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船窗前对着碧色江水梳妆,唇纸还没贴近嘴唇,她纤白的玉手蓦地停下,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向江水,碧色的水逐渐由淡转深,几朵深色的黑云恰巧映入眼帘。
“萧伯,要下大雨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丰都啊?”
船舱外的老人望了望天空,操着蜀地口音道:“你莫要着急,你弟娃儿不是说在这边等我们吗?我先把他接上船再说。”
女人皱起黛眉道:“接他做甚?让那小子自己走回丰都,也好长长记性。”
老人连忙道:“诶诶,要不得要不得!六月半,天要烂。你看会儿,这雨季就要来喽,你让小楚一个人走回去,不是要他的命吗?”
女人轻咬唇纸,拿起铜镜看了看妆容,道:“那小子沉溺女色,从丰都出来不到半旬就没了踪影,鬼知道跑去哪条巷子里寻花问柳去了。我们楚家可丢不起那脸。”
老人道:“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最重要。年轻娃儿,哪个还不做些糊涂事情。”
女人笑道:“萧伯,您就不用再替那小子说好话了,这次回去,我爹非得把他扔进蛇窟不可。”
一听说“蛇窟”,老人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丰都楚家自前朝末期开始驯蛇,至今近四百余年。可以说楚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对于“蛇”和“毒”把握到了骨子里。
船舱里,除了梳妆的女人,避雨的老人,还有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年。
少年双目无神,安静得像只猫儿一样,听了一路的闲谈碎语,他都提不起兴趣。
打了个哈欠,少年将双腿伸出船舱外边,尽量伸直,拉了拉腿筋。
大雨来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木船的顶板上,弹落至江面。
江面上千珠万珠错杂相汇之际,老人进入船舱燃了一炉炭火,在炭火上烤了一壶早稻新酿,戴上斗笠又重新站回船尾撑船。
女人斜眼瞧了瞧懒散的少年,不满道:“喂,你把脚伸在船舱外,雨水顺着你的腿流进了舱里,这里边本来就潮湿,你是想得湿温病?”
少年不去理会女人,不过他识趣地将双脚收进了船舱——要回蜀地,最快是坐船,可少年身上除了一把飞刀,再无其它。
他只想尽快回蜀地去。
女人笑起来时很好看,连江南最有名的花魁艳女也要黯然失色,但她很少笑,以至于连她自己也忘记了笑,只懂得皱眉。
一条青蛇从女人的袖口窜出半个脑袋,蛇杏子“嘶嘶”一颤,瞅了瞅角落里的少年。
女人抓住青蛇把玩,望着少年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在乎的样子,咬牙切齿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臭小子!”
突然,木舱外嘎吱一声脆响,一只铁爪凌空飞来,准确无误地抓住船舱。
老人朝岸边看去,脸上带着浅笑,原来是楚家的小子到了。
人未至,声先到,“芸姐,我又怎么了?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听见你在骂我。”
男子锦衣华服,相貌端正,唯一不足的只有嘴角边上的一颗黑痣。
踩在船头,男子往船舱里随意看了一眼,笑道:“哟,芸姐,你又在玩蛇呢?”
女人微微皱起眉梢,年轻男子轻佻的话令她很不舒服。
“楚浣,你要是再多嘴,别怪我让小青咬你!”
楚浣连连摆手,“别别别,芸姐,我身上的解毒丸一粒不剩,小青只认你这一个主子,它要真在我身上咬一口,你唯一的亲弟弟可就没了。”
“咬死你正好,免得出去丢我们楚家的脸面。”
楚芸嘴上骂归骂,手里已经将一块干燥的帕子递给他,关切地问道:“我记得父亲出门前为你准备了两瓶解毒丸,你说你身上一粒不剩,是怎么回事?”
“嗨,别提了,还不是江陵于家的人暗中使诈,先是在柳絮阁放毒蝎子,想要将我毒杀,然后就是追出城外,引诱我进入千毒阵。
嘿嘿,不过这些人都小看了我楚浣,半年前我就步入二品初期,更是通过了咱们楚家的蛇窟,他们的千毒阵都是小场面。”
暴雨倾盆,天地昏暗,苍穹低垂,楚浣走进船舱居中位置才察觉到少年的存在。
少年并非坐着,而是侧躺在船舱里,独占一格船板。
他冷傲地躺着,不和旁人搭话,也不凑近船舱里边烤火。雨水滴落在硬木板上飞溅至他的脸上,这才下了一会儿雨,少年青涩的面孔上全是水。
楚浣的手刚要搭到少年的肩膀上,后者仿若先知先觉地抽吸了鼻子,蛇一般朝船舱边上又挪了挪,终究是腾出了些空间。
借着昏黄的炉火,以及船舱外晦暗的冷光,楚浣看清楚了少年的模样。
“他的脸上都是水,是雨水,还是泪水?”楚浣的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
“该是雨水偏多吧,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哪儿来的悲春悯秋?”楚浣又想。
“诶,楚浣你别搭理他,这臭小子油盐不进,一整天憋不出半句话,关键还是个面瘫,不知道摆着副臭脸给谁看呢。”
楚浣玩笑道:“芸姐,他不会就是我姐夫吧?老爹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回丰都时给他带个女婿,可他也……太小了。”
楚芸取出青蛇,威胁道:“你小子有本事再说一句!”
楚浣干咳道:“咳咳,芸姐,我就是开个玩笑嘛,你别当真。快把小青收起来。”
铁壶冒泡,是壶中早稻酒开了,香气溢满船舱。
楚浣猴急道:“诶诶,萧伯,我先来一杯暖暖身子喽。”
“哈哈哈,莫要慌,在江上煮的第一杯酒肯定是要敬龙王的,等我先敬了龙王,你娃儿想啷个喝就啷个喝。”
见老人斟满一杯热酒,楚浣迫不及待地给自己也倒满了一杯。
热酒下肚,楚浣心满意足道:“要说煮酒,还是早稻新酿最合我的口味。”
楚芸不屑道:“浪子,酒鬼,赌徒,不学无术,天下坏男人的四大名号你占了其三,还好赌术你总学不会,要不然楚家家财非让你败光。”
楚浣厚脸厚皮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又没刻意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相反,是她们忍不住地想钻进我的被窝里。”
楚芸挑眉一瞪,“讨打!”
楚浣不躲不闪,忽然道:“诶,芸姐,我还在江陵时,听道上的朋友说岭南武阳城遭了大殃,天毓山庄毁于一旦,上百个武者死于非命,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楚芸摇头道:“我们一路都在江上,除了每旬定时定点购买些干粮,几乎没下船,不清楚岭南发生的事情。
不过……边上的臭小子是萧伯在岭南救下的,兴许他知道些什么。”
楚浣扭头瞧了瞧少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也许是睡着了。
楚浣道:“诡异得很呐,天毓山庄的刘奇七十大寿,作为武阳城武者界的泰山北斗,几乎所有的武者都上山给他祝寿,然后这些人一个不剩都死了,天毓山庄也被人一把火烧成灰烬。
能够一口气将他们杀光而不留下马脚的势力,应该不多吧……我仔细想了想,只有一个可能性。”
楚芸警惕地望了望少年,道:“有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好些,你呀,只要一沾酒,满口的胡话就往外窜。”
楚浣挠头笑道:“这不是咱们自家人胡乱聊聊吗,芸姐你别太多疑了。
边上的小家伙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天毓山上六七十岁的二品巅峰武者都死光了,妇孺老幼也死光了,怎么可能单独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呢?”
楚芸觉得楚浣说的在理,垂首想了想,问道:“还有其它的吗?”
楚浣沉思良久,道:“对了,听说山庄里有两具尸体保存相对完好,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少男少女,在他们的尸体身边还竖立着一杆银枪。”
“少男、少女、一杆、银枪……”
空气蓦地一顿,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少年身上。
少年说话的声音沙哑,仿佛是一块磨盘在碾着碎石,仅仅八个字说得断断续续,细弱难闻。
“诶,你认识他们?”楚浣询问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没能得到回应,少年继续保持沉默,好像那一句话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船舱里又是一阵安静,楚芸惊“咦”道:“楚浣,你摸摸那臭小子的脑袋,他是不是染上风寒了?”
楚浣愣了愣,伸出手在少年额头一摸,回答道:“他的额头很烫,可能是刚才雨水淋多了。”
楚芸小声骂道:“这个笨小子,非得把双腿伸出去淋雨,还用脸对着外边。现在好了吧,终于感染了风寒!”
楚浣劝道:“芸姐你别骂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送他上岸治病,这个季节染上风寒几乎是半条命迈入鬼门关了。”
老人道:“现在下着大雨,要是朝上游走,我们怕是夜里才能到峡州,到时候这个娃娃的命就没得了。
要我说,我们还是退回江陵休息一晚上,既能给这个小娃娃找郎中,又能够避开这场雨。”
楚浣苦着脸道:“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前不久才被人从江陵赶出来,这会儿又要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见没人理会自己,楚浣无奈道:“哎哟,罢了罢了,谁让我楚浣心肠好,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子,我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