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有两只鸟,两只正在欢鸣的翠鸟。
繁茂的树冠之上,一眼望去尽是苍翠的海洋,只随着微风泛起一阵阵浪涛。尽头是一片蔚蓝,墨绿的海洋与碧蓝的天空被一条线完美地分割了开来。有晴空,有白鹭,在暖风之中排云而上。在树冠之上的入眼之景,足以让人为之惊叹。
树下有一个人,一个再也动不了了的人。
被倒吊着的人。
晴空被茂盛的枝叶遮蔽了大半,些许的阳光被树荫撕得粉碎,落在地面上时早已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残躯。阴郁的黑暗笼罩着林间,也笼罩在树下的几人身上,于是空气似乎也变得阴冷了起来。远处的晦暗里似乎有着些许响动,那或许是风声,或许是被惊动了的兔子,但听上去却就像是暗处有着看不见的影子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般,一切都显得如此诡异,就像这个被倒吊着的身影一般,充斥着令人心悸的阴森。
半人影从未见过白无常,认识白无常本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当四人来到这棵大树下时,蔺一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半人影能够断定这具尸体的身份。
他身上的衣物实在是太过明显。
那是一件和黑无常的长袍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长袍,他的脸上也同样戴着一张鬼面,只是他的腰间并没有如黑无常一般系着锁链。一柄破烂的招魂幡静静地插在地面之上,那显然是他的武器,只是这招魂幡已经被人砍下了一截,显然是与人搏斗时所造成的。
那看上去很像一面墓碑,为鬼所立的墓碑。
只是他的容貌却显得有些诡异,因为与其用尸体来形容它,不如用干尸来形容更加贴切。
一片黑暗之中,一具干尸被人倒吊在树干之上,这样的场景怎么看都有些诡异,诡异到令人遍体发寒。
“......难道说,有鬼?”
蔺一笑第一个声音颤抖着开口了,他看了看身边的三人,想要寻求一点安慰。
他的确寻求到了,因为他话一出口,身边的三人就立刻将或嘲笑或怪异或漠然的目光投向了他,于是他的恐惧感瞬间变成了恼羞成怒。
“确实有鬼。”
铁怅是第二个开口的,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尸体,低声道:“而且还有两只——一只死鬼,一只活鬼。”
身为活鬼的黑无常轻声道:“这世间的鬼,本是人变的。”
半人影忽然冷冷地开口了:“无所谓?”
他的话实在是太过言简意赅,因此黑无常也稍微愣了愣。少顷,黑无常摇了摇头,平静地道:“黑白无常只是身份,并无其他关系。一名鬼使步入轮回,立刻会有新的鬼使顶替,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年,这家伙只待了半年。”
他微微顿了顿,看着白无常的尸体轻声道:“他步入轮回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有人敢在西子湖后山狙杀鬼使——这是对阎王殿的挑衅,这才是大事。”
然后他看向了铁怅,指着白无常的尸体继续道:“对于铁公子而言,这也同样是一件大事。”
铁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白无常的喉咙怔怔地出神。
因为那喉咙上有一道伤口——一道剑伤。
一剑封喉。
和死在兰放鹤手中的那些人喉咙上的伤口几乎一模一样。
“......他不是死在这里的。”
在蔺一笑第三次看向铁怅时,铁怅终于皱着眉头开口了。他缓缓地蹲了下来,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那道细小的伤口,目光里带着凝重的光彩。
黑无常低声道:“铁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把他搬到了这里来?”
铁怅眉头紧皱,轻声道:“你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应该是三天前。”
“不错,自三日前在下与白无常离开阎王殿起,就再也未曾见过面。”黑无常点头道。
铁怅回头看向了蔺一笑,缓缓道:“臭酒鬼在地底,同样蹲了三天。”
蔺一笑挠了挠头:“......你总不会是在怀疑,这家伙的死和我有关吧?”
铁怅翻了个白眼:“放心,这家伙的死因挺明显,和你半点关系也无——但是你三日前就遁入了地底等我,而在同一日稍晚的时候,黑无常与白无常离开了阎王殿前往官道与小道。”
蔺一笑愣愣地点了点头:“不错,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半人影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了蔺一笑一眼。
铁怅的语气有些无奈:“你看见这面招魂幡了吗?这招魂幡整个由精铁制成,本就是白无常的兵刃。但这兵刃此刻却被人削去了一截,幡面也有些破损,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战斗所致——你在地底蹲了那么久,这周围如果发生了一场战斗,你会毫无察觉吗?”
蔺一笑略一思索,忽然拍手大笑道:“是了,我没有察觉到半点战斗的声响,显然白无常并非是在这附近被人所杀,而是被人送到了这里来!”
铁怅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正欲开口说话,蔺一笑却又不解地道:“可是凶手煞费苦心地把人搬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他总不会还要寻个风水宝地摆放尸体吧?”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想让我们看见——也有可能是,他想让我看见。”
黑无常看了一眼铁怅,语气听不出喜怒:“铁公子认为,白无常之死只是因为被铁公子所牵连?”
“他将尸体摆在这里的原因并不难猜,这里离臭酒鬼的地洞不足三十步,而臭酒鬼的伪装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那凶手自然也知道地底有猫腻。”铁怅没有否认,只是盯着白无常的尸首轻声道,“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这具尸体摆在我们眼前,而且还要摆出这么一副模样。他也没有对臭酒鬼不利,仿佛只是为了让我们看见这具尸体而已。”
他上下指了指白无常倒吊的模样,咂了咂嘴道:“不过说实话,这有点像京城的烤鸭。”
蔺一笑呕了一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京城的烤鸭了。”
黑无常也并没有在自己刚才的问题之上多作深究,他看着白无常摇了摇头,上前便准备将白无常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然而他刚刚迈出第一步,一柄寒光闪烁的尖刀便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
黑无常看着那柄长刀,倒也不生气,而是看着半人影平静地道:“这是何意?”
“你想死吗。”半人影的语气仍旧死板而单调。
黑无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了笑:“不想。”
他脸上很难得出现笑意,只是这笑意似乎也过于平静了些。
“那就回去。”半人影用自己的独眼盯着那具尸体,同时动了动自己右臂之上的长刀,漠然道,“尸体有毒。”
“你最好信他,因为这尸体被人下了蛊。”铁怅淡淡的声音飘了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了那具尸体的眼前,隔着半步的距离仔细地观察着那具尸体,“这家伙的死因并非被人一剑封喉,而是蛊,能够将人吸成干尸的蛊。”
黑无常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退到了蔺一笑的身侧,对半人影抱拳道:“多谢阁下提醒。”
“不是阁下,是半人影。”半人影终于用自己的独眼瞥了他一眼。
黑无常看着半人影,忽然叹息道:“但你似乎没有救我的理由。”
“我打不过他,只能当狗。”半人影用自己的尖刀指了指铁怅,说到自己时的语气漠然到仿佛在提及一个陌生人,“当狗就要有眼力,才能少挨打。他不想你死。”
“你是个聪明人,比某些穿山甲要聪明多了。”
铁怅终于站了起来,看着半人影笑眯眯地道:“既然你对自己的定位如此明确,那么现在去做点猎犬该做的事情吧——去打只猎物回来,只要是动物就行,死活不论。”
半人影连半点犹豫与不愿都没有,直接转过了身,然后飞身便掠向了不远处的草丛。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右腿刀锋之上已经多出了一只野兔。
被影射成穿山甲的蔺一笑显然并没有发现自己被铁怅嘲弄了一番,他看着一瘸一拐地将野兔带到了铁怅面前的半人影,疑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他不是被剑所杀,又是怎么看出来的?——熊瞎子,我越来越不懂你在做什么了。”
“我姑且还是六扇门中人,死前的伤口与死后的伤口还是能分辨出来的。”铁怅叹了口气,他发现自从蔺一笑来到身边之后,自己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至于为什么要打猎,因为我还不打算用你的肉身来吸引尸体里的蛊虫。”
“尸体里居然还有蛊虫?”
蔺一笑张大了嘴,有些不可置信地道。然而铁怅却已经懒得理会他了,他抓着那只正在抽搐的野兔,然后轻轻地举到了尸体的身边——
下一秒,异变陡生!
白无常的尸体忽然一阵扭动,吓得蔺一笑连忙再退数步。然而这一次,却再没有一个人对他投去怪异的目光,因为不止是他,就连平静如黑无常、冷酷如半人影,此刻也在这无比诡异的一幕面前连连后退!
铁怅没有退,甚至他的脸色都没有半点变化。
说时迟那时快,白无常的头颅骤然爆开,然而连一滴鲜血都未从他的脖颈之处流出。但一团团碎肉四处飞溅,却让铁怅忍不住轻轻地皱了皱眉,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嫌恶。他身子随意地动了动,躲开了那些令人恶心的肉块,但双眼却死死地盯着白无常脖颈之处的伤口,连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因为他很清楚,杀死白无常的罪魁祸首,马上就要出现了。
脖颈之处的伤口忽然被破开了来,但却仍然未有一滴鲜血从尸体里流出,显然这具干尸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干尸,只有脓黄色的恶心液体一滴滴地滴落。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一只足有小臂粗细的幽蓝色蜈蚣骤然从白无常的干尸之中爬了出来,它张开了那张足有百齿的大口,整个身体也无比贪婪地射向了铁怅手中的野兔——这蜈蚣飞射的速度,看上去竟是比之前那千手飞狐的暗器还要更快几分!
可惜握着这只野兔的人是铁怅。
铁怅的双臂上有一层银色的手甲。
电光火石之间,铁怅手中的野兔已然飞上了天空之中,那只蜈蚣顿时便失掉了目标,让这蜈蚣的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顿。而就是这微微一顿的功夫,铁怅的手已如闪电一般探了出去,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只蜈蚣,然后用力一扭!
铁怅的力道何其惊人,那蜈蚣甚至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从铁怅的手掌之中落了下来。
因为它被铁怅抓住的那一部分,已经变成了一团烂肉。
它的头部落在了铁怅拳头上方,然后从铁怅的手上落到了地面;它剩下的身体则缓缓地从干尸脖颈之处的伤口里如流水一般流了出来,在地面上痛苦地扭曲挣扎着。
“......这是什么玩意?”
蔺一笑的脸色煞白,他那张满脸尘土的刚毅面庞竟是出现了几分奶油小生的意味:“熊瞎子,这玩意儿是不是太恶心了些?”
“这玩意儿叫思念。”铁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用力地在一旁的树皮上擦着手,那棵大树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一层有一层的木屑,显然就算是隔着一层手甲,那空手抓蛊的滋味也不太好受,“蚀骨销魂,即为思念,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贴切的名字。”
黑无常盯着地面上不断扭曲蠕动的残躯,缓缓道:“苗疆人?”
“也只有苗疆百草谷的荣克女们能够养出这种浑身上下都是剧毒、并且还以血肉为食的思念。”铁怅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阴寒,“有趣的是,思念蛊培养极其不易,就算是百草谷的荣克女们手中也没有几只,为什么要用来对付白无常?”
他顿了顿,微微蹙眉轻声道:“更有趣的是,为什么还要在他喉咙上来一剑,让人怀疑是兰放鹤动的手?”
蔺一笑咳了咳,勉强笑道:“在这里想也不是个主意,不如我们先回到小道上再说吧?说实话,老子实在是有些忍不了这些虫子,就算老子这三天就吃了些面饼,现在也恨不得把黄胆水都给全部吐出来。”
“走不得。”
铁怅摇了摇头,看着大失所望面无人色的蔺一笑,低声道:“你难道没有嗅到血腥味吗?虽然很淡很淡、但是确实存在的血腥味。”
回答他的不是蔺一笑,是语气神色都恢复了漠然的半人影:“的确有,不会错。”
蔺一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抬头看天,不去想那团蠕动的蜈蚣残躯:“这里有血腥味不是很正常的吗?这么大一具尸体摆在这里,如果没有血腥味才是奇了怪了吧?”
然而这一次,蔺一笑的脑袋终于跟上了铁怅。铁怅尚未解释,他便抢先一步一拍脑袋,惊呼道:“不对,这分明是一具干尸,那恶心玩意儿对血气又如此敏锐,这尸体里怎么可能还有血腥味!不远处必然还有尸体,绝不会错!”
铁怅第一个迈开了步伐,他的步子很大也很快,脸色也有些凝重。
春风带着寒意拂过,掠过了草木茂盛的林间。
似有魑魅魍魉在轻声嗤笑。
或是在林间看不见的角落,或是在人心最晦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