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是一群人,一群神秘且怪异的人。
他们是宦官,是大魏宫廷里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的宦官——没有实权、没有光明,一生几乎都在黑暗之中为了天子而在世间行走的一群人。
他们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六扇门本来只是刑部之下的一个部门,按理来说应当受节制于刑部尚书才是,自然也没有资格与飞鱼卫和笼中鸟相提并论。
但铁怅不同,或者说他们师兄弟四人以及六扇门门主叶玄风是例外。
持御捕快,总是和普通的六扇门捕快有所不同。
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天子,代表的是站在大魏最高处的那个人。或许铁怅的官衔并不高,但“持御”二字,却代表了他们是大妙帝最信任的那几人之一。
所以他知道那些许多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比如笼中鸟,比如海公公。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咱家了?”
那鸨母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阿谀奉承之色早已一扫而空。他的目光之中蕴藏着复杂的神色,除了怀念之余还有叹息。
铁怅抱拳轻声道:“听闻海公公已在杭城之中蛰伏二十余年,此等坚忍,我辈拍马难及。”
“二十余年都未曾有人找上咱家,想不到今天却是被一个小辈找上了门。”
海公公怪笑了两声,缓缓地转过了身:“说吧,你这孩子如此焦急地找上门来,甚至连命人通报一声的时间都没有,莫不是陛下有什么新的密令?”
铁怅笑了起来:“海公公莫要说笑,陛下若有密令要传于海公公,海公公又岂会不知?”
话音未落,海公公的身体忽然微微一松。
——他们虽然忠心于陛下,但却始终担忧着陛下有朝一日要让他们消失在黑暗之中。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铁怅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海公公刚才那话比起询问,显然试探的意味要更重几分。身为杭城之中的笼中鸟,陛下要下达任何圣旨,他都应当是最先知晓的那几人之一,如果铁怅真的传达了一条他闻所未闻的密令给他,那这就只代表了两个意思——铁怅若是没有假传圣旨,那么也就意味着陛下已经不信任他们了。
海公公回过了头,脸上终于是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和:“既然如此,铁捕快找咱家到底有何贵干?按照官场上的规矩,铁捕快此举可是让咱家有些难堪了。”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钗子与身上那件花花绿绿的大红裙子,以及脸上那一层一抖就会簌簌向下掉的妆粉,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好笑。
铁怅也不免有些无奈,他这般匆忙地闯入不夜坊,见到的自然是正伪装成鸨母与客人阿谀奉承的海公公——虽然海公公身为宦官,要论及什么“男儿尊严”之类的词汇未免显得有些牵强,但目睹了他这幅形象的铁怅终归是冒失了些。若是他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纵使海公公身为宦官不甚在意小节,也终究是要让铁怅落得一个不识礼数的名声。
“这里不方便。”
铁怅摇了摇头,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海公公,不知楼上可还有更加安静些的场所?”
海公公仔细地看了看他,背着手便转过了身:“你且随咱家来。”
两人的步伐很快,海公公似是也感觉到了铁怅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因此很快便将铁怅带到了第四层楼。那四层楼只有几间装修简单的居室,有几间的门前已然落了灰尘,显然是久无人住。而那唯一一间点有油灯的房间,显然就是海公公的居室。
居室内放着一间黑色的蟒袍,海公公就将这件蟒袍大摇大摆地放在自己的床前壁上,似是根本不担心有外人入室发现他的秘密一般。他将铁怅引进了房内,便随手一挥袍袖关上了大门,旋即便走到了一面大铜镜前的水盆旁,一面随意地用清水洗着脸,一面低声道:“说吧,此处绝无任何人能听见你我二人之交谈,出你口入我耳,仅有天地你我侧耳倾听。”
他虽然背对着铁怅尚在梳洗,但铁怅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我刚才遇到了火铳,大魏制式火铳。”
咔嚓!
海公公眼前的铜镜骤然裂开了一道道裂缝,却是因为海公公回头之际手不小心触碰到了那面铜镜。但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适才在铁怅眼前显现了实力,巨大的惊骇笼罩着他,他那张清洗了一半的面孔之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滑落着混杂着妆粉的水滴,看上去滑稽又可怖。
“你确定你没看错?不是普通的火铳,是我大魏的制式火铳?”
海公公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阴森了起来,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
铁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以项上人头做担保。”
海公公的双手猛然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的双手弯曲成爪,令人心悸的寒意自他的身上顿时弥漫了开来。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地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继续清洗着自己的面庞,似是陷入了沉思。
铁怅深吸了一口气,趁着海公公正在梳洗之时,用平静的语气和尽量简短的语言叙述了一遍自己来到杭城的起因和发现火铳的经过——这短短两日的时间,从半人影与丑金刚、林中那三具莫名的尸体、阎罗十殿里的见闻、六天宫的那场烈火、阎王爷的遇害、摘星鼠和阎王殿的设计图、冰莲子所暴露的行踪、以及不久之前的那场遭遇战和月色下的火铳声,这一切他都叙述的很平淡,但却事无巨细。
“......你的意思是,窃我大魏国之重器者,就是那兰放鹤?”
海公公终于回过了头,他那张苍老阴郁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铁怅的眼前。若非铁怅亲眼看见他在盆前梳洗、若非他身上的长裙与头上的那好几十个钗子还未换下,只怕就算是铁怅也难以将眼前的海公公与刚才那个鸨母联系在一起。
铁怅很快地甩开了脑海之中关于海公公的想法,肃然道:“那却未必,以马大成的说法,这一切或许是兰放鹤计划的,但兰放鹤却早已离开了杭城不知去向。虽然那厮甚至未曾亲自动手便以未知的手段暗杀了阎王爷,这一点纵使是晚辈也有些不寒而栗,但这却难以得出‘火铳是兰放鹤所盗’这一结论。”
海公公冷笑一声,一面卸着头上的钗子,一面轻声道:“还不错,陛下的眼光果然极好。咱家本以为你会被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想将那兰放鹤找出来,现在看来多少还留有几分理智。”
愤怒与仇恨,来源于骆轻侯。
海公公显然也知道在京城发生的那件几乎震动了整个武林的事件,所以此前他依然并未太过信任铁怅。
因为铁怅太过年轻了些,而年轻人总是容易意气用事的。
铁怅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恍若未闻般继续道:“我们现在抓到了马大成,此人乃是动手杀死阎王爷的凶手,并且此人已经对此事供认不讳。只是我们现下依然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得手的,也不知道那阎王殿的内鬼与幕后真凶到底是何人。晚辈以为,只有查出了这几人的身份,才能知晓为何我大魏的火铳会流落民间。”
海公公满头的黑发披散在了背后,他的头发全然没有老人该有的花白之色:“所以你此番来找咱家,就是为了将此事告知咱家,并且借助咱家那笼中鸟的酷吏手段、让那马大成将所知的一切尽数吐出来?”
铁怅抱拳肃然道:“事关重大,晚辈以为此事已不再是单纯的江湖事。”
“那马大成现下又在何处?”
海公公漫不经心地将自己身上的长裙褪了下来,露出了自己干瘦的身材与皱巴巴的里衬。他似是全然不觉得被铁怅盯着会有半分的羞赧一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在铁怅眼前更换起了衣物。
铁怅轻声道:“就在楼下马车里,由我一位好友看守。”
“蔺一笑?”
海公公随口便叫出了蔺一笑的名字,他身为笼中鸟,自然知晓这城中到底来了些什么人。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抓出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大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罢,咱家这把老骨头也有段时间没有活动过了,既然事关国之重器,咱家自当责无旁贷。咱家且与你一道去将那马大成带走,明日一早,咱家就给你一个答复。”
他微微顿了顿,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笼中鸟的手段,寻常人可无福消受。”
铁怅恍若未闻,只是微笑道:“有劳。”
“......如此说来,咱家这是第一次和你见面。”
海公公换好了衣物,回头用那双锐利且阴森的眼睛盯向了铁怅。
铁怅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将话题带到了这里,只能抱拳道:“至少自晚辈记事以来,的确未曾见过海公公。”
“但我却见过叶飞白那孩子。”
海公公咧了咧嘴,森白的牙齿在微弱的烛光下闪动着寒光:“那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只是不见得是个好捕快。”
铁怅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而你却不同。”
海公公回过了身,大步走向了大门外:“叶飞白不会严刑逼供,因为他觉得此举有违正道;你也不会严刑逼供,但却是因为你不会、也不打算学习此道而已——你是个好捕快,但你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坏人。”
他站在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了头。
“你是我们这一类人。”
“铁捕快,比起六扇门,你更适合去飞鱼卫当差,或者去笼中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