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莫邪泷璃醒来亦是黄昏时分,暮秋和暖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小窗,她睁开眼,就看见有一个人背向站在自己的床前。
“你醒了,把这碗药喝了吧,这是唐姑娘为你们专门调制的解酒汤。”照镜生端着药走近。
“镜生哥哥,我昨晚喝醉了?”
莫邪泷璃坐起来,仍然感到昏昏沉沉的。
“醉得一塌糊涂。”
照镜生微笑。
“那我睡了多久?”
“你都睡了一整天了。”照镜生摇摇头,“趁热喝。”
莫邪泷璃接过药碗:
“难为唐姑娘了,解酒药都熬得这么好喝。”
“我给若栩送过去,你起来梳洗活动一下,会好些。”
照镜生说。
“好,你去吧。”
照镜生到白明若栩房门口时,白明若栩早已站在船尾甲板上,她轻仰着头,神色专注地望着茫茫的水面,享受着习习凉风的轻拂。
照镜生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此刻的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明眸动人,又英气飒爽。
少时,照镜生进屋放下带来糕点与解酒药,安静离去。
莫邪泷璃与青从阙围坐在桌前。
“昨晚喝得真尽兴!”
青从阙金眸绚烂。
“我都睡到了今日黄昏呢。”莫邪泷璃也觉得昨夜简直不可思议,“从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我也是,以前落雪剑阁规矩森严,哪敢如此这般贪杯。”
青从阙暗自笑了。
“姐姐,我想与你说说溪歌的事。”
莫邪泷璃静静看她。
“早知你要说她,你呀,心里装的都是别人。”青从阙凝视她,“放心吧,她对杜寒一无微不至,细心照顾,我们几个其实是很感激她的,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杜寒一好了就行。”
说道最后,眉间深蹙。
“杜主持这次伤得很严重,是吗?”
莫邪泷璃看着每个人都心情凝重,祝鼎飞更是日夜相随,贴身照料,她就料到了,杜寒一此番伤得可不是一般的重。
“是。”青从阙眼中泪光盈盈,“我们都不知道,他此次能不能坚持到回到天息镜湖。”
“啊,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莫邪泷璃一听,震惊万分。
“他与你我不同,他是修炼狮风啸而染上的魔性,何况,已是第二次发作了。”
青从阙愁眉深锁。
“与你我不同?姐姐,你......什么意思?”
莫邪泷璃眸色一颤。
“泷璃,你以为瞒住我,我就永远的不知道真相了吗。”
青从阙从怀中取出两块一模一样的木兰玉佩,目色幽幽。
“木兰玉佩!姐姐?”
“可这一双无法遮掩的眼睛能瞒得了多久。”
“你怎么也有一块木兰玉佩?”
“是,前次回到落雪剑阁我无意中从母亲珍藏的盒子里看到这个玉佩,我忽然就想起来,儿时不管我要什么珍贵稀奇的东西,母亲都是有求必应,毫不吝惜,唯独这一个看似寻常的玉佩,她却总是小心翼翼保管,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再者,我看到照溪歌后,就什么都明白了,青家的人谁都没有与我相似的这么一双眼睛,我猜得对吗?”
青从阙一一解释。
终于,莫邪泷璃点点头:
“你是我的亲姐姐,玥璃。”
“妹妹!”青从阙搂住她,“你瞒得我好苦。”
“对不起。”
“我知道,揭穿这个身份与否,你对我,不会有任何的不同,但我还是希望用玥璃的身份与你走在一起,做你的姐姐。”
“姐姐,娘很想很想你!她说等缮玉能独立治理好思越国,就去大智山寻一处安静之地,我们在那里住下,可以日日看到你,也陪着你。”
莫邪泷璃泪如雨下,搂住青从阙。
“傻瓜,我也很想很想她,我也想日日能与你们一起看大智山的日出月汐,你们的计划里怎能少了我啊。”青从阙更是喜极而泣,“我盼望着快快回到中原,快快回到思越。”
“我马上就给娘写信,让她知道,我们正在奔向她的路上。”
“好!”
青从阙欣喜地。
“可惜,逐光令的粟玉长老不在船上,不然,他也许能有救杜主持的办法。”
莫邪泷璃忽然想到。
“希望有我们轮流渡给他的内力暂时作支撑,他可以坚持到中原,只要到了中原,我们就速速回天息镜湖去,一切就会有转机的。”
青从阙说。
“我们会准时抵达的。”
莫邪泷璃鼓励她。
“我也这么想,他是谁,他可是杜寒一啊。”
青从阙眼眸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想去看看杜主持。”
“我陪你去。”
这个时间,祝鼎飞不在,照溪歌去熬药了,杜寒一靠在床边,透过窗子,远望海面。
“杜师兄,我们能进来吗?”
青从阙敲了敲门。
“进来吧。”
杜寒一收回视线。
绵延病榻了许多日,杜寒一面色苍白,人消瘦了不少,但却未见他有丝毫衰颓之气,倒是更添了几分沉静气度,让人心生敬佩。
“上船已有两日,还未来拜访杜主持,今日随姐姐而来,特来谢过。”
莫邪泷璃说道。
“莫邪姑娘严重了,我身子不便,你请坐。”
杜寒一微微坐好。
青从阙忙上前帮他披了件衣服,眸色无澜:
“药喝了吗?”
“喝过了。”杜寒一看着青从阙黛眉紧蹙,“别担心。”
青从阙不回答他,心里已是五味杂陈。
怎么看,他们两个人都是情深似海,天生一对,可是来善寺与苍穹崖的“魔咒”该如何应对?老天爷,你就惩罚处置我一个人就好了,放过他们,不行吗?
莫邪泷璃心如刀割。
“杜主持,当日你答允并带我到天息镜湖驱渡魔性,让我重新面对自己,宛如重生,此恩此情,我不会忘记,今日你要历经此难,莫邪泷璃一定竭尽全力,只要需要我的地方,请告知于我,不要见外。”
莫邪泷璃恳切地。
“莫邪姑娘的盛情,我收下了。”杜寒一点头,蓝眸微弯,“我这几日闲下来,想到许多过往之事,十九岁那年,我练成狮风啸来过一次鹿垚国,当时血气方刚,一心只想大仇得报,当我徒手斩杀了当年伙同碧后,残害王室子孙的四大门阀官员之后,我印象深刻,置身在飘摇大海中返程的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快,反而心里空荡荡的,异常迷茫无措!我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却已无法换回我的亲人们。这种报仇的意义到底何在?我为何要报这个仇,难道就是为了一口气吗?说这些旧事,让莫邪姑娘了见笑了。”
“我能体会你当时的心情,仇恨会随着人心的执念肆意疯长,无法收拾,也会毁灭更多珍贵的情感。若是有人能及时止损,帮助我们看清这一切,也许就会减少日后更多的后悔之事。你能与我分享这些,是我的荣幸。”
莫邪泷璃眸色凝重。
“莫邪姑娘聪慧灵逸,我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他们兄弟俩一定要站在生死对立的两面,刀剑相向,决一胜负,我的私心让你为难了。”
说完,杜寒一轻咳了几声,青从阙用手帕慢慢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杜主持与宴王情谊深重,我明白的。我曾经是想过手刃仇人,血债血偿,但对方亦是朝中大员,一国之君,身份何其特殊。后自天息镜湖归来,我明白了我的私仇决不能自私莽撞地凌驾于万千百姓和无辜者的生命之上,我会慎重地作出这个决定,前提也是元朝内疆外域必须安定无虞。”
莫邪泷璃应允道。
“多谢你的深明大义。”
杜寒一放心了。
“我想,与你相比,我仍是私心杂念,执迷不返者。”
莫邪泷璃寂寥一笑。
“我相信你会找到一个妥当方法,我从没有看错过人。”杜寒一,“这世间真是机缘无限,都说时间会覆盖一切,所有东西都会成为过去。可有些东西即使会被时间的灰尘覆盖,只要阳光一照到,依然熠熠生辉。”
莫邪泷璃凝思,曾经也有一个人说过只要自己这道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他就不会躲到黑暗的影子里去,阳光真的能去伪存真,并且,留住最美好最感动的时光吗。
“阳光......杜主持也乏了,我先回去,姐姐你陪一会儿杜主持吧。”
莫邪泷璃说。
“嗯,好。”
青从阙点头,莫邪泷璃退出去。
“阙儿,若有那么一日,望你替我师弟看护好祝师弟,阻止他,千万千万。”
杜寒一抬起眼来,蓝眸如洌。
“若有那么一日,你自己去阻拦去解决,我不会答应你任何的事情。你还是我认识的杜寒一吗,为什么要说这些。”
杜寒一的话明明就是遗言嘱托,青从阙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信息背后所暗示的悲痛,攥着手帕,低下头,极力隐忍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错了,我自己来处理。”杜寒一的一手握住青从阙紧握手帕的手,另一手轻抚她的面颊,“我收回我的话。”
“居于你及时改过,我原谅你!”青从阙眉眼低垂,“你想吃什么?还是藕香元子吗?”
“我想去钓鱼。”
杜寒一凝视她,淡静而笑。
“此时风正大呢,明日吧,明日我们去钓鱼。”
青从阙站起身,答应道。
“好。我先起来,走动走动,唐师妹说沾沾地气有助于身体恢复。”
“没见过你这么听话。”青从阙浅浅笑了,才说完,就见杜寒一向一边倒去,青从阙忙搂住他的腰,用自己支撑住他,着急地喊,“寒一!”
杜寒一只能趴在对方的肩上,语气虚弱:
“我已经有多少日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了。”
“没关系,我们不是约了明日去钓鱼吗。”
“你哭了?”
感觉到她轻颤的肩旁,杜寒一圈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没有。我是怕你一条鱼都钓不到,我们会被饿死。”
青从阙紧紧搂住杜寒一,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陡然消失一般。
“我会钓到鱼的。”
杜寒一不紧不慢地说。
青从阙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扶住杜寒一坐下,坐在了他身旁:
“我当然信你。”
杜寒一凝视她的脸,蓝眸明澈:
“你真的信我,所有的事都信吗?”
“自然是所有的事。”
青从阙没有丝毫地犹豫。
门外,照溪歌手里的药碗轻轻颤动,最后还是转身走远。
莫邪泷璃走回房间,却看见祝鼎飞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她停住脚步。
“你在害怕我?”
祝鼎飞转身面向她。
“没有。”
莫邪泷璃深吸一口气,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我们谈谈。”
祝鼎飞寒目如冰。
莫邪泷璃只好向他走去。
海上的星星似乎总是格外地明亮耀眼,在这里,不用抬头仰望,放眼四野,皆可见无数绚丽夺目的宝石镶嵌在苍穹之上,如梦如幻。
可尽管两个人在如此开阔的空间,莫邪泷璃还是被祝鼎飞冰冷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格外阴寒,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压迫感。
眼前的人,眉眼深藏着贞静温和,悠然不张扬,却也透着倔强固执,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美而不自知。
“我们开门见山,你是我从前心爱的女人是吗?”
“啊?”
这般直截了当是莫邪泷璃意料之外。
“是吗?说真话。”
他眼中满是霸道跋扈。
“曾是。”
她干脆地。
“我们一起几经生死,患难与共,你甚至去过来善寺的秘境天息镜湖,是吗?”
“是。”她不否认。
“在思越,我中了恶魔之毒与千思情咒,降灵以此威胁你离开我?”
“是。”莫邪泷璃心想,杜寒一告诉他的这些事,显然是条理清楚,仔仔细细啊。
“我的毒是在苍穹崖解的?”
“是。”
“你嫁给照镜生是为了浮生镜?”
“也不全是?”
“什么叫不全是?”
祝鼎飞瞳色渐冷。
“因为嫁给他。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原因。”
莫邪泷璃迎上他的眼,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眼眸深邃如海,却又毫无波澜,眼中尽是陌生的疏离。
“什么原因?”
“我发现,我喜欢苍穹崖的一切,当然,我是照家子孙,没有哪个地方比苍穹崖更适合我。”
莫邪泷璃直白地。
“那你为何又离开那里?”
“呆久了,出来走走,不可以吗?”
“可以。我们走后,再没有人阻拦你们两人,你为何不与照镜生完婚?”
“......”
莫邪泷璃停顿了。
“回答不出来了。”
“大婚不是被你们和照阑夜破坏了吗?我们是想择期再举行呀。”
“择期是什么时候?不会是连你都没想过时间的问题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呢。”莫邪泷璃眸色一颤。
“换一个,你姑姑为何如此着急促成你们的婚事?”
“我姑姑自然是觉得镜生哥哥为人正直可靠,可以让我倾心相托。”
“恐怕,她是顾忌你照家身负魔性与来善寺的魔咒誓言吧。”祝鼎飞低下头凝视她。
“既然你都知道,还来问我。你明白人魔殊途的含义就好。”
“好什么!”祝鼎飞的眸色陡然冰冷,“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从来不相信什么魔咒世家、难有伉俪的谎言!”
莫邪泷璃向右一步,避开他的视线范围,凝眸如水:
“你不信可我信,我不想冒这个险,我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喜欢平淡安静一生,所以,我们才会意见分歧,分道扬镳。没有哪一种爱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如今,你明白了。”
“我只问你一句,你醉酒那夜说你爱我,是否真心?”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莫邪泷璃惊愕得差点没站稳。
祝鼎飞观察着莫邪泷璃怪异的表情,唇角微微上扬:
“你没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