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浓,无月无星。
只有夜风,微冷的夜风于林间拂动,带起一阵树叶之间的窃窃私语与冷笑。没膝的野草之间时不时传来一阵响动,惊起一片虫鸣。宿鸟惊梦,数不胜数的黑影自高耸的林荫间穿出,肃杀尖锐的鸟鸣声与虫鸣混杂在一起,让行走于林间的人们也忍不住有些心惊胆战。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只是这里没有将军,只有一架顶着火把的马车在漆黑一片的官道上缓缓行走着。
“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不和大家一起行动?”
马车里的是铁怅和蔺一笑,后者此刻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心中暗悔没有在阎王殿里装些酒再走。
铁怅斜倚在马车的另一边,摇头道:“因为那名行凶者的身份不明,阎王殿里的那个内应同样身份不明。敌暗我明从一开始就会让我们陷入劣势之中,既然我们暂时无法揪出他们,那只能我们同样也潜入黑暗之中,让他们也看不见我们了。”
“兰放鹤可能已经逃了。”
马车外传来了半人影冷漠的声音,他的话似乎变多了一些,至少之前他从来不会加入众人的交谈之中。
半人影和铁怅之间自然谈不上什么信任,他也对江湖上的正道邪道之争毫无兴趣。莫说阎王爷身死,就算是吕一被兰放鹤一剑杀了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但现在,他也有想从兰放鹤口里知晓的东西,所以他在这里。
跟着苦意大师离去是个很好的选择,纵使半人影极其不愿意接受铁怅的安排,也不得不承认无门寺是他最好的去处。但他对当年之事的执念远比对自己的生命要更深,他要的不止是知晓真相,他还想要复仇。
没有什么大彻大悟,没有什么放下屠刀,江湖之中最常见的本就是以牙还牙,更何况他曾经是个满手鲜血的杀手。
他身上的故事很老套,但却是江湖最深刻的缩影之一。
铁怅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若是他未逃,反而才是让我大吃一惊。”
“是啊,那家伙在阎王殿里有着内应,想要从封锁圈之内逃出去自然是简单至极。”蔺一笑愁眉苦脸地看着铁怅,“阎王殿的封锁总不会连他们自己人也一起封锁在了其中,只要弄到一套鬼卒的衣服,再有一张阎王殿的熟面孔带路,他要从这里出去简直是易如反掌。”
铁怅含笑道:“不错,要找到他不亚于大海捞针。”
蔺一笑再叹息道:“他也根本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毕竟他的目的就只是立威而已。此刻阎王爷已死,他自然可以赶往自己的下一个目标——这种永远只能跟在别人身后的滋味实在有些不好受,小爷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被动的局面。”
铁怅微笑点头:“言之有理,我们也无法知道他接下来的目标到底是谁。”
蔺一笑闭上了嘴,他用自己那双宛如星辰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铁怅。
铁怅轻轻地咳了咳,摊开双手笑道:“我在卖关子。”
“我听出来了。”蔺一笑的目光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铁怅点头道:“只是你不知道我的自信从何而来。”
蔺一笑有些恼火:“但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人,你不用再提醒我了。”
铁怅笑了笑,蓦然坐直了身子。他戴着手甲的双手十指交错在一起,那张清秀的面孔在车厢内的烛光照耀下忽明忽暗:“就我们来到阎王殿的这半日之中,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蔺一笑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摸着自己凌乱的长发喃喃道:“白无常死于荣克女的思念蛊,荣克女被郑南山一记劈空掌所杀,郑南山又被离人刀——不,是兰放鹤的那一剑一剑封喉,并且还被种下了铁线蛇蛊虫,线索就此而断,再也没有了下一具尸体,我们也就得出了兰放鹤确实出现了的结论。兰放鹤易容成那嵩山弟子张淮混入了阎王殿,阎王殿内的诸位被他混淆了视听,误以为杀死郑南山的是你,于是大家在阎罗十殿里有了一番争论。只是这争论还没有出现结果,半人影却又成为了众矢之的,黑白山人也被兰放鹤引到了这里来,事情也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一切事毕之后,我们一同去往六天宫用膳,然后古剑先生到场,然后便是那场大火,阎王爷身死。”
他大致复述了一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迷茫地看向了铁怅:“然后呢?”
“你看到的,也是大家看到的。”铁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看到的,却不一定是真相。”
蔺一笑眨了眨眼:“你也打算皈依无门寺?”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阎王爷的尸体不该出现在火场,这是最大的破绽。”
蔺一笑更加迷茫了:“阎王爷被那场大火烧死了,所以他的尸体出现在了火场,这是什么非常难以理解的事情吗?”
铁怅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沉声道:“你记得我之前说的是什么吗?我看到了阎王爷的尸体,并且亲眼目睹他的尸体被烈火吞噬,最终在后续的爆炸之中四分五裂。换言之,那的确是他的尸体无误,那行凶者总不至于为了混淆视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吧?”
见蔺一笑脸上的迷茫之色仍然未有半点消散的意思,铁怅皱着眉头继续道:“而我之所以能够确定他的身份,自然是因为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就这么躺在大火之中一动不动,就算烈火已经在他的身上燃起,他也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
蔺一笑思索道:“或许是因为他已昏迷了过去?”
铁怅笑了笑,忽然以极其迅捷的速度一记掌刀切在了蔺一笑的膝盖之上。猝不及防的蔺一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浑身一震,那条腿也不由自主地弹了起来。
“就如同壁虎断尾也会在地上蠕动、开肠破肚的鱼也会继续挣扎一般,人纵使是昏迷,身体也会在痛苦之下做出反应。”铁怅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而是盯着蔺一笑极其严肃地道,“烈火加身本就是最为痛苦的事情之一,任何人都难以忍受那样的痛苦,但阎王爷忍住了,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任凭自己的身体在火焰的燃烧之下渐渐化作焦炭。”
“一动不动,就像死人一样。”
蔺一笑心中忽然一惊,霍然长身而起:“熊瞎子,你是认真的吗!?”
“在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阎王爷就已经死了。”
铁怅盯着蔺一笑,一字一顿地道:“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蔺一笑的额头上骤然渗出了冷汗。
从那封拜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阎王爷便躲进了自己的那间密室里,鲜有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
而同样也是自那一刻起,阎王爷的生死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因为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就连负责送吃食的彼岸花,也只能隔着门与自己的父亲交谈。甚至她根本不知道门后面的那个声音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或许就在那道门后,阎王爷的尸体已经躺倒在了地上,而兰放鹤则压着嗓子装作阎王爷与彼岸花交谈。
一念至此,蔺一笑只觉得不寒而栗。
“阎王爷,在那场大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蔺一笑缓缓地坐了下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岂不是说,我们一群人在阎王殿里守着一具尸体守了数日?这怎么可能,与这相比起来,兰放鹤混入了阎王殿又算得了什么?”
铁怅的推断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纵使是放荡不羁如蔺一笑,此刻也觉得他的猜测太过可怕了些。
——兰放鹤的确出现了,郑南山被他一剑封喉,那迅捷凌厉的一剑显然出自于他。
——阎王爷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六天宫被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阎王爷也在火场之中,尸体也在这把大火之下灰飞烟灭。
这三件事本应是由一条直线串联起来的,但在铁怅的口中,这三件事似乎在刹那间变成了三件全然不同的事。它们之间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此时此刻,它们已不再如之前那样具备着犹如因果一般简单明了的关系了。
“更为有趣的,是另一件事。”
然而铁怅似是还不打算放过面色苍白的蔺一笑,他摸着下巴再次开口了:“你知道吗,臭酒鬼,我怀疑阎王爷不是被兰放鹤杀的。”
蔺一笑沉默了许久,终于喃喃道:“就算你现在告诉我我的生母其实是罗刹女,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
“我之所以说这把火是一个破绽,问题就出在这里。”
铁怅无视了蔺一笑的胡话,皱着眉头沉声道:“你想想看,兰放鹤何许人也?此前被他所害的那些江湖名士大都是被他干脆利落地一剑封喉,虽然他也有过下毒或是袭击之类的举动,但尸体上往往只有一道剑伤——这一次却不同,这一次不但阎王爷在六天宫走水之前便已身死,他的尸体更是被烈火所吞噬,这和他此前的举动大相径庭。”
他微微顿了顿,旋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他在掩饰着什么,或者说,他们在掩饰着什么——阎王爷的死因绝不是如同我们所见到的郑南山他们一般一剑封喉,而是别的原因,从尸体上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原因。”
他抬头看着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蔺一笑,轻声道:“如果我们再想远一点,那乔装打扮的张淮真的就是兰放鹤吗?放置拜帖的人真的就是兰放鹤吗?虽然郑南山被他一剑封喉,但除了此事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兰放鹤就在阎王殿呢?”
“慢着!”
蔺一笑忍不住举起了手,面色苦闷地道:“虽然你为我解释了这么多,但是说实话,熊瞎子,我只觉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这场大火不是普通的大火,阎王爷的死不是普通的死,甚至兰放鹤都有可能不是兰放鹤?听完你的阐述,我只觉得更糊涂了。”
铁怅咧了咧嘴:“可惜的是,我和你的想法恰好相反。”
蔺一笑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他觉得这个时候再说话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他拒绝接受这样的侮辱。
“我隐约抓到了一条线,只是这条线差了几个最关键的证据。”
铁怅的语气渐渐有些兴奋了起来,目光也越来越亮:“任何谜团都是由无数问题组合起来的,只要能找到一条线,就能够缓缓地解开这一团乱麻。我们现在已经隐约看到了这条线的全貌,只要能解开最关键的几个死结,这条线要梳理起来就容易多了。”
蔺一笑木然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我在听。”
虽然我不太能听懂——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
“最关键的死结,就是阎王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铁怅看着蔺一笑,眯着眼若有所思地道:“或许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好几个组合在一起的问题——阎王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时间?地点?人物?凶器?太多太多的要素组合在一起,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而最好解决的问题就是地点,阎王爷躲在他的密室之中半步未曾离去,就连他的亲女儿彼岸花都无法进入密室里,更别说让他离开密室了,那凶手又到底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呢?”
蔺一笑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明悟:“有道理,听说那密室整个由精铁打造,根本无法自正门以外的其他地方入内,那凶手难道有七十二变、能够化虫飞入密室之中?”
铁怅摇了摇头:“既然有门,便自然是有门锁的。”
蔺一笑挠了挠头:“但那钥匙应该只有一把。”
铁怅笑了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找人——对了,你知道全杭城最高明的锁匠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