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纵使此刻尚是春日,那残阳也依然带着些许萧瑟之意。
这本就是互不冲突的两种气氛,纵使春日再如何醉人、再如何生机勃勃,到了这个时辰,也总会显得悲凉。
纵使没有枯藤老树昏鸦,只有小桥流水人家。
“总算是有件轻松解决的事情了,我都做好了在工匠家里遇袭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拿到了设计图。”
不过显然,纵使眼前的景色再如何惨淡,对于蔺一笑而言也不会有太多的影响。此刻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手中抱着一叠老旧的绢卷,脚下步伐比之上午似是还要精神了几分。
他腰间的追忆刀不断与酒葫芦相撞,那清脆的撞击声似乎也愉快了几分。
铁怅走在他前方半个身位的位置,摇头无奈道:“这是城池之内,可不是江湖之中,大魏铁条之一便是城池内禁止江湖人私斗。”
蔺一笑笑道:“我只是觉得,这设计图对于他们而言不亚于武功秘籍,但那大匠却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将自己的设计图交给了我们,这未免有些太过简单了些。”
铁怅看了他一眼:“他只是一个工匠,又不是工部尚书。更何况知府亲自遣人、六扇门的持御捕快特意上门拜访,这阵仗就算是工部尚书也得掂量一下,要不要交出设计图可由不得他。”
蔺一笑坏笑着推了一把铁怅:“狗官。”
“刚才从进门开始就一手按刀不怒自威的人可不是我。”铁怅也笑了起来,“我们俩之间的身高足足差了一尺,单从外貌上论之,你可比我生得有威胁性多了。”
蔺一笑畅快的大笑声响遍了整条街道,显然他现在的心情很好。
心情好的时候,就连步履似是都要轻快许多。何况两人的脚程本就比常人要快,也未消耗太多时间,两人便已回到了位于城边的驿馆门前。
驿馆乃是驿站的客舍,本是用于让信使或是钦差歇脚换马的去处,平日里也不会对外开放,故而虽然驿馆比之那些大客栈少了几分堂皇,但却清静许多。铁怅身为六扇门的捕快,想要让驿馆为自己打开大门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因此这里也变成了他们在杭城之中的暂住地。
驿馆门前的老卒对铁怅轻轻地点了点头,便重新眯着眼靠在了自己的藤椅上。这或许便是驿馆的另一个好处,虽然很难从这些驿馆里的人们口中问到什么消息,但别人要从他们的口中知晓什么也同样是难上加难。与那些客栈里的店小二不同,他们从来不会多嘴,多嘴的人也不会在驿馆里当差。
因此半人影虽然此刻正大摇大摆地躺在驿馆的园林里喝茶,但没有一个人对他投去怪异或是惊讶的目光。
半人影这幅模样顿时让蔺一笑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小声地骂了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半人影眼前,将手中的绢卷重重地往桌上一扔,盯着这个前杀手微怒道:“你倒是悠闲得紧,我们今天在杭城里奔波了一整日,你做了什么?”
半人影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抱歉。”
他道歉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态度也太过直爽,反而让蔺一笑愣住了。
“怎么样,你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铁怅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蔺一笑拨到了一旁坐在了半人影对面。
半人影终于坐直了身体,那只刀锋手臂随意地一挑,一张写满了歪歪扭扭字迹的纸便落到了桌上——蔺一笑这才发现他的身边放着一根木质的假肢,以及一身任谁穿了都难以被人看穿身份的黑色斗篷。
“你的猜想没有错。”半人影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兴奋,“今日清晨,有人在城中药铺里买了足足五两的冰莲子。”
蔺一笑张大了嘴巴:“莫非你真的做了什么?”
铁怅低着头看着那张写满了字迹的纸,轻声道:“我们出门的同时,我让半人影稍微伪装了一下,拿着六扇门的令牌调查了城中所有药铺的情况。你看这茶水还是热的,甚至茶叶都尚未泡开,显然他也刚回来不久,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他在驿馆里偷了整日的闲。”
蔺一笑顿时有些尴尬,嘴硬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爱斗嘴。”半人影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且我打不过你,昨天试过了。”
蔺一笑顿时想起了昨日在阎罗十殿时自己和叶飞白联手按住他的那一幕,于是他的脸色更红了几分。不过他的脸皮显然也够厚,只见蔺一笑那双明亮的眼睛迅速地一转,旋即故作惊讶地道:“不过为什么要查药店?这和凶手有什么关系吗?”
半人影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嘲弄与怜悯。
趁着蔺一笑尚未反应过来半人影的叹息到底是何意,铁怅连忙道:“你忘了吗,昨日夜间,大师兄告诉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蔺一笑点了点头:“不错,那凶手身上有内伤,因此才被小叶子一石头扔偏了剑锋——说起来既然那凶手本就不是兰放鹤,那一剑自然也不会有兰放鹤那般的威势,再加上他受了内伤,被小叶子打偏了剑锋似乎也不算太过离谱。”
铁怅将那张纸放在了桌上,皱着眉头回忆道:“几日之前,那凶手伪装成嵩山弟子张淮的模样回到了阎王殿,为他疗伤的人是大师兄。大师兄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外伤和内伤,并且未曾怀疑他的身份,为他开好了药方——大师兄何许人也你也知道,这天下间医术比他更高的人少之又少,而医术比他更高的那几人却又喜好云游四方不知所踪,因此若是那凶手想要处理他身上的内伤,只能按照大师兄的药方来抓药。”
他将那张纸重新捡了起来,笑着在蔺一笑的眼前晃了晃:“而在大师兄的药方里,最特别的那一味药,就是这难以保存的冰莲子。”
蔺一笑浑身一震,猛然一拍桌子大叫道:“我明白了,他既然去药铺抓了药,那我们自然就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
只是话刚刚说完,蔺一笑却又忽然眉头一皱,叹气道:“但是这不对啊,他大可以选一家离自己十几里远的店买药,然后再回自己的藏身之处便是了。那些药铺的掌柜的也不会注意他离去的方向,想要追踪他依然是难上加难。”
铁怅叹息一声,摇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让半人影拿上六扇门的牌子,耗费整整一日跑遍城中所有药铺的原因。”
他这一次没有再作停顿,因为他知道蔺一笑依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他径直解释了下去:“冰莲子冰莲子,顾名思义,这一味药有两个特性。其一,此物极其难以保存,因为这冰莲子之上带有一层霜,若是冰霜化解,那这味药便与普通的莲子无异,再也没有了任何药性;其二,这冰莲子虽然是良药,但却也同样是一类毒药,虽然毒性不强,但食用过多依然会置人于死地。因此不论是哪家药铺,这冰莲子一人一日之内都只能购买三钱。”
他再一次晃了晃手中的那张纸,看着蔺一笑微笑道:“这上面,记载的就是半人影今日查到的所有出售了冰莲子的药铺的名字——那冰莲子的冰霜不可化解,因此当那凶手买了第一钱冰莲子之时,留给他的时间便已是不多,他只能加快脚步赶往下一家药铺购买冰莲子。”
似是说得有些口干舌燥,铁怅给自己沏了一碗茶,优哉游哉地道:“顺带一提,有些药铺私底下会多卖上那么一钱半钱的冰莲子隐瞒不报,这也是为什么我让半人影拿上六扇门令牌的缘由。那些药铺掌柜纵使再如何奸猾,只要在六扇门面前有一句话作假,轻则罚银千两,重则抄家流放——关于这一点,你刚才的评价很不错,我果然是个狗官。”
铁怅脸上的笑容依然羞涩,但目光中已经放出了光。
“换言之,只要拿一张地图来,再把所有药铺的位置标注在地图上,我们便能从地图上找到一条线,一条能够找到答案的线。”
蔺一笑震撼地看着铁怅,喃喃道:“那这么说来,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调查那六天宫里是否有着密室,就直接能找出那凶手是谁?”
“凶手只是凶手,但却并非真凶。”
说话的居然是半人影,他的神色依旧漠然平静,此刻他正端着自己的茶水轻轻地吹着茶面:“刀杀了人,总不能折断了刀便算是了结。”
铁怅接话道:“找出凶手不算太过麻烦,但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却依然是个谜。那阎王殿的内鬼到底是谁、阎王爷到底是如何身死在密室之中的、兰放鹤又在这件事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都是我们依然需要去解答的问题。”
蔺一笑长长地吐了口气,苦笑着看着两人道:“不是我们,是你们,我好像没发挥什么作用。”
铁怅微笑道:“那也不见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总有你大放异彩的时候。”
蔺一笑的眼睛微微一亮:“比如?”
“比如今晚,我们可能会去打架。”
铁怅站起了身,有些惬意地活动了一番筋骨:“虽然你脑子不太灵光,但在打架这一方面,你比半人影还是要更厉害一些的。”
半人影冷哼一声:“我只会杀人。”
铁怅打了个呵欠:“所以没有你——我们只打架,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