毛榛侧过头,神情严肃地问:“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怎么了?是正武相机里留下来的。”

“正武?”毛榛向后震了一下。

“有问题么?他相机里留了一卷胶卷,我这次一起冲了,想看看里面有什么。那张是你吗?太小了,看不大清楚。”

毛榛身体又晃一下,咬咬嘴唇,靠到门上。

“怎么了?”正文过去想扶她。

她推开他的手,仍然咬着嘴唇,然后转身从显影机上抽出那张底片,想撕。底片立刻变了形,但并未被撕开。她嘴唇咬得更紧继续使劲,还是撕不开。她放到牙齿上咬,一下子底片拉破了嘴角,她松了口,眼泪从眼眶涌出来。

正文吃惊地看着她,从她手上拿下底片,关掉荧光灯,拉开隔门,推她出去,坐在床垫上。他转身进厕所,在马桶旁边找到卫生纸,撕下一张,摁她嘴角上。血不多,他在她身旁坐下。

月光把两扇大窗在地上投出两个拉长的浅灰色方格。毛榛的脸在黑暗中,腿在方格里,窗外的树变成几块黑斑在她腿上轻轻跳动。她抱着两条胳膊,眼睛低着,好一会儿,又一滴泪从她眼睛中间滚出,顺着她的脸颊,滚到下颌,悬了片刻,最后掉到地板上。

“怎么了?”正文凑到她脸前,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想握住,她却抽回去。他看她,她把脸别转开,留给正文一个细窄的后背。随后她的肩头缩着颤起来,正文不能断定她是冷还是在抽泣,他拉过被子想围在她身上,被她推开,又从毛巾架上取了条毛巾,从下面递给她。她接过去,还没来得及擦,身子猛地扑在被垛上,攥紧一只拳头,无声无息地,哭着。她的头发披散在被垛上像一朵盛开的黑色菊花,扭曲着的腰肋骨凸出着一条不停地起伏。过了很久,她喑哑的哭声才透过厚重的被垛一点一点传出来,很闷,很费力,每哭一声就跟着一声喘息,好像很委屈。正文从后面看着她,从最初的惊慌渐渐变成担心。他几次伸手想把她扳过来,她都更紧地抓着被垛,不肯。最后,他只好坐在床边,头埋在手掌里。

不知哭了多久,她的喘息才渐渐平复,只有肋骨还在惯性地抽动。她深深吸口气,抬起脸,从被垛旁拿过毛巾,垫在眼睛下面。放了一会儿,她把毛巾还给正文,拳起腿,整个身子疲惫地歪靠到床脚的被垛边上。

“到底怎么了?”正文问她。

“没什么。”她简短地说。

“跟我说说不行么?”

她摇摇头,很坚决。

地上的两个浅灰色方块渐渐移上了屋顶,毛榛一直靠在被垛边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正文把她挪出来,在床上放平,把枕头垫到她头下,又拉过被子轻轻盖她身上。她没有说什么,也没再执拗,像只玩累了变得顺从的猫。

之后,正文走到对面,开了一点点窗,靠坐在窗台上,点了根烟。吸了两口,吐出几串白色的烟圈。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看看表,已过了两点。周围整齐的三层居民楼一幢连着一幢,仍有一两个窗口亮着灯。楼前一棵老榆树轻轻摇着枝叶,一对男女靠在树下,正脸对脸站着。两人一会儿搂紧,一会儿又互相推开,低声争执着什么。不远处一机部大楼的旧式屋顶,在夜色下体积好像膨胀了一倍。他靠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想听听下面那两个到底在为什么争执,但女声压得很低,男声浑浊,他听不清,便掐灭烟关上窗,拉上帘,想想,走进里面的隔间。

那张底片,应该是一座楼,照片就照到楼的二层。楼下像是一条小路,几段树根,几辆自行车停在树边。楼旁边是一片乱草丛,草丛外有一截砖墙,看着像围墙的一段。二楼有两扇窗口其中一扇里有张脸对着外面。就是这张脸,让他觉得像毛榛。那张脸的旁边是一个很厚的影子,也许是一件家具,也许是另一个人。这张照片让毛榛反应如此强烈,他差不多可以断定那张脸是她,并且相信照片里一定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正武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毛榛在看到照片前一定不知道正武知道。旁边的那个阴影是个人么?如果是,是谁?这座楼看着像某个校园的一栋宿舍楼,是D大学么?如果是,是哪一栋?正武怎么会照到这张照片,又为什么要照这张照片?藏在里面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实在看不出什么了,便从隔间走出来,走到床垫边在毛榛的身边轻轻坐下。

她的眼角挂着颗泪,他用手把它擦了。被子盖在她的腰下两只手臂放在身体的两侧,右手仍然攥着拳头,扣在大腿上。那件桃红色毛衣因为太厚,很别扭地堆在她的腰上。

正文解开她毛衣的纽扣,先退出她的一只胳膊。毛衣下面她穿了一件白色棉布衬衣,棉布很柔软,皱皱地贴在身上。衬衣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脖下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也露出最里面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正文正要去退她另一只毛衣袖子,毛榛动了睁开眼。正文想解释,毛榛却主动转过身,让正文把另一只袖子也拽下去。然后,她自己开始解衬衣的扣子,都解开以后,抬了下身体,把衬衣脱下来,放在枕边。吊带背心紧裹着她的胸脯,她没有穿胸罩,两个饱满的乳点微微凸出来。黑暗中,正文看见她睁着两只乌黑幽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随后舔舔干燥的唇,轻轻叹一声,用两只手抱住他的头,把他揽过去,揽到自己的怀里。

可是那一夜,他没能进入她的身体。

他先是被她搂着,继而又搂着她。他冲动的时候几次要去退她的长裤,都被她用手死死地拦住。她的乳房算是小的,但很鼓胀,他含着的乳头很大,几乎有小个儿杨梅那么大。他轻轻咬住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发廊的那个夜晚,比起来,那个女人让他含过的像颗米粒。他正在责备自己在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想到那次,她已经推开他的嘴,抓着他的手,翻身上来,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腰后。她睁着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使劲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贴着他的身体朝下移去。正文的手松开了她的腰,滑过她的脸,只抓到她那一蓬柔顺的头发。他摩挲着,感觉着她的舌头温暖而柔韧,她的手指有些凉,但极为有力。他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很想翻过身来抱住她,可是这时,她用双唇含住了他。

“要不要去喝口水?”安静片刻之后,正文说。

毛榛摇摇头。

第二天,正文被一阵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吵醒。看看表,十点半。他的身边是空的,抬头四处望望,又叫了两声“毛榛”,她显然已经不在屋内。他靠在墙上,吸了根烟,轻轻晃晃有些沉重的头。昨天的确是他十九岁生日,他并不在乎这个日子,却还是觉得过得有些乱,跟他设想得不同。

他从床上起来,进到里面小隔间,看了一遍绳子上晾的照片有几张曝光似乎过了一些,但大部分还说得过去。他又转过身到桌边,想再看看昨晚那条底片,但找了半天没找到。这时他看见机器旁边有一张对折的纸,拿起来,打开。是毛榛留的:

正文,这个底片我拿走了。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

他想了一下,继续看: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其实,我也一样。你就是问我我恐怕也不能全答上来。所以答应我,别问,至少是现在。

随后的一个星期,选修课教授生病,停课一周。再在大教室见到毛榛,她低着头,眼神里有种坚硬的东西,显然不想说话也不想让正文说话,更不想让正文走近她。

很快到了年底。年前最后一节体育课是上午,达标考试,正文和扁豆扔铅球、跳远、跑完1600米,已是一身汗,匆匆披上棉衣横穿操场,想从历史系办公楼后门抄近路回宿舍换衣服。刚刚跑出操场围栏,正文一眼看见拐角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穿着象牙色羽绒服的毛榛,双手把着栏杆站在那里。隔开她半米,一个留寸头的男的靠着栏杆,脚蹬在身边的一辆凤凰28男车的低梁上。他歪着头正在讲什么,那个样子让正文一下子想起他是谁,于是有些吃惊地放慢脚步。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很熟,甚至不像老师和学生。男教师脸上有些紧张,不时朝毛榛笑笑,又不时朝四周望着。

扁豆问他:“看什么呢?”

他朝那边抬抬下巴:“那边那个像不像上次做讲座的那个人?”

“哪次讲座?”

“就是爆满的那次。”

扁豆伸伸脖子,说:“好像是。”

“他不是外校的么,怎么会在这儿?”

“呣,你看不出来?他是对那个女生发生了一点兴趣。”

正文看了一眼扁豆,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正文没说话,又回头看了两眼,带着满肚子疑惑跟扁豆跑开了。

转过年来一门接一门的考试便开始,正文整天泡在图书馆或教室里,就是睡觉做梦也几乎在背书。他偶尔会想到毛榛,偶尔在食堂看见她排队打饭,大多是半个馒头一粥一菜,戴着大棉手套端着,匆匆离去。

考试全部结束已到月底。考完最后一门,他回到宿舍,见扁豆和另外两个外地同学在打包。

“怎么寒假还回去啊。”他问扁豆,“不是说一年只回一次么?那你夏天不回去了?”

“夏天再说夏天的,现在说什么也得走,想家想得厉害。你帮我取成绩单啊。”

他答应着,看着他们兴奋地上铺下铺地忙乎,听扁豆指着窗户门和锁,以及安全和卫生等诸多问题啰唆了一番之后,他送他下楼骑车送他到公共汽车站。

“要是我回来晚,你记着先帮我把被褥拿出去晾晾。”车开过来扁豆一边跟他说着,一边拽着行李挤了上去。

正文转回校园,骑到古庙附近。不断有女生三三两两结伴从楼里出来,从他身边走过,快乐地议论着刚刚结束的考试和即将开始的寒假。正文坐车后座上等了一会儿,见人渐渐少了,才悻悻地骑上车,骑到女生宿舍区。按照学校规定,男生是不能随便出入女生宿舍的,他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进去。问过几个人,在一楼的西头找到毛榛的房间。一个女生让他进去,他推开门,里面的样子吓他一跳:虽然是冬天,三张上下铺有五张仍挂着蚊帐蚊帐外面顶天立地地挂着衣服,地上、桌上、窗台上沥沥落落扔着各种物品,宿舍中间拉着的一条铁丝上密密麻麻地挂着乳罩三角裤、袜子以及月经带。一个女生从蚊帐里探出头,告诉他毛榛还没考完试就走了。

“是不是回家了?”正文问。

“不知道。”又说,“她走得很急,那不——”女生指指窗外,“她的被子都忘了收。你要是没事儿,干脆替她收进来得了。”

后院空地上长着几棵大树,树之间拴着铁丝,一床白色的被子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阳光仍有几分温暖,地面的草全枯了,牵牵绊绊没过脚踝,沿墙爬到楼顶。正文翻开被子看看里面,被头和被面都是军绿色的,他不禁有些犹豫。

“对,就是那床,”女生趴在窗户上朝他喊道。

被子中间已经有一道浅浅的绣迹,倒还暄和,拍拍,飘出一股被阳光晒透后的土腥味和像是烟熏过的混合甜味。

那女生又叫道:“你别抱着被子再走来走去了,就从窗户这儿递进来,我接着。”

正文照她的话做了,又看她把被子甩到那张没有挂蚊帐的上铺。女生转过脸问他:“你找她有什么急事儿吗?等她回来,我告诉她。”

正文摇摇头,谢过她。

期末考试的成绩很快发下来。扁豆的成绩单上一片红,不是“A”就是“优”,最差的是体育,“B+”。而正文只有翻译课得了A,其他都在B一级。这个成绩算不上垫底,但恐怕也不足以让他父母高兴。他没有主动把成绩单拿给他们,他们呢,也没提出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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