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三山黄信一直为自己的外号而苦恼。这个外号是当年酒后激愤自己给自己取的。为什么激愤呢,很简单,每个男人都会冒出来的状态而已,尤其在目空一切又动辄浑身燥热的青年时代。有人在激愤之下练成绝技,有人在激愤之下断子绝孙,反正人人都拦不住青年时代的激愤。
黄信完全没有想到清风山、二龙山和桃花山会有那么多的高手好汉落草。更没想到的是,清风山、二龙山和桃花山的高手好汉们悉数到了梁山,大家成了兄弟。
黄信开始沉默寡言,生怕惹别人生气。
如果你跟黄信说,“黄信兄弟,喝一碗!”黄信会笑笑,端起碗喝了,并且让碗底朝天停留一会,以示自己谦卑地喝干了。
如果你跟黄信说,“黄信兄弟,我觉得你师父秦明是个大傻逼,跟花荣妹妹好得跟结发夫妻样的,是不是。”黄信会笑笑,像此前一样举起碗一饮而尽。
他就是这么沉默。
渐渐地,黄信不仅沉默,而且连笑都不敢笑了。他生怕自己充满军旅色彩的大笑脸让这群人不适。
对此吴用曾经摆出一副足智多谋的架势对黄信说过,“要不,黄信兄弟,你就换一个名号吧。比如叫‘镇三山挟五月赶浪无丝鬼见愁大头剑客’如何,反正你正好用一把丧门剑,叫你剑客也挺合适?”
黄信苦笑片刻,一言不发。
吴用急了,指着黄信说:“兄弟,你倒是说话啊!”
黄信捏捏自己两腮的肉,恢复恢复肌肉的活力,然后说:“军师,我觉得你就是个傻逼。我无论换什么新的名号,都要大肆宣扬告诉别人吧,只要我一宣传,那就只会让别人想起我以前的名号镇三山。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拜三山!这个如何?”吴用足智多谋地问。
“拜你妈啊,我的策略你看不出来吗,我闭口不提自己以前的绰号,甚至话都不说了。再接下来,我整个人都可有可无了,这样不就不会刺激到鲁智深武松这帮兄弟了吗?”
“哦。那你应该叫入云龙才对。”吴用若有所思地说。“我什么都不能叫,不管叫什么都是在提醒人家我以前叫镇三山。我最好名存实亡,被人视若无睹,懂不懂啊你!”
黄信被吴用气跑了,非常悲愤。他不理解以吴用的智商怎么就成了智多星了,毫无天理。早知道当年自己叫“镇四山”算了,把梁山也给镇了。
尽管黄信谨小慎微,拼命压缩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一个人看别人不顺眼,往往是因为那个人跟自己有几分相像,是同类。所以,看黄信最不顺眼的是杨志。鲁智深武松等人看黄信,那也就是众生之一,天地之精华而已。王英等人看黄信还是带着很大崇敬的。只有杨志,总是在想:我是殿前制使,他是兵马都监;我是名门之后,他也算是个大姓;我到了梁山他也到了梁山,还比我早,这他妈的凭什么呢?关键的是,他居然还叫镇三山,还敢一直都叫镇三山,哇哇哇。
因为一直怀恨在心,杨志在某天吃了败仗之后崩溃了,看谁都不顺眼,都想冲上去训几句:“你算什么鸟,我是名门之后,令公传人,你们算他妈的什么玩意,小心我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把你们全给砍翻,拿着你们人头去给官家当见面礼……哦,我想多了,我不是制使了,妈的,见鬼了……”杨志就这么一边想一边克制,一边克制一边使劲想,感觉有二十四个杨志在体内来回奔走。
黄信低头走过,脚步中透露着谦卑随和,整个人如同一粒尘土,但杨志看到他就火了,大喊:“姓黄的,站住,镇三山是吧?镇三山!去后街,给我打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好了给老子送来,我在杨公祠喝酒!”
黄信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一会,他到了梁山大寨左边的“世界之窗”,找到“中华风情”,再摸到“杨公祠”,递上荷叶包的十斤精肉臊子。杨志气呼呼地说:“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黄信的脸抽搐了一下,但由于近年来他说话极少,平均一个月不超过三句,脸上肌肉早已经僵硬,抽搐也不为人知。没多久他回来了,十斤肥臊子奉上。
“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臊子你祖宗,干死你个混蛋……”黄信终于吼了出来,拿起桌上的两包肉一左一右拍向杨志,杨志没有防备,左脸受了瘦肉右脸受了肥肉,当即就吐了。杨志吐的时候黄信也正在后悔莫及,因为臊子打人不痛,而他本意是一击致命的。他后悔莫及并告诫自己,不动手则已,一动就要有效,比如把杨志拍死。现在这么干是无效的,错了,错了!
杨志随即蹦起来把正在反思的黄信打倒在地,一直大骂,“镇三山是吧,镇你妈的三,镇你妈的山……”黄信没有还手之力,深深地沉浸在自责之中,低到尘埃里去了。
秦明闻讯赶来,顾不得杨志有哪些兄弟撑腰了,直接和杨志干了起来。杨志也不甘示弱,大喊道:“秦明畜生,打就打,我们别让哥哥们操心,我们只在‘世界之窗’里面打,死活不论,如何!”
秦明应诺一声,两个人从杨家祠堂打到世界广场,再打到亚洲区、美洲区、非洲区、大洋洲区、欧洲区和雕塑园,最后一直打到国际街。两个都是好手,势均力敌。
问题在于,杨志是一个人到这里喝闷酒的,除了三五个小卒没有其他兄弟一起来,而秦明有个黄信在旁边。打得难分难解时,黄信偷偷绕到杨志身后,在他耳边舔了舔。杨志一阵心慌,秦明的大拳头呼啸而来,一声惨叫,杨志满脸是血躺在地上,秦明再一脚,踏在杨志脸上。
杨志这个时候突然清醒了许多,身体里的二十四个杨志渐渐变成了十二个,又变成六个,再变成三个,最后变成一个半。那半个杨志特不服气,但那一个杨志已经喊起来:“秦明哥哥饶命,看在你排名什么的都比我靠前份上,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秦明也是极精明的,他招呼众位小卒围过来说:“各位,做个见证,如果杨志兄弟能答应我三件事,我就松脚,而且不把这事说出去,大家也都不许说。如果他杨志不答应,那么我不仅还要再踹几脚,踢他个半死,各位也可以大肆宣扬,说青面兽杨志被我秦明踩在脚下求饶。如何?”
大伙一起喊:“好耶……”
杨志也连声答应。
秦明说:“这第一件事,是再也不许找黄信麻烦!”
杨志答应。身体里的那半个杨志还是不服气,想着以后让武松来收拾黄信。武松有时候就是个大白痴,给他十斤好酒他就可以去帮你干世界上任何事,不过武松的酒量现在也变大了。
秦明接着说:“这第二件事是,你去跟刚才黄信一样,给我弄十斤精肉,切成臊子,不带半点肥肉;切十斤肥肉臊子,不带半点精肉;切十斤筋骨臊子,不带半点肉星。不许别人动手,只能你自己来!”
一听这话,杨志不顾嘴里嘴外满是尘土沙子,大叫起来:“这是三件事啊,不是一件事,秦明你他妈的好好想想。”
秦明一愣,杨志继续喊:“秦明你就是没脑子,老婆被宋江杀了,你还跟他们当兄弟,现在你脑子又出问题了,非要把三件事说成一件事,你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一件事还是三件事啊!”
秦明深深地愣住了,杨志乘机蹦起来。两个人继续打,打得“世界之窗”一片狼藉。黄信突然跳出来,高高跃起又重重跪下,双膝插进土地,“嘭”的一声巨响后对两个人大喊:“两位哥哥住手,两位哥哥住手啊,镇三山黄信已经死了,镇三山黄信已经死了啊!”
黄信声泪俱下地吼道:“我镇三山已经死了!”
秦明和杨志被这种自裁式的做派给吓坏了,不由得都放缓了手脚,为了防止对方偷袭,他们搂抱在一起,胸贴胸,胡子戳进胡子,两人一齐扭头看着黄信,好生奇怪。
“我镇三山黄信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梁山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黄信,现在只有地煞星黄信,只有各位的兄弟黄信,只有两位哥哥的部下黄信!”
秦明和杨志张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黄信接着说:“所以我求两位哥哥,你们别打了。为了已经死去的我,你们打这么久,不值得的,太不值得了。你们的盖世武功还是用在沙场上吧,过去的黄信已经死了,现在的黄信唯两位哥哥马首是瞻啊,你们别打了,你们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娘……”
秦明首先崩溃了,撒开杨志扑向黄信,抱住黄信的脑袋嘤嘤嘤哭了起来。杨志呢,挺得意的,发了一通邪火,不仅没有什么后果,还收了一个小弟,真美啊。他装模作样地一把抱起黄信秦明两个,也嗯嗯了几声。一群小喽啰在旁边喊:“好耶!”
“真感人!”
“真是情满人间……”
从此以后,三个人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黄信继续尽心尽力,从不说话,只顾办事。他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得令”!时间久了,大伙也没有人在乎他是外号叫“镇三山”还是“荡三江”了。有人打趣说:“要不黄信就叫‘铁舌头’吧。”黄信就当没听到,他已经达到了连笑容也极为简约的境地。
渐渐地,杨志居然成了和黄信最好的兄弟,两个人常常一起喝酒,一起呵呵大笑。杨志有次喝高兴了,搂着黄信的肩膀抒情地说:“黄兄弟,你说啊,我们还真他妈的像!”
黄信用操练已久的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了看杨志,那意思是,“你继续往下说嘛。”
“我是殿前制使,你是兵马都监;我是名门之后,你也算是个大姓;我到了梁山你也到了梁山,虽然你比我早了点,但我到二龙山的时间也不算晚,到了二龙山也算是梁山预备队了,哈哈哈。兄弟你说我们像不像!我觉得啊,我们就是他妈的不分彼此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是啊兄弟?”
黄信还是没说话,而是端起一碗酒,直直地伸到了杨志的脑袋后面,胳膊一弯,这碗酒又到了自己嘴边。做完这些,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杨志,杨志“哦哦哦”几声,如法炮制,激动得大手直抖,酒洒了一身。然后,两个人使劲往后一仰,把嘴边的酒全给倒进了自己的大嘴里。
爽啊,两个人喝完之后都感慨,继续这么喝,交杯酒要喝上一千杯才算真的交了。
就这么的,两个人都喝多了。喝多了的杨志问黄信:“我说黄信兄弟,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今天就问问你,如何?”
黄信哈哈一笑。杨志说:“那天在世界之窗,我跟秦明哥哥打了个平手,势均力敌。我们可是说好了生死莫论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能轻易要了我的命,你当然更可以。如果你杀了我,以秦明哥哥跟宋大哥的关系,再加上花荣跟宋大哥的关系,也不会拿你怎么样,最多算你情绪失控,过失杀兄弟,把你打个半死也就拉倒了。你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死手呢?”
黄信笑而不语。杨志继续唠叨说:“哈哈,我就知道黄信兄弟你是个好人啊。你这么一好,就让兄弟我多活了这么多天啊!”
黄信卷着舌头但是简约地说道:“你觉得你……你他妈的还算活着吗?你不是早……早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