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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夏至日的晨曦渐渐苏醒,照亮了幽暗的天空。薇薇安娜蜷缩在浴缸里,胳膊环抱着弯曲的双腿。镀银的水龙头喷洒出滚烫的热流,她尽量将浴缸填满,看着胸脯和膝盖在蒸汽中变成鲜艳的粉红色。

她缓慢地向下滑去,张开嘴巴,迷迷糊糊地觉得,也许自己可以一口吞下整个浴缸的洗澡水,然后永远地沉到底部。突如其来的脆弱持续了短暂的片刻,直到脸颊被彻底淹没。她迅速地坐起身来,呛得剧烈咳嗽。

临走之前,杰克答应过,每日都会给她写信。但是,才过了短短两个月,写信的频率就由一天一封变成了一周三封、一周两封,乃至杳无音讯。到6月为止,她已经连续五个月一周零三天没有收到杰克的消息了。她曾经试着打电话联系他,却被告知杰克·格里菲斯出门了,不过宿管阿姨发誓会帮忙转达。可惜,薇薇安娜并不清楚阿姨是否履行了承诺,毕竟杰克从未回电。

白天,她刻意遗忘他的声音;夜晚,她努力铭记他的脸庞。有时,她呆呆地站在邮筒旁,等待不会寄来的信件;有时,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守着不会响起的电话。母亲禁止她踏入烘焙坊,因为薇薇安娜触碰的一切都能让顾客潸然泪下。

尽管如此,薇薇安娜依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离家的游子总要重返故乡。她知道,杰克肯定会归来,就像她知道天空中闪耀的某些星星早已消亡,就像她知道自己很美,即便只是在杰克眼中。

薇薇安娜拔掉浴缸的塞子,拽起金属链条,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水龙头上,用母亲教过的法语喃喃地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73]薇薇安娜只能数到十,但是没关系,反正也缠不了那么多圈。她迈出浴缸,拿毛巾裹住头发。透过狭小的窗户,她望见母亲收留的新住客在院子里忙碌。

战争爆发以后,伊米莲便开始收留各种各样的住客,这是她做过的唯一的爱国举动。巅峰巷尽头的房子陆陆续续地接待了许多男人、女人、孩子和动物,大家都需要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一晚,抑或更长时间。待得最久的住客是一窝黑猫,结果还惹出了不少流言蜚语。传闻声称,黑猫及其祖先在我们的房子里盘桓了三十年。类似的说法进一步助长了街坊邻居的猜测——我的外祖母是打扮成烘焙师的女巫。至于待得最久的人类住客,则是嘉博。

嘉博的身形高大,他必须小心翼翼地选择站立的位置。如果挡住了太阳,他的阴影就能导致花朵枯萎,害得老太太惊慌失措,她们会赶紧让孙子孙女去屋里穿毛衣。由于个头儿太夸张,许多人都看不出嘉博的真实年龄,误以为他很成熟。这既是福气,也是诅咒。

跟其他刚刚抵达的旅客一样,嘉博首先来到街区里的烘焙坊。吸引他的不仅是酵母面包的强烈味道,还有店铺外面的年轻姑娘,她孤零零地站在敞开的门口,棕色的秀发随风飘扬。薇薇安娜并未遗传母亲的浓密青丝、碧绿瞳孔和绝世容颜,人们很少觉得她漂亮,唯有爱的眼睛才能发现她的美丽。

嘉博获悉,那位烘焙坊的姑娘住在巅峰巷尽头,于是他便径直朝小山走去,打定主意要奉献自己的灵魂来换取一个留宿的房间。幸好,他不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伊米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嘉博,痛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她需要一名魁梧的杂务工更换天花板上的灯泡。

很快,嘉博就用事实证明,他的能力远远不只是够到高处的东西而已。在伊米莲的请求下,他修好了前廊的破栏杆,重砌了厨房的料理台,还花费数月的工夫给木地板打磨、上蜡,双膝都烙印着瘀青的伤痕。伊米莲告诉他,别管三楼,因为那里素来无人涉足。

起初,面对薇薇安娜,嘉博几乎无法保持镇定。当两人共处一室时,他总是会碰掉盛着黄油的餐盘,或者冒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如果有人问起,他大概会羞怯地承认,自己之所以精心照料这栋房子,全是为了薇薇安娜。不过,令他欣慰的是,这种情况从未出现。

嘉博的母亲来自罗马尼亚,属于没落的皇室旁支。她是个有着橄榄色皮肤的美人,长着纤细的柳叶眉和笔挺的鹰钩鼻。她常常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刷上深蓝的眼影,给年幼的儿子讲述先辈的华丽传奇。

她怀揣着灿烂的理想,搬到好莱坞,渴望成为派拉蒙影业[74]的女演员,跟克拉拉·鲍和埃斯特尔·泰勒[75]平分秋色。可是,她却沦落到洛杉矶附近的郊区,住在狭窄的单间公寓里,忍受着黑寡妇蜘蛛[76]的侵扰,后来还意外怀孕,生下了嘉博。在外出的夜晚,她会提醒嘉博锁门,他睡在她的床上,沐浴着香水的芬芳,游荡在空虚的梦境中。归来的时候,她会轻轻地敲三下门,嘉博便迅速起身,抚平被单的褶皱,打开角落里的唱片机,播放缠绵的爵士情歌。

在她回家的夜晚,嘉博会躲进衣柜里,蜷缩起长腿,拥着虫蛀的外套和柔软的披肩入眠。他知道,如果她把音乐换成忧伤的旋律,就表示他可以露面了。他探头张望,瞧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用红色的唇彩在脸上画出微笑,准备再次离开。

“记住,宝贝,”她说,“我们的伤口流淌着贵族的鲜血。”

清晨,母子俩走下楼梯,来到街角的小餐厅。她会态度和蔼地对待服务员,给嘉博要最大份的薄煎饼,给自己点一杯黑咖啡。这样的早餐让嘉博感到恶心反胃,然而他总是拼命地吞咽,吃得干干净净。

某天夜里,靡靡的曲调一直没变。等到嘉博终于爬出衣柜时,他发现母亲四肢瘫软,纹丝不动,贵族的鲜血凝固在美丽的脸庞周围,地板上散落着黏糊糊的红色钞票。屋里充斥着嘈杂的电流声,唱针反复地跳向唱片的结尾。

嘉博抱起母亲,将她放在床上。她的脑袋诡异地偏向一侧,他竭力抑制着呕吐的冲动。他为她盖上被子,用枕头垫着她的脖颈,然后在她的身边躺下。

他陪着她待了好几天,直到尸体开始散发难闻的恶臭。腐烂的气味透过门缝,飘进公寓的走廊,其他租客连声抱怨,他们捂住鼻子,加快路过的脚步。晚上,嘉博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决心记住她以前活着的模样。他对地板上的钞票置之不理,什么都没带,空着手走了。当时,他仅仅10岁。

在接下来的三年间,嘉博辗转多处,不可思议的身高经常令大家产生错觉。人们认为他15岁,其实他才10岁,人们认为他18岁,其实他才20岁。因此,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工作,先后在佛罗里达州[77]的农场饲养山羊,在皇后区[78]装卸大件的艺术品,在俄勒冈州[79]中部收集池塘的水质样本,度过了数月的光阴。在新罕布什尔州[80],嘉博给一名木匠担任了整整一年的助手。他借宿在木匠的家里,同居的成员还包括两个年幼的孩子、一条狗和一位寂寞的太太。

倘若嘉博的内心跟外表一样成熟,他肯定能理解木匠妻子的意图:清晨,她总是抚摩着他的大腿,提出要给他做饭;晚上,只要丈夫在外面跟朋友打牌,她就让孩子们早早上床睡觉;平常,她会抓住机会,刻意制造诱惑的笑声或者深沉的叹息,频频向他抛媚眼。如果他再世故一些,阅历再丰富一些,当她趁着夜色溜进他的房间,爬到他的身上时,他就不会震惊得手足无措;当她脱掉裙子,在月光下露出赤裸的肌肤时,他或许会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当她张开血盆大口,打算吞掉他时,他可能不会泪流满面地哭喊,“我才13岁!”然后恐惧地跑出房子,睡裤缠绕着脚踝。

嘉博又游荡了两年,等待战火蔓延至美国的土地。在1941年12月7日[81]以后,他立刻报名参军,应征入伍。嘉博觉得,夏威夷的海滩应该够近了,美国必须得放弃无谓的谈判,奋起反抗了。同行的士兵绝对猜不到这个高大而沉默的小伙子只有15岁,但是连队的长官却发现他对于枪林弹雨的场面极为敏感,而且肠胃太过脆弱,不适合担任卫生员。于是,上级便让他在食堂里干活,以此来报效祖国。在分发罐头肉食和速溶咖啡的时候,嘉博注意到大家都在给心爱的姑娘写情书,将皱巴巴的照片藏在头盔中,他们还给他讲述自己的母亲,沙哑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思念。每次得知战友死去,他都会痛哭流涕。经过短短一年,军队就命令精疲力竭的嘉博退役了——事实证明,为这么多的生命哀悼,实在是太累了。

当嘉博出现在拉文德家的房子跟前时,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并且小了两号,伊米莲鼓励他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不仅因为她需要一个可以更换灯泡的杂务工,也不仅因为她怀疑他比声称的岁数更小——后来的观察进一步巩固了她的猜测,面对别人的赞誉,他总是害羞地低下头,面对薇薇安娜的存在,他总是忍不住颤抖。不,伊米莲之所以欢迎他,主要是因为在开门的瞬间,她听到东方传来了鸟儿的高歌,宣布着真爱的降临。

薇薇安娜很少关注母亲收留的新住客,所以看不出他的眼神非常纯净,举止十分青涩。跟大家一样,她认为他比自己年长许多。她曾经管他叫“先生”,结果他却垂头丧气,使她感到颇为困惑,甚至局促不安。他始终表现得彬彬有礼,会把最后一块黑莓馅儿饼让给她,而且还修好了成天滴滴答答的水龙头。尽管他身形高大、肤色黝黑,跟杰克截然不同,但是薇薇安娜觉得,他可以称得上是“相貌英俊”。

不过,此时此刻,薇薇安娜并未想到嘉博,而是惦记着晚上的夏至日庆典。街区里的全体居民都不会错过这项盛事,尤其是杰克。至少,她希望如此。

自从法蒂玛·伊妮兹·德铎瑞斯离开巅峰巷尽头的房子以后,一年一度的生日庆典就发生了变化。吉卜赛占卜师和中国杂技演员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但是庆典依然如梦似幻、铺张奢华。深夜,庆典活动将达到高潮,学校的停车场会生起巨大的篝火。困乏的小孩子沉沉入眠,灼热的烈焰温暖着沾满棉花糖的脸颊;快乐的高中生躲在暗处,借着摇曳的阴影偷偷地谈情说爱;孤独的失恋者凝望星空,在画着蓝线的信纸上写下心中的悲伤并付之一炬。薇薇安娜相信,那是久别重逢的圣地,命运会让她和杰克再次相见。

也许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庆典,今年的大丽花[82]很早便纷纷绽放,鲜艳明媚的脸庞充斥着家家户户的庭院,就像浓妆艳抹的舞童。伊米莲种植的大丽花最漂亮,她利用杂交的手段,培育出绝妙而罕见的色彩:静谧的深蓝,渐变为橙黄或暗紫的赤红,以及乍看之下十分苍白的浅绿,彼此相映成趣。浓密的大丽花拼凑出天然的拱盖,遮蔽着房子一楼的窗户,高挑的茎干令周围的果树相形见绌。但是,真正的花园却隐而不露,谦逊地藏在低处:驱魔辟邪的白菊花、定神安眠的蒲公英、治愈伤口的桉树和马郁兰,还有毛地黄、生姜、石南、薄荷、剧毒的颠茄、任性的芍药,以及永不嫌多的薰衣草[83]。

伊米莲注视着女儿跨过生锈的院门。薇薇安娜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前进,钻到随风摇摆的花朵底下,顽皮地拍了拍柔嫩的花瓣。她身穿洁白的蕾丝连衣裙,头戴节日的花环。之前,她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的工夫,仔仔细细地将花茎编织在一起,又系上长长的缎带,飘逸地垂到背后。

伊米莲注意到,薇薇安娜的样子很像待嫁的新娘。

“你打扮成这样,准备干什么?”伊米莲感到忐忑不安,薇薇安娜的眼神荡漾着难以名状的恍惚。近期,薇薇安娜一直都沉浸在思念中,显得格外忧伤,可是现在的表情却透着兴奋与希望。

薇薇安娜笑了,“参加夏至日庆典。”

“噢,”伊米莲直起腰来,拂去膝盖上的泥土,“你应该邀请嘉博一起去。”伊米莲听到自己的口吻,不禁觉得颇为尴尬,她很想随和地跟女儿交谈,却总是做不到。

薇薇安娜心不在焉,“谁?”

“咱们的客人。”伊米莲指向前廊,嘉博正在打磨刚刚安好的新栏杆。“问问他是否愿意,”伊米莲命令道,“那样比较礼貌。”

“好吧!”薇薇安娜轻轻地叹息,“不过,我要在庆典上跟杰克见面。”

伊米莲挑起眉毛,“他会去吗?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女儿的双眸闪闪发光,伊米莲的嘴里泛起金属的腥涩。

她伸手摘下一株薰衣草,插在薇薇安娜的花环上。“代表好运。”她说,语气有点儿生硬。

薇薇安娜默默地踩着鹅卵石小径,魂不守舍地走出花园。

薇薇安娜发现,到烘焙坊购买面包的街坊邻居常常对母亲侧目而视,如果母亲在找零的同时不慎碰到顾客的指尖,他们会迅速地缩回手臂。她明白,大家都认为伊米莲很古怪。

大概,薇薇安娜暗暗思忖,他们觉得我也一样吧!

薇薇安娜仰起脑袋,深深地呼吸,破解风中混合的秘密。潮湿而质朴的味道是大丽花,世间的花朵闻起来都差不多,包括芬芳扑鼻的玫瑰和栀子花。母亲的身上散发着新鲜面包的甘醇,还掺着细微的盐咸,就像用眼泪腌渍的酵母。薇薇安娜继续深呼吸,试图找出剩余的香气源于何方。细细体会之下,那种味道厚重浓郁,犹如杉木或松树,令她想起茂密的森林,想起威廉敏娜,感到安心舒适。不过,其中还夹杂着威廉敏娜所没有的甜蜜。

嘉博忙着干活,赤裸的后背布满汗珠,薇薇安娜一声不吭,悄悄地站在旁边欣赏。他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她的目光,她不禁羞红了脸。“我必须来问问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参加夏至日庆典。”她说。

他放下工具,眯起眼睛俯瞰着她。“必须?”他取笑道。

她翻了个白眼,“去还是不去?”

“我怎么可能拒绝呢?”嘉博将工具和木材留在前廊上,跟着她走下山坡。他重新穿上衬衫,薇薇安娜假装视而不见。他迈着从容的大步,她踏着细碎的小步,两人按照各自的节奏,保持一致的速度,配合得默契十足。

不久,他们便来到庆典现场。道路两侧摆满了小摊,隔壁城镇的女商贩在烹制裹着黄油和大蒜的玉米以及挪威的油炸零食,包括煎饼、薄卷和脆角。在白绿相间的帐篷里,肤色黝黑的舞娘戴着围巾飞快地旋转,腕上的木镯互相碰撞,丰满的圆臀不停摇晃。高中社团的女生给本地的孩子画脸谱,她们的母亲在举行馅儿饼义卖的活动,为退伍军人医院筹款。众多音乐家在街头表演曼陀林、单簧管、手风琴、小提琴、木琴和西塔尔琴,来自海湾对岸的穷苦家庭以五分钱的价格出售小猫、小鸡和小鸭。

薇薇安娜停下来,买了一块松露巧克力。嘉博静静地等待,似乎与她相伴就能心满意足。

“我有话想问你,薇薇。”他说。

薇薇安娜挑起眉毛,“薇薇?现在我都有绰号了?”

他面带困惑,“不好听吗?”

“没人叫我‘薇薇’。”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也许我可以。”

她勾起嘴角,忽然瞥见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在对面看着自己。薇薇安娜无比怀念地记起了他的微笑和门牙间的细微缝隙,就像在追忆童书绘本中的漂亮插图。

薇薇安娜把最爱的甜品放入口中,尽管黑巧克力和椰子汁的味道非常强烈,但是她只能尝到自己的喜悦。她漫不经心地扫了嘉博一眼,“待会儿见。”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如果要说一样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存在,你觉得是什么?”杰克站到环绕水库的混凝土矮墙上,他的模样映在水中,跟明月相比,显得颇为苍白。

“浴缸。”薇薇安娜灵巧地走在杰克身边,手里拎着鞋子,脚下的混凝土粗糙而冰凉。

杰克跃下矮墙,“没有你,日子会变得很艰难。”他盯着薇薇安娜,庄重的目光令她意识到这番谈话的严肃性。

“但是,你过得很好。”薇薇安娜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很平淡,毫无苦涩的痕迹。她知道,杰克肯定会归来,离家的游子总要重返故乡。

“因为你始终都陪着我。”杰克指向脑袋,“在这儿。”接着又指向胸膛,“当然,也在这儿。”

“嗯。”她喃喃地应道。

“你冷吗?”白色小屋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薇薇安娜摇了摇头,清凉的微风拂过脖颈,吹动头顶的花环,舒爽宜人。

夜空中回荡着一首奔放的情歌,无疑是白色小屋里的收音机在播放。杰克接过薇薇安娜的鞋子,放在地上,然后握住她的纤纤细手,让她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他的掌心,“你还记得怎么跳探戈吗?”

薇薇安娜笑了,“记得。”

他们翩翩起舞,树叶纷纷飘落,掉在水面上,打碎了月亮的银色倒影。杰克垂下双眸,透过弯曲交错的胳膊,注视着薇薇安娜,“你在让我领舞吗?”

“有何不可?”她反问道,内心却暗暗惊讶,短短一年,变化竟然如此巨大。她靠在他的臂弯里,却仿佛面对着陌生人,不知他是否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转瞬间,收音机的曲调换成了缓慢悠扬的爵士乐,他们僵立在原地。片刻之后,两人分开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杰克说。薇薇安娜四处寻找自己的鞋子。

“什么?”

薇薇安娜扶着杰克的肩膀,依次穿上两只鞋。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放在她的后背中央,久违的温暖顺着脊椎流淌。

薇薇安娜用下颌抵住他的肩膀,“说吧,我准备好了。”她趴在他的耳畔,娇羞地低语。

“我遇到了一个人。”树叶坠落,漂在漆黑而沉寂的水面上。

薇薇安娜纹丝不动,下颌依然麻木地压着杰克的肩膀。音乐戛然而止,空中的月亮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色小屋里的夫妇熄灭了柔和的灯光,打算上床睡觉。杰克的手掌从她的后背滑落,而薇薇安娜却在翻来覆去地思索:月亮去哪儿了?

杰克问她是否愿意见见那个人,薇薇安娜茫然地点了点头。他领着她离开水库,回到庆典活动的现场。一位姑娘紧张地站在街上,用两根手指缠绕着黄铜色的长发,左手的无名指戴着细细的金戒指,小巧的钻石只有在反光时才能引起注意。

薇薇安娜看着眼前的姑娘挽起杰克的胳膊,看着他们俩十指相扣,脑海中陡然闪过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位名叫劳拉·拉夫劳恩[84]的姑娘——多么可怕的姓氏——为杰克买了今年的生日礼物以及其他礼物:放假期间购置的小东西、庆祝浪漫纪念日的小摆设、表达爱慕之情的小装饰等等。薇薇安娜仿佛看到,劳拉·拉夫劳恩在百货公司和专卖商店之间穿梭,也许还带着一两个朋友,她们是将来的伴娘。薇薇安娜能够想象,劳拉找到了珍贵的礼物,足以取悦她的杰克——他不再是薇薇安娜的杰克了,而是劳拉·拉夫劳恩的杰克。薇薇安娜可以猜到,劳拉·拉夫劳恩肯定非常快乐,因为她给未婚夫挑选了完美的礼物,因为她明白他的心思,熟悉他的喜好。突然,薇薇安娜渴望逃跑,跑到遥远的地方,比如堪萨斯州的托皮卡[85],抛弃嘈杂的生活,在路边的餐馆里当一名服务员,过上安静的日子。

于是,她真的跑了。

她经过出售玉米、煎饼、薄卷和脆角的小摊,经过白绿相间的帐篷,经过给孩子画脸谱的高中女生,她们的母亲在义卖烤煳的馅儿饼,为退伍军人医院筹款。她经过喝醉酒的音乐家,经过一盒盒长满跳蚤的小猫,经过学校停车场的炼狱之火。

她一路狂奔,直到夜晚变成深蓝的倒影、漆黑的水面和黄铜的长发。她一路狂奔,直到抵达巅峰巷尽头的房子,跑进母亲的花园。此刻,她才发现,杰克始终在后面跟着她。

杰克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双手扶着膝盖。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薇薇安娜轻轻地说,“你应当为了我回来,而不是带着她回来。”

杰克移开视线,眯着眼睛迎上明亮的路灯。他欲言又止,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她很善良,你会喜欢她的——”

薇薇安娜转身背对着他,抬头望向自家的窗户。“我数十下,请你马上离开。”她说,“一,二。”[86]

他渐渐靠近,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三,四,五。”她咬住嘴唇内部。

“六,七,八。”她闭上眼睛,杰克在她的颈窝印下一个吻。

“九,十。”薇薇安娜只会用法语数到十。她缓缓地向前走了十步,每走一步都流出一滴眼泪。然后,她平躺在母亲种植的大丽花底下,摘掉美丽的花环,扔到地上。

杰克坐在她身边,压扁了她耗费数小时编织的花环。薇薇安娜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朦胧的梦境。

杰克皱起眉头,“对不起。”说着,他把花环拽出来,试图将弯折的花朵恢复原样。

薇薇安娜从他手中夺过花环,摔在地上,“没关系。”

他们俩都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薇薇安娜觉得自己的灵魂挣脱了躯壳,仿佛在看着别人上演疯狂的剧目。别人的衣服被脱掉了,别人的嘴唇在亲吻杰克的皮肤,别人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胸膛。他的指尖卡在她的发丝间,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当他第二次碾压花环时,她跨坐在他的身上,伸直脖子,仰起脸颊,凝视着无尽的夜空。

薇薇安娜枕着花园里的护根物,感觉冰凉异常,强烈的恶臭钻进鼻孔。在母亲培育的成果中,最为肥硕的大丽花名叫“勇敢无畏”,色彩鲜红明艳,形状酷似机关炮,张扬的面孔犹如圆圆的餐盘。薇薇安娜抬起胳膊,折断“勇敢无畏”的茎干,来回地摇晃。她暗暗惊讶,眼前的花朵虽然硕大无朋,却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薇薇安娜的连衣裙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肩头,暴露的胸脯沐浴着月光,雪白的下摆缠绕在腰间。她用指尖触摸赤裸的肌肤,循着泥土的踪迹找到撕裂的蕾丝褶边。失去了杰克,她变得麻木而呆滞,不悲不喜。在第一次和恐怕是最后一次见到杰克的时候,薇薇安娜都穿得像新娘一样,残酷的现实似乎饱含着某种深层的讽刺,将她的心脏践踏得支离破碎。

薇薇安娜依然能看到橙色的烈焰在漆黑的夜空中燃烧,如果闭上眼睛,她仍旧能听见庆典活动的嘈杂吵闹:成群结队的丈夫们畅饮啤酒,咋咋呼呼地吹着牛皮,谨小慎微的太太们忐忑不安,提醒孩子别靠近篝火。倘若她屏气凝神,甚至可以捕捉到杰克·格里菲斯在未婚妻耳畔嘀咕的悄悄话。她使劲儿喘息,发出响亮的声音。

薇薇安娜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智的姑娘。她是处女座,习惯于解决问题,尽管那意味着她要在浴缸里花费许多精力反复分析。然而,此刻的一切却毫无道理。她试着展望没有杰克的未来,却只能想到鸭嘴兽。裹着野兽皮毛的鸭子,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她轻抚颈窝,杰克的亲吻仿佛烙印了灼热的烧痕。她痛得无法呼吸、无法挪动、无法思考。于是,薇薇安娜便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大丽花底下,盯着狰狞的火焰,每当夏风带来杰克的窃窃私语,她都会拼命地加快呼吸。

嘉博目送薇薇安娜和那个陌生的家伙沿着街道朝水库走去,他的心脏跳出了嗓子眼儿,紧紧地跟着他们。他坐在药房外面的路边,身旁的流浪汉用肮脏的长指甲摆弄着曼陀林。他礼貌地对流浪汉微笑,等待自己的心脏回来。

嘉博仔细地观察着热闹的巅峰巷,不禁颇为诧异。虔诚的路德宗信徒竟然轻易地接纳了异教的节日,兴师动众地举办盛大的典礼,假装在替小小的葡萄牙女王欢庆生辰。为了纪念法蒂玛·伊妮兹,街坊邻居围绕着五月柱[87]载歌载舞,四肢画满了象征阳光的条形图案。父亲们拿木棍和毛毡星星给女儿制作仙子魔杖,母亲们平常总是辛勤地培育玫瑰,送到教堂的祭台上,到了夏至前夕,却开始收集迷迭香、百里香和马郁兰,插在门口,摆在玄关,借着浓郁的芬芳祈求平安、好运与财富。

天色渐暗,一年中最长的白昼终于向黑夜臣服。西雅图的市长头戴鹿角,亲手点燃篝火。人群欢呼雀跃,烈焰嘶嘶作响,而嘉博的视线却望向飞奔的薇薇安娜,那个年轻的男子正在追她。嘉博连忙站起来,打算加入这场赛跑。可是,他知道,凭借长长的双腿,他会迅速地赶上去。接着该怎么办呢?难道要让他们做出解释吗?

后来,在返回巅峰巷尽头的途中,嘉博瞧见那个家伙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他的衣服皱皱巴巴,衬衫的扣子系错了,鞋带也开着。他脚步匆忙地与嘉博擦肩而过,脸上挂着自怨自艾的表情。

嘉博花了几分钟才找到薇薇安娜,因为他先进屋看了看浴缸。当他发现她在月光下半裸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躺在大丽花中间时,他很想扑上去把她抱在怀里,或者把那个浑蛋的牙齿统统打掉。他竭尽全力,忍住了突如其来的冲动。

次日清晨,薇薇安娜缓缓醒来,床单上残留着一道道泥土的痕迹,杰克·格里菲斯带来的心痛似乎稍微减轻了,变得勉强可以忍受了。

至少,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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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小说以腾讯剑灵游戏剧情故事为背景改编的小说,本小说与剑灵剧情为骨、融合多种元素风格为血肉、与创新为血脉,打造出了具有生命特色的小说。讲述洪门剑一族传人段问天,段问天字“鬼”字名又称“段鬼”,洪门唯一幸存者,被秦义绝灭洪门,尊师洪玄公为救他被秦义绝暗算杀死,段问天也身受墨灵火之伤,为了报仇将重南方大陆来到了东方大陆寻找秦义绝报仇,在寻仇的路上结识了很多朋友,不料在水月平原被秦义绝重伤致残,被传说的武神所救……
  • 大家小书:史学遗产六讲

    大家小书:史学遗产六讲

    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著述。作品论述了历史观点、历史文献学、历史编纂学、历史文学等几个方面的优秀遗产,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研究这些遗产,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史学在社会中的作用,总结中国史学发展的规律。
  • 永夜魂

    永夜魂

    元宗:“你来了?”魁木孤卿:“你说,世间万物皆有魂生,那这无尽黑夜,可有?”
  • 自古弓兵多挂逼

    自古弓兵多挂逼

    苏牧,人称电竞霍金,不会行走的钢琴艺术家,知名峡谷猎妈人,身残志坚轮椅直播上王者的传奇主播。不过随着世界第一款全息虚拟网游《奇点》公测,大批传统游戏的玩家和主播迅速入驻,眼看着自己直播间的热度越来越低,两个月后苏牧也不得不加入到《奇点》之中。当被系统绑定的那一刻,苏牧并未意识到这玩意竟然能影响到现实世界的自己。自此,《奇点》职业联赛第一黑马终于踏上了希尔兰斯的土地。自此,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救世主终于出现在这颗星球上。自此,一个不正经弓贱手的传说,正式开启。本书又名《这个弓箭手为什么总想近我身》、《我被弓兵一刀秒了》裙:653590004话说二狗子都比主角点赞多是什么鬼啊喂!!!!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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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斗罗之我的王者武魂

    斗罗之我的王者武魂

    (新书斗罗之一刀砍翻斗罗)【热血搞笑爽文】叶小年被系统选中,横穿斗罗大陆,别人武魂是什么蓝银皇蓝电霸王龙邪火凤凰,老子武魂是王者农药里所有英雄!惹毛我,反手大招二技能啪叽一下A不死你!本人半级魂力照样吊打斗罗,如有不服,请上来送一血!不搞笑不爽来打作者,作者家在斗罗大陆武魂殿教皇殿最高建筑,第二层。
  • 《德邦的雪》

    《德邦的雪》

    瑞兹在他的书里写道:下雪后的地牢里,气味变得很糟糕!当有德邦的高层来这儿视察时,那群狱卒会把那些女俘虏的符文禁锢卸掉,从那间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里带出来,带到粉红色的房子里,各自锁在一张间化妆台上,然后就离去了。这时候,这些个女俘虏就给自己化妆,仔细地描眉画目,让自己更美丽——也就是说,看起来讨人喜欢。