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邓异同老爷夫人在正院用饭叙话,尚妈妈同另两个婆子各提了盏灯笼,往院子内外巡检。
走到六角亭时见灯还亮着,推开虚掩的门一瞧,冷阮正在挪动花房里的花卉。
“你做什么?”尚妈妈不解的问。
冷阮答:“奴婢见这里的花卉摆得杂乱无章,所以想稍稍调整下布置。倘若尚妈妈不喜欢,奴婢这就还原。”
尚妈妈斜睨了她一眼,瞧不出高兴与否,只道:“忙完早些回去歇着,明天还有别的事指派你。”
冷阮点头,“谢妈妈。”
尚妈妈领着几个婆子出门往正房去了,她隔着窗户听见几人悄声议论。
有一人道:“这丫头是你挑的?”
没听见尚妈妈作声。
“你这老谋深算的,还叫我们别瞎琢磨这些,你这算什么?许你塞人就不许我们塞人?”
尚妈妈啐了她一口,“就你家那女孩,你当我没见过?不让她进来是为你好。”
冷阮清理完鸟笼,添上水和鸟食,将屋里归置妥当。有八哥在那里叫唤“公子爷”“公子爷”。
冷阮没当一回事儿。
忽地听见房门吱呀一声,烛光下有道高大的人影罩过来,将冷阮整个罩在阴影里。
她吓了一跳,但面上却仍保持着镇静。缓缓转过身看去,邓异只离她三步之遥,好端端地站着。
少年英俊的面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面容消瘦,却更见得轮廓分明。仿佛比前些日子瘦了一点。但双眼里饱含着耀眼的光。
他已换过一身绛紫长袍,衣领处露出红色的内袍,襟口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头上一顶镶黑宝石的金丝冠,腰上更垂下两根红色璎珞,编着碧玺琥珀等各色宝石。末端一枚绿幽幽的玉佩,深得像湖泊一般。
衬他真真是光华璀璨,无可比拟。
冷阮微微一笑,含蓄又温柔地看着他。
邓异走近两步,张开手臂,揽她入怀。冷阮则乖巧地依在他怀中。
良久良久。
冷阮忽地推开邓异,默不作声地转身去收拾鸟儿的食具。
邓异有些诧异,“怎么?”
“听说少将军今天回城的阵势可热闹了,骑着高大的战马走在前排,城里有好多小姑娘都拿鲜花手帕香囊朝少将军身上扔。不知道少将军今日收了多少手帕香囊呢?”她娇柔的声音透着酸气。
邓异大笑一声,上前用手指轻轻一点她鬓角,“你这可恶的小丫头。”
“怎么,少将军不敢说。”冷阮斜眉看着他,微微翘起嘴角。
借着烛火,冷阮一张俏脸如点嫣红。两只眼睛如黑珍珠般透彻明亮,水汪汪的涟漪映在其中。邓异在那双眼睛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从未觉得,有哪个女子离他的心如此接近过。连母亲也不曾。
“要不是看你还小,我一定……”
“一定如何?”
“一定打你三百板子,叫你还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
冷阮瞅着他绽出一抹笑意,“你舍得么?”
邓异看着她眼睛眨呀眨的,少年心绪激荡,忍不住再次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
天知道,他不过与她相识不久。但分别的这几日,日也想她,夜也想她。明明还只是个女娃娃的少女,既可怜又充满孩子气,却叫他满心都是牵挂。
夜里,冷阮睡在最里面那张床上。
小芷教冷阮用脚炉烘热了被窝,睡在里面只觉得温暖极了。许久不曾有的温暖。
怀着对大司马府的忐忑,和对冯赛赛的牵挂,很久很久才真正入眠。梦里她又见到了赛赛。这一回同前几次的噩梦不同,她梦见赛赛站在原来她们住的那间小阁楼上,微笑着看着院子里的她和其他两个小丫头洗衣裳。
风将赛赛的衣裙吹起,精致的脸颊下露出雪白的脖颈锁骨,一串好看的珍珠项链挂在她脖子上。在阳光下同样闪着璀璨的光。
又梦见赛赛将她心爱的玲珑玉钗亲手戴在她发间,“簪子一股,寓意孤独终老。所以姐姐送你发钗,两股交缠,寓意你将与你的少年相伴一生。”
画面一转,她又看见赛赛被一群士兵拖进一个帐篷。她想去阻止,却不知为何始终爬不过去。她想叫喊,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帐篷里传到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又一阵弱过一阵的惨叫。那是她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的声音。
她在这惊吓中醒来,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半晌,她不安地挪动了身子,蜷缩进被窝里。
“你做噩梦啦?”小芷的床与她仅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在微弱的月光下睁着眼睛看着她。
冷阮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呜呜咽咽地哭,应该是被吓着了罢。”
冷阮怔了怔,只道:“快睡罢。”
次日一早,刚刚梳洗完毕,莲藕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唤她,“瑞书姐姐找你。”
莲藕比她们起得还早,这会子已经打扫了正房回来了。向她传完话,又一溜烟地跑了。
冷阮连忙收拾妥当,也跟着去了。
正屋内瑞书、玉簟、冬露等几个大丫头已经起了身,煮茶备点心,整理软榻,点火起炉,整理书房,已经各自忙活开了。但俱都轻手轻脚,生怕弄出大的响动。而里间的卧室,隔着软帘,仍旧寂静。
瑞书看见冷阮站在门口,便道:“进来罢,别干站着,去冬露那里帮些忙。”
冷阮便又走到正在耳房烹茶的冬露那里。
“顾渚紫笋是公子爷最爱喝的茶,每日早晨起身必要先饮一杯。茶汤要出第三次色,凉至七分热时最佳。”冬露一边烹茶一边柔声道。
冷阮在旁看了半晌,方不解地问:“尚妈妈说,我还不可以进屋服侍。”
冬露抬眉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按理说,刚进来的丫头是没有资格进屋伺候的,但……也有例外。”她就此打住,不再说下去。
冷阮想起昨夜邓异的莽撞,倒也不再觉得惊异。
“公子爷起身了。”瑞书自卧房内掀开帘子,朝众人轻声道。
于是端清水的、拿热毛巾的、备香膏的,四五个丫头鱼贯而入。瑞书与玉簟则在近旁服侍洗漱穿戴。
洗漱完,其他丫头都出去了。冷阮跟着冬露走进来,见那卧房也是极宽敞奢华,梳妆镜比寻常女子的还要大上一倍,此刻瑞书正服侍他梳头。
镜子里,邓异看了瑞书一眼。瑞书便回头看向冷阮,轻声道:“你过来。”
冷阮怔了怔,方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于是规规矩矩走上前去。
“你来。”瑞书将手中的象牙梳递给她。
冷阮向瑞书道:“奴婢手笨,还是姐姐来罢。”
瑞书微微板起脸孔,道:“叫你梳你梳便是。”
冷阮接过,镜子里的邓异绽开颜冲她微笑。
她轻巧又熟练地替他挽髻。在发顶的左右两边各编出两股小辫,合到顶端挽入髻中,编入三颗浑圆的珍珠,插入一根跃麟赤金簪,端的既英气又矜贵。
“我今日要进宫,大约晚饭前回来,你乖乖在院子里待着。”镜中的邓异语气稀松平常。
冷阮却微微一惊,忙偷偷拿眼瞅瑞书等人的反应。幸亏,此刻这卧房里只剩下瑞书和冬露两人。都各自收拾着东西,假装没有听到邓异说话。
等邓异出门后,她依旧回六角亭喂鸟。明明是寒冬腊月,那些雀儿却个个精神抖擞,叫一冷就没有精神的她,觉得很是惊奇。
过了不大一会儿,尚妈妈来了。很是威严地站在廊下朝她含沙射影地训了一通话,想来她也知道了早上她进屋服侍的事。不过是左一句叫她知分寸,又一句叫她懂礼数。说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叫她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再过了一会儿,玉簟也来了。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一会儿询问她家世底细,一会儿打听她年龄过往。冷阮含含糊糊地应着,实在赖不过,便故作艳羡地问:“姐姐这耳坠子真好看,是夫人赏的么?”“姐姐你的衣裳好漂亮,是哪里做的?花了多少银子?”
玉簟以为她愚笨,懒怠再说,只撂下一句“果然是个不开窍的石头,公子爷到底瞧上你什么了。”便气冲冲地走了。
她站在廊下,冲正准备离开的玉簟浅声笑语:“姐姐,下回来找我时,带点你屋里的点心罢,我听人说姐姐屋子里的芙蓉糕最好吃,少将军只赏姐姐一个人。”
玉簟忽觉脸上一热,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走了。
最后来的是小芷。冷阮心里不由叹,这深宅内院的,日子却似乎挺热闹。
“咱们家老爷有一位夫人三位妾室,跟朝中的大人们比,这也算是极少的啦。夫人身子不大好,所以不大管府里的事。现今府里诸事均由文姨娘照管。文姨娘是夫人的表妹,为人大方体面却也体恤下人。而且很得我们老爷夫人的喜欢。除了我们夫人,最体面的就是她啦。我们夫人身子不好时,她还经常代替夫人陪老爷出席饮宴,里头外头人人都赞她。你若遇着她,只需要恭敬乖巧些,她绝不会为难你的。不过咱们另一位杜姨娘,因出身不高但长得美貌动人,也很得老爷喜欢的。但杜姨娘脾气可不大好,心思又敏感。所以,切记切记,遇着她绕道走,千万别在她面前晃悠,免得她编排你的不是。”小芷一边纳着手里的鞋,一边滔滔不绝地八卦着府里的闲事。
“那还有一位周姨娘呢?”
“她呀,也是个病秧子,整日要死要活的。听说当年她本是定了亲的,被老爷拆散了一桩好姻缘,硬娶回家的。进门都七八年了,还是一会子哭一会子笑,喜怒无常。老爷八成早就对她厌倦了,只是怜她生得好看,不忍心罢了。所以一直供着,一个月也就去两三次罢。”
冷阮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这府里的闲事,若不是关于她自个儿利害的,也就懒得再多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