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武馆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慢慢走近，靠在刘轩的身边，轻声唤道：“师兄。”
刘轩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看清了面前的身影。
自然是师妹，柳清涵。
柳清涵轻声说道：“师兄，回家吃饭吧。”
刘轩用手擦了擦眼，提了提神，站起身，环顾了下周围。
王师傅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赤裸上身，张大嘴巴打着呼噜，李先生躺在长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安详入睡，黄叔趴在桌上，头顶不知道是谁放了一碟酒碗。
哦，应该是我放的。
刘轩笑了笑，点点头。
“行，回家吧。”
说罢，刘轩跟着师妹悠哉地离开。
而余下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睁了睁眼，又闭上。
嘴角，微微上扬。
……
……
山路上。
柳清涵忽然又喊了一声。
“师兄。”
“嗯？”
然后，柳清涵忽然又不说话了。
柳清涵并非是个讨厌说话的人，如果她有想说的事情，她并不会吝啬话语。
而现在，柳清涵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她的确心中有一些不高兴的东西在乱窜，像是只小鸟在不停扑闪，但却看不真切。
所以，便是一阵沉默。
见柳清涵没有说话，刘轩回头看了看她，继续说道：“你在想我说要出去看看的事？”
柳清涵屏气，抬头，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刘轩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
“以前一直住在山上，捡了你后，为了下山采集一些东西，瘦师傅才准我到山下，后来，说为了修养心性，我才能带着你到山下书院旁听。”
“嗯。”
柳清涵喜欢在书院听课，无论是先生的骂，同学的玩乐，哪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参与进去，单是在一旁感受着，就觉得这是山上所没有的，有趣的经历。
“在山下呢，我除了喜欢跟王师傅一起做农活，跟李先生唱反调，有时候，我也喜欢跟一些行脚商聊天，不然以前在山上，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哪来的啊？”
“行脚商讲的故事多得很啊，妖魔鬼怪的，和尚道士的，我也不知道真假，也许都是他们骗我玩的。”
“但我至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而且，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不像是山上，一直很安静，活久了，还有些闷。”
“所以，就算没有那个十年后相聚的约定，我也真的想出去看看，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有更多的故事讲给你听了。”
说罢，刘轩看了看天。
“回去吧，我饿了。”
柳清涵一直没有应声，她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他似乎有什么大的想法，想要努力去实现，而柳清涵却还不知道这个想法到底是好是坏，她只是不想师兄离开，于是，她悄悄地握着师兄的手，与眨着清晨的薄雾一起，回到他们那个温暖的小屋里。
……
……
此时，丹凤以北，泰安以南，青蛇林。
一只大可吞牛的黑蟒，在地上缓缓前行。
它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道士，左手捧着鼎香炉，右手拿着把芭蕉扇，轻轻扇动，那紫中带白的烟气，便缠绕上了蛇身，如身着一层模糊的羽纱。
此为白云缠黑蟒，可扰乱一方气运。
道士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他殷切地望着四周，像是在搜寻着某物。
忽然他停了步，眼神里逐渐有了不解与谨慎。
有一个老儒生，站在了黑蛇的前面。
道人定睛一看，更是觉得诧异，他发现眼前的儒生，不仅外貌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甚至身上看不到一股活人的生气。
儒生吸了一口烟气，点头说道：“没找错，的确是我徒弟的气。”
紧接着，他又问道：“你赶一条黑蟒入青蛇林，有点意思，图什么？”
道人很害怕，这人的气息，他从未见过。
若一块朽木，又若一片死海。
一片死了的汪洋大海。
所以他不敢回答，只是右手握紧了芭蕉扇，扇了阵风，烟气弥漫。
黑蛇闻气而动，跃起身，张开大口，便是要吞人！
儒生忽然就笑了。
他并没有看着面前要将他吞食的黑蟒，而是弯了下腰，从黑蟒的身影里露出半个脑袋，他看向黑蟒身后的道士，问道：“你准备拿这条黑泥鳅吓唬我？”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怕。
话音刚落，儒生便抬起了左手。
他的左手握着一卷书，书里自然写了很多大道理，这些道理自然是很有道理。
所以它很重。
儒生的手缓缓落下，书卷自然地敲打在黑蟒的头顶，若书院的先生敲打上课打盹儿的小书生。
一力千钧。
一股浩荡磅礴的气劲，向下镇压。
黑蟒，入土三丈。
道士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急匆匆地向后飞奔，向身后一扎，左右脚刨开土壤，一脚踏入，已然半身入土，而他的上半身，则收起芭蕉扇，张嘴吸了一口烟气，向身后一吐。
一只巨大的火蛇狂奔而去！
儒生又笑了。
那是老人看待顽童般的微笑。
儒生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看看有没有积痰。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喝斥了一声。
便是一口浩然气。
传说，龙嘘气成云。
而今，人嘘气成龙。
一条游动的白龙，若大江大河般奔涌而去。
自古以来，便有说法，蛇修五千年，便成龙。
故，蛇不如龙。
龙，便吞了蛇。
而后，气势丝毫不减，白龙拔地而起，朝天飞去，咆哮于天。
无人敢做声，万籁俱寂。
甚至，满林的草木不敢动，树叶不敢落，一切安静到了极点。
忽而，一条白龙垂天而落。
立扑。
“道家的本事你不好好学，这些旁门左道的，你倒是学了不少。”儒生信步走来，站在了道士身旁，“但也只有学了那么多旁门左道，你才会想到偷气运这个法子吧？”
“你是谁？”道士瘫倒在地上，吐了口血沫，直直地瞪着眼。
儒生没有回答这问题，他继续说道：“我徒弟说他要自己报仇，所以我不杀你，等我徒弟以后自己来找你。但你的所为，的确有违我的道理，我不得不惩戒你。”
儒生伸出了右手，在空中写了个字。
三画，一点，一撇，一捺。
这是一个“义”字。
他每写一划，道士便感觉自身的气海洞府被封闭了一些，气息逐渐虚弱，对天地万物的感知也在变得模糊。
这个他知道，这叫跌境。
“若你有一天能明白这个字，那你还有可能回到原来的境界。”儒生仔细地端详着道士，摇摇头，颇有些叹息地笑了笑。
“老学究！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道士憋了一肚子的血气，朝儒生脸上一喷。
那弥散的血雾，却在快要沾染儒生脸庞时，停于空中，落在地上。
儒生愣了下，看了看地上的血迹，稍有些苦笑，继而豁达。他把书卷背在身后，不再看道士，吟诵着文言，慢悠悠地离去。
他吟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
……
丹凤小镇，武馆。
一夜宿醉后，行脚商黄安早已离去，说是镇上还有几户人家需要一些新的衣物，他得回去取货。武馆内，只留下王师傅和李先生相对而坐，看着落下的树叶发呆。
突然李先生吃了一惊，站起了身，向北望去。
“怎么了？”王师傅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也有些惊异。
李先生指向北方，说道：“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用了一招气若白龙。”
“不打紧。”王师傅懒散地瘫倒在椅子上，“再厉害，也没山上的两个老怪物厉害。”
“也许吧。”李先生定了心，也坐了下来。
王师傅忽然抱怨道：“你说这两个老怪物也真是，自己那么厉害，也不教教刘轩，每次看这孩子郁闷，我也觉得不畅快。”
“刘轩的气海洞府，学不了佛道。”
“那，你怎么不教教他那个什么《入玄录》？或者，你更可以直接把他收在门下，教他你们书院那个书生气？”
“浩然气。”李先生叹了口气，转而反问道：“你有没有教过刘轩武道？”
“教过呀，我教了他最简单的正拳，也就三拳，打上中下三个位置。刘轩这孩子，学得快，有时我叫他打几拳，拳风都有了。”
“他学东西太快，这不是坏事，但也不算好事，你是知道的，他一直有心出去。”
“那又怎么了？年轻人想出去转转，正常得很呀。”
“若我真一来就领他入道，他必然更早出山，心性不够，天赋不凡，这样的人，易夭。”
“所以你才一直装自己就是个小学究？”
“难道我装得不像吗？况且……”李先生忽然会心一笑，“《入玄录》我没教，浩然气，我倒是早就领他上道了。”
……
……
凤鸣山顶，另一侧书房。
此时，瘦师傅正在屋内抄着书，他抄着抄着，忽然放下笔，看向窗外的山山水水。
瘦师傅总会回忆起七年前第一次遇见刘轩的那个下午。
当时瘦师傅和胖师傅正在屋内休息，听见敲门声，开了门，便看见了刘轩。
他衣衫褴褛，杵着个木棒，像是个乞丐，而实际上，他就是个乞丐。胖师傅蒸了几个馒头，他不吃，只是一双眼睛望向两位师傅，默默地跪下，说：“收留我吧。”然后就那么跪着，一夜后，两个师傅就有了一个徒弟。
不管他能不能修行，他都是师傅们的徒弟。
坐一天，是徒弟，躺一天，也是徒弟，和胖师傅顶嘴的是徒弟，与瘦师傅下棋的也是徒弟，照顾师妹的是徒弟，耕种菜园的也是徒弟。
而现在刘轩想要走了。
瘦师傅呢，当真有点舍不得了。
突然，一只脚把房门踹开，胖师傅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我听清涵说，刘轩想要出去看看，你不准是不是？”
瘦师傅一挑眉，“你得管管你这暴脾气，门都快给你踹坏了。”
胖师傅没听这话，又大声喊了一句，“娃子家想去就去嘛，你还能拦着咋招？”
瘦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好。”
胖师傅见状，愤怒地拍了拍案牍，笔墨被震起，又落下。
瘦师傅不稳不慢，念了一句，“你回来得有点慢了。”
“我顺路去了几个地方。”
见瘦师傅慢条斯理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动，胖师傅回头又是一脚踏到屋外，大步跑开。
“算了，我不管你，我先给徒弟送书去！”
瘦师傅也起了身，信步走去。
……
……
堂屋里，刘轩和柳清涵正在吃饭。
胖师傅突然一脚把门踢开，再随手把一本小书扔给刘轩，就坐了下来，给自己舀了一碗饭。
“吃完饭咱看看，不行就换，行你就别在我耳边吵吵了。”
“你还真搞了一本书啊。”刘轩翻看了几页。
柳清涵凑上去也看了两眼，忽然说道：“师兄，吃饭的时候不要看书。”
“好吧好吧，”刘轩把书坐在屁股底下，“那我看了书，是不是就更会打架了？”
“差不多吧，”胖师傅挠了挠头，草率做了决定，“那这样，我做决定，你要是把书看进去了，你就可以出去走走。”
“嗯？”
此时瘦师傅也来到了堂屋，他做了个小肚鸡肠的怒目，恨着胖师傅。
而刘轩则不敢等瘦师傅又说什么驳斥的话，他立刻应声：“好啊。”
脸上透着说不出的灿烂。
……
……
当夜。
明月当空，山间寂寥。
刘轩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点燃了蜡烛。
他左手摩挲着纸张的质感，轻轻拈起，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他就发现书被撕去了几页，再往后一翻，就发现上面写道：“肚子疼，纸不够了。”
刘轩抬起头，和坐在一旁的胖师傅面面相觑。
胖师傅立刻骂道：“看我干嘛！书就这样写的！”
“哦。”刘轩又低下头。
刘轩又翻了一页。
上面有四个字。
“气吞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