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驱车前往陶斯。那是一个美好的秋日,天空一望无际,万里无云,就像蓝色的水晶。山坡上,山杨树热闹非凡,橘色和金黄色的树叶在秋风中摇曳飞舞。田野里,紫菀竞相开放,紫色花朵与金花矮灌木的黄色花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车里弥漫着沙漠鼠尾草的味道。伊莉斯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她爱这一路的风景,爱这片土地,即使她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
莫妮卡开着本田,车速达到八十迈。她打开音乐,在座椅上扭动身体,高声唱起桑塔纳乐队的歌。她记得桑塔纳乐队《超自然》专辑里的每首歌的每一句歌词,伊莉斯无奈地笑了笑。莫妮卡热情地拥抱生活,努力抓住一切她想要的,和伊莉斯对待生活的态度截然不同。
伊莉斯转过身去,正好看到她们甩掉了一辆老旧的白色货车疾驰而去。伊莉斯紧紧地把脚抵在副驾驶底座上。
莫妮卡轻轻松松就超过了那辆卡车,丝毫没有减速。“他妈哪个蠢货规定要限速。”她吹了一个泡泡,又啪地一声把泡泡吸回嘴里。“顺便跟你说一下,莉斯,刹车在我这边。”她看见伊莉斯的脚仍然紧紧地踩着车底,好像这样真的能让车减速似的。
伊莉斯笑了笑。接着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短暂的释怀烟消云散。她想到迈克尔开着银灰色的车冲出积雪湿滑的山路,坠落在空中,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莫妮卡看了一眼她的朋友,向前倾身调小音乐声。
“我本来可以阻止他的,莫。”
“什么,你在说什么?”
伊莉斯全身颤抖,好像三月那个雪夜的寒冷钻进了车里。她凝视车窗外。“迈克尔,我本来可以阻止他的,但是我没有。”
“伊莉斯,我知道你也很崩溃,但这可就过分了,你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再挖出来就会让人痛苦。伊莉斯的嗓子灼烧般疼痛。“我梦到了,那场车祸。”
莫妮卡踩着油门的脚轻轻地松了松,全身的毛孔都屏气凝神。
伊莉斯叹了口气。“大约在事故发生的一个月前,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在黑夜中沿着公路开车。我甚至能看到车头灯照亮前方的路。当时正在下雪,公路上积了大片的雪,结了厚厚的冰。然而这辆车就在通道顶端的附近,忽然就开出了弯道。没有突发事故,也不是为了避免撞到鹿急转弯,只是车开到一块冰面上,车胎打滑,冲出公路,坠入峡谷中。”
“你看到迈克尔在里面?”
“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看到我的车坠落悬崖,但是我看不见车里的人。”伊莉斯再次看着莫妮卡。“我从梦中惊醒,就好像知道如果我在那场梦中再多停留片刻,我就再也醒不来。我的心怦怦直跳。在我梦到事故之后的几周,我一直认为是我——我才是那个要死去的人。”伊莉斯扭头看向窗外。“我没有告诉迈克尔这件事情。”
莫妮卡沉默无声,仔细体味着故事中的每一个字。
伊莉斯咽了下口水。“后来,大约在我做了那个梦的一个星期后,我中午出去散步。就在这一片,沿着麋鹿草地往前走,我看到了一只猫头鹰停在黄松树上。就在正午,它停在那棵黄松树的枝头,盯着我,看着我向它走去。甚至当我经过它身边继续向前走的时候还转过头来看着我。”
莫妮卡全身颤抖不停。她的整个家族都十分惧怕猫头鹰。一天早晨,莫妮卡开车差点撞到一只猫头鹰,就在同一天她的父亲死于心肌梗死。对马德里家族来说,猫头鹰就是死亡的预兆。
“我吓坏了,莫。所有那些听到过的有关于猫头鹰的事,猫头鹰与神灵世界、死亡的联系,我不住地发抖,确信我快要死了。”
伊莉斯低头看着大腿,两手交叉。“我没有跟迈克尔说一个字,我以为所有的征兆都是指向我,我是那个要死去的人,我不想让他担心。”
莫妮卡缓缓地吐了口气,看着前面延伸向远方的公路。
“我完全错了,那个梦,那只猫头鹰……我全理解错了,我搞砸了一切。”伊莉斯抬起头,看着车窗外向后远去的藜科灌木丛,紫色的紫菀和黄色的金花矮灌木的影子一闪而过。一行泪水滑过伊莉斯的脸颊。
“那天,就是事故发生的那天,我甚至完全没有想起那个梦。我忙着编织,为拿捏不准颜色的事情而沮丧。别的办法也不起作用,我只好拆了花了三小时织出来的织物。这时迈克尔急匆匆地从他的店回来,因为他待在那儿工作了很长时间。他从楼梯旁的挂钩上取下我的车钥匙抓在手里,站在门口跟我说他的卡车发动不了,开会要迟了。他说他要开我的车去。”
“我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莫。我一心扑在手头的事上。我可能嘟囔了一句怎么搞的,但是,好吧。”
坐在车里的两人都沉默不语,一行泪水顺着伊莉斯的脸颊流下。“我压根没有想到那场梦,后来我做好了晚餐,读了会书,大约在十点的时候上床睡觉。凌晨一点左右惊醒时,我才明白这一切。”
伊莉斯转过脸对着她的朋友,与莫妮卡对视了片刻。“我才明白我全理解错了——那个梦的含义。我知道他要离开了——很可能那一刻已经离开了。”伊莉斯咽了下口水。“州巡警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门廊里。”
伊莉斯拭去脸上的泪水。距迈克尔去世已经过了七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提起那个梦。罪恶感就像坚硬的盔甲把她浑身上下包裹得无法呼吸。
“莉斯,梦是最难解读的,就连韦斯叔叔也这么说。你不要如此自责。”韦斯叔叔是莫妮卡的太叔公,他是陶斯印第安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伊莉斯耸耸肩。“但我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他,莫?我一向跟他无所不谈,你知道他对梦……对幻像很了解,他可能知道其中的寓意。或者至少他会更谨慎一些,也许那晚他就不会开车经过那条山路。”伊莉斯深吸了一口气。“我甚至都没有说一句再见。”
莫妮卡仍然沉默不语。对莫妮卡和整个家族来说,梦和猫头鹰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信息的传递方式多种多样,知识的来源也多种多样。
迈克尔,和家族里的每个人一样,对梦境和幻像深信不疑,而且还一直关注着这些。他完全相信神灵的存在,整个家族也是如此。他们在外面的小碗里留下食物给神灵享用,他们为植物和动物的灵魂敬奉烟草,为他们祈祷、歌唱、击鼓。过节时他们参加在陶斯印第安部落以及迈克尔的出生地——阿帕奇的杰卡里拉保留地举行的仪式。
迈克尔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树、鸟、石头。他相信获取信息的渠道有很多种,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聆听身边事物的灵魂。他告诉伊莉斯,白人坚信科学依据和逻辑顺序,但是印第安人,几乎所有的土著文化,都认为有无数种途径来获取知识。
很多年来,伊莉斯观察了迈克尔、莫妮卡和他们整个家族,被他们与神灵世界的沟通所深深地吸引。但是她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沟通。她尝试过,也曾经花很长时间待在外面的静谧处,努力想听明白神灵在诉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具备这种智慧。那种声音,那些神灵。她从不十分确定她听到的是神灵还是她自己脑海中的杂音。
现在她忍不住责备自己。“如果我早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就算你告诉他或许也无济于事,韦斯叔叔说了人各有命,逃也逃不掉。”
两个女人坐在车里沉默不语,看着前面的路。
伊莉斯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几乎相当于耳语。“有时……黄昏时……我觉得他就在屋外的某个地方,看着我,等着我。”伊莉斯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无助地放在大腿上。“就好像他有话要说。我转过头去,就像……”她转过头对着莫妮卡,为自己的话感到难为情。“就像树丛里有动静,但我说不清楚在哪里……也看不到,总是差一点看到又消失了。”
莫妮卡看了一眼伊莉斯,伊莉斯转而又看向车窗外的鼠尾草。
“有时午夜醒来……我就仔细聆听。分不清是真的听到了什么,还是只是在做梦。”伊莉斯继续看着窗外。“有时我觉得我听见院子里有汽车在车道上停下来,还有迈克尔上楼梯的脚步声。”
她转过脸来对着莫妮卡。“起初,我会起身去瞧瞧,看看楼梯,看看厨房……走到前门看看外面。”伊莉斯再次低下头看着双手。“当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
她顿了良久,继续说。“我不开电视,不听收音机,不开灯,保持房间完全昏暗,安静,只是为了……”伊莉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出压抑在心底的罪恶秘密,她如释重负。“只是为了万一他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似乎现在一直在做的就两件事:等待、聆听。”
莫妮卡深深地呼了口气,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前面的弯道。顿了片刻,平复一下沉重的心情。“唉,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也许你应该起身去给他做个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